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始料未及,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什么,頭顱正對的近處乍現(xiàn)一聲小鬼頭含糊的嘶吼,鼻息甚至近可感知,將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后退小步……
是以,這小半步的一退,我光溜溜的背脊正好貼上身后之人的衣衫,而他原本將我拉近、從后隨意搭上覆住我的額頭和眼眶的手,更是配合著的將我往其懷中再帶了帶。
我一呆,等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個“他” 是誰的時候,不自覺猛然冰凍僵立,不動聲色且穩(wěn)妥的手貼大腿,立正了。
折清對我的靠近并沒顯多在意,待我站定后才松了環(huán)抱著我的手。
我咽了口虛無的口水,抬眸。
入目之處是小鬼頭懸著的瘦弱身子,被折清一手松松扼住脖頸和下頜,連尖叫都不能的磨著尚存的幾顆牙,一雙似蛇的豎瞳,隱隱滲透暴怒的血光。偏偏周身上下皆崩得緊緊的,像被什么無形之物束縛住一般,一動不能動的束手無策著。
我看清現(xiàn)在的局勢,默了半晌后,正欲狗腿的贊一句老大高明,卻被人一個順手的丟開了去,骨碌碌的在亂石堆中滾上一遭灰頭土臉。
折清瞧也沒瞧我,“走遠些。”
我諾諾的抖一身灰,一面點頭,一面開溜,“好的,老大?!?
一口氣跑了百來米,從死里逃生的境界中走出來之后,才終于想起義氣這種虛無的玩意,有點放不下面皮的忙頓了步,于飄渺成絲的雨霧中回首一眼折清所在之處。
唔,朦朦朧朧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抹一把眼洞前滴滴答答的水簾,狠力的凝神遠目,才終模模糊糊見著冥河岸邊,猩紅雷云壓低,糾纏成網(wǎng)的閃電恍若天際破碎的裂痕,一洗冥界黯沉的色澤。洪水的喧囂間,仿佛霎時天崩地裂,呈構(gòu)出一幅末日之景。
而便是在這么一副景致之中,折清姿態(tài)寧靜,半俯下身,一手浸在冥河之中,淡然垂眸凝視。手邊水花激烈的四下飛濺,像是有什么在劇烈的掙扎著。在我這個方向唯能看見水面上,偶爾撲騰出一只幽綠的鬼爪,徒勞而狠絕的抓向折清的手臂,帶著幾分拼命的架勢。
雙胎尸鬼凄厲的哭喊像是趨于無力一般,漸漸轉(zhuǎn)為嬰兒的啼哭,聽上去格外的可憐,卻遲遲不見他的肉身被萬鬼啃噬殆盡。
我擔(dān)心的擰眉,折清的神情在茫茫雨霧之中淡然著,無所謂于它的掙扎,似乎對尸鬼說了句什么。
我想他一貫惜字如金,怎舍得還同那尸鬼說道句話,趕忙凝魂在耳仔細去聽。
正是聚精會神之時,水聲稍起,那端折清驀然偏首,雨絲綿延處,他悠遠眸光遙遙落定在我身上,唇微微一抿。
我一怔,以為他要同我說什么。與此同時,一道血紅的雷光毫無預(yù)兆的墜落……
寂然無聲的刺目的光幕聚合,我怔然凝望著的身影,湮沒于無盡光華。
一切無聲,直待光幕崩裂,短暫的極靜破碎,仿佛有什么突然在耳邊悍然炸裂,腦中一陣虛無的轟鳴,久久不散。
無形的音波激蕩過境,便是一陣不可阻擋的地裂山崩,河道被掀翻凝滯,生生逆流而上。
我所見,恍似無形的空間波動猶如蕩開的湖面漣漪,所過之處,就算是冥河之中的鬼魂亦瞬間徒作灰飛煙滅。恍若一場滅世的浩劫毫無預(yù)兆的降臨,萬事萬物,在劫難逃。
也便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想起自己還拖著一副殘損之軀,不曉能不能抵擋下這份劫難。
然在那波動在蔓延至我身前之時,一道結(jié)界悄無聲息的凝聚而成,我之身側(cè),霎時安寧。
風(fēng)波過境之后,是長存的寂靜。
再無后繼的愀然沉寂,無聲無息的滌蕩開來一份肅殺。
我在原處久久的站立著,像是呆了一般。
實則,在我如今現(xiàn)有的記憶之中,就已經(jīng)有過數(shù)十次瀕臨死亡的時刻了。即便毀天滅世,或是陰冷可怕的場景印在腦海,或許記憶猶新,卻沒哪一次會叫我體會道真真切切的恐懼。
可折清方才對雙胎尸鬼道出的那句話語,不期然被我盡數(shù)聽取之時,卻讓我無由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打了個寒顫。愕然抬頭望向沉得厲害的雷云,時隔多年之后才再度清晰的明曉,何為恐懼。
適時漫漫水波浮動,雙胎尸鬼已然失了掙扎,折清垂首,眸光收斂,承著三分涼薄與它道話語的便是。
“你一番心計謀劃,如今可是看清,誰成了誰的替死?“頓一頓,”不過你既然想,那便來試試,看這血雷落下后,會是誰的灰飛煙滅?!?
……
血雷一共六道,并非九道,名為六道輪回。自洪荒開辟以來,最險惡的雷劫。 攏共十次降世,三位上古魔尊因此永久消匿,再無訊息。
放目望去,已然不見冥河的另一岸,只剩汪洋的一片,匯聚在雷劫過后巨大的深坑之內(nèi),斷了流。
……
寧靜,伴隨著天際一抹血紅的陽光緩緩傾瀉。
有人從浩渺云海的那端緩步走來,神色若常,恍似閑庭漫步的輕慢,半點無劫難后的負累。
云袖貼近,他手自然而然的握住我的手骨,像是安撫一般,輕輕的握緊。
百里之內(nèi)一片虛無死寂,他的聲音不輕不重的落在我的耳際,“愣什么?”
那樣清晰的話語,竟在我心間引起輕微的戰(zhàn)栗。
我咔咔僵硬著抬首,原想順當(dāng)?shù)膯栆痪浒埠玫脑捳Z,沒想話到嘴邊,不自覺的磕巴了一下,“老……老大”。張開嘴,聲音卻發(fā)不出來了。
折清安靜等了我良久,亦凝了我良久,卻沒能等到我說完后頭的話語。
“千溯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六道輪回血雷,原是真的?!?
我干笑,渾身癱軟麻痹的感覺還有沒消散,是為極致恐懼過后的余韻。
旁觀一場雷劫就能懦弱至此,我也覺自己當(dāng)真是不中用了些。
前塵的記憶有跡可循,我模模糊糊的知道是因為在幼年時某種灰暗的經(jīng)歷,從而對六道輪回雷劫打心底的抵觸,可當(dāng)時的境況,卻怎么也記不清了。
這就好比一貫插科打諢的木槿卻畏懼雀鳥一般,不過是因為千萬年前,我陪著年幼的她在野外游玩時,一不小心睡沉了,讓她被外遭來的云鷹給叼了去。失蹤三天后才失魂落魄的被同樣失魂落魄的我給找了回來。
從此往后,她一見體型較大的鳥類就整個人都不好了。跟我現(xiàn)在的境況,基本一致。大抵是童年陰影所致。
折清見我默認,淡淡掃我一眼,道一句“既如此,你便在這緩緩”的話語后,再未言其他,竟是涼薄的撇下我,一個人走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半晌。
垂頭看眼自己方才還被他握住的手,腦海中有什么一閃而過,默然擰眉。
……
折清走后不久,天上又開始飄起細瑣的雨,就像是最后一次的清掃,云層也單薄許多。
我踏入變作淺灘的河岸,一步步的朝雙胎尸鬼早前的方向走去。
因為河岸受雷擊后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愈是往雙胎尸鬼尸首的方向走,水便愈深。沉在水底后,甚至可以看見那一道被生生辟開的溝壑,彰顯著血雷的霸道。
第十一次降世的六道輪回血雷,那原該是我的劫數(shù)。
仙者,善于推演命格。自天家一族也自甘為我魔界附庸之后,其推演命格之道也漸漸傳往魔界,木槿平日不學(xué)無術(shù),對于這推演一途卻頗有天資,習(xí)術(shù)百年便小有所成。一日曾傳信告訴我,這世間第十一次六道輪回血雷就要降世,讓我多加小心。
我此后的確上心準(zhǔn)備應(yīng)對雷劫,可正巧在折清手中折了命,唯余一幅尸骨一點魂魄到了冥界。差些將這雷劫之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卻有人不聲不響,妥善替我處理好了一切。
而且這個人,還是折清。
將成的深壑之下,浮出幽綠略帶粘稠的尸水,我順應(yīng)牽引,攀著新成的斷巖,步步往下,尋著了雙胎尸鬼的尸首。
幽暗的深溝下原本該是什么都瞧不清的,但冥河之中稀疏飄來幾具瑩白幾近透明的水鬼,纏在我的身邊,好歹是可以讓我得以憑借著,瞧出雙胎尸鬼仍是殘著一絲兒命的。
鬼物勝在殘念固執(zhí),哪怕是一口氣也能拖上三四天,久久不死。這傷若是落在相應(yīng)等級的魔的身上,大抵早就灰飛煙滅。
雙胎尸鬼趴在巖壁上,凝滯的瞳孔黑幽而渙散,見我臨近,驟然顫動一下,之后又是死一般的無聲息了。
自其背上綻開的傷口可見,他整條脊椎都被擊碎,血肉模糊的攤開一張內(nèi)無一物的空殼,沒有跳動的心臟和肝肺,只有無止無盡的墨綠鮮血在淌著,滲入冥河。
我仔細辨別著他的傷口,和那涓涓溢出來的尸血,再偏首,終是找著嵌在他肋骨之上,一枚玉白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