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瑟羅非坐在足足有她兩倍寬的高背椅上,看看左前方像模像樣、圍著雛菊花色絲絨餐巾的骨架子,再看看右手邊,往盤子裡堆了一座高高的甜甜圈塔的大賢者。
一隻苦橙焗蝦被小骷髏挑了起來,十分優雅矜持地塞進嘴裡,然後啪嗒一聲從對方的下頜骨直接掉回了盤子裡。大賢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瓣蔓越莓從他的鼻孔裡被噴得遠遠的,輕快地飛起然後降落在精緻的、似乎是摻雜了真金軟絲的燭臺墊布上。
喬做出了個明顯的嫌棄表情,眼光不經意瞟到斜對面的骷髏架子,整個人又不自覺僵了僵,啪的一下打翻了布丁盒。
蠍子響亮地嘟噥一聲,把碎了滿桌子的布丁用方形餐巾一卷,堅定地放回了喬鼻子下面的空盤子裡。
瑪蒙城主神情恍惚地喝著湯,一會兒摸摸自己的頭髮,一會兒看看嚴肅端坐的、正努力假裝自己確實在吃點兒什麼的骷髏架子,一會兒抹把眼淚,然後暈暈乎乎地把沾滿淚水的食指伸進眼前的大腕磷蝦湯中攪拌兩下。
……雖然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但總是讓人覺得哪裡不怎麼靠譜呢。
瑟羅非木著臉開始切起一塊楓木麪包——那是目前桌面上唯一沒怎麼被荼毒過的食物,由尼古拉斯遞過來的。
卡爾與伊莉莎並不在桌子上。他們的立場沒什麼可質疑的,但既然這次的主角是公爵號的船長,列席的還有南十字號的大半主要成員,這兩個身上打著鮮明王都烙印的貴族後代就不怎麼適宜出現了——海盜與貴族的界限還是一如既往的分明。
“……所以,珀努斯船長曾經救下過城主先生?”始終執著地扮演著團隊中唯一一個正常人的希歐主動問道。
“是,是的,那真是一個可怕的、被暴風雨與海怪充斥的晚上,”瑪蒙城主拭了拭淚,“若不是珀努斯船長,我與我的父母、兩個姐姐都——哦。”
小骷髏咔吧兩聲,用手指在特地給它切割成適宜大小的木板上刷刷畫著,很快把木板翻起來:“不必客氣,只是順手而已……你們一家在公爵號上經歷了一輪月圓,卻始終幫我們保守著這個大秘密,我必須爲此代表公爵號全體船員表達衷心的感謝與敬意?!?
“不不不,這是應該的……”瑪蒙城主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拿起叉子擦了擦嘴。
“敬諸位高尚的人格?!毕W有模有樣地也舉了一杯,轉向珀努斯小骷髏說:“珀努斯船長大概也多少看出來了,我的記憶發生了點兒小問題。我現在能隱約抓到一些關於公爵號的記憶碎片,卻一時半會兒拼湊不完全,我想這幾個傢伙也指望不上,不知道——”
小骷髏從希歐的話剛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在木板上寫寫畫畫,雖然動作還是十分僵硬,但速度倒是不慢:“希歐大副不用擔心,公爵號與南十字號的關係一直很不錯。像大副這樣的聰明人,公爵號的情況當然能猜個七七八八。既然大副忘了,就乾脆在這裡一塊兒說一遍——我倒不覺得那是什麼值得蓋上絨布藏起來的秘密,只是,你們知道的,我現在不太方便交流,或許得麻煩大賢者和城主了。”
“沒問題!我一定盡力!”瑪蒙城主說。
“哦,好,我馬上把這個花生醬甜甜圈吃完——”大賢者說。
於是,不吃甜甜圈的瑪蒙城主率先開啓了話頭。
“諸位都是正經的海盜,關於這片藍色水域上的傳聞,各位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比如,公爵號在海上的絕對統治地位。”
雖然不知道海盜有什麼正經可言,但瑟羅非還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沒錯,即便是這幾年南十字號發展勢頭迅速,也沒什麼人真正覺得南十字與公爵號能夠相提並論了。事實上,南十字號的地位也有相當一部分來自於公爵號的默許?!?
“不不,這麼說真是太謙虛了。”小骷髏敏捷地舉起了木板,還在句子的末端畫了一個笑臉。
“公爵號是海洋的守門人?!爆斆沙侵魃钗豢跉?,說,“這並不是什麼嚇唬人的傳言,這是……神的意志?!?
“唔,不錯,神的意志。珀努斯.班德里克將持有這艘被詛咒卻又被祝福的海船,和需要贖罪的靈魂一起在海洋上永世飄蕩。海洋上的公正都交予他來執行,海洋上的罪惡都交予他來制裁。月圓之夜即是審判之夜,褪去肉身的*的靈魂將在月圓之時審判自己,亦審判他人?!贝筚t者嚼著甜甜圈,含含糊糊地說。一段還挺有樣子的話被他表述得不倫不類,瑟羅非隔了一張桌子都能清晰地聞到那股花生醬的味道。
她轉眼看向坐在長桌另一端、似乎渾身不自在的紅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一個班德里克。我開始有些相信血統論了?!?
希歐也若有所思地看了喬一眼,很快問:“也就是說,公爵號被神祗賦予了特殊的職能,而公爵號的船員……都是魂靈?”
“對,所以他們是不死的。但是——”
“在月圓之夜特別虛弱?”瑟羅非接話道。
小骷髏咔噠咔噠舉起寫著“一點兒沒錯”的木牌。
希歐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說:“所以,你們是故意以自己爲餌,將長老院幾乎全部海上兵力拖在那裡?這也是……神的旨意?”
“不,神已經不太管事兒了,否則我這回也沒法兒從隱世的橘滋裡跑出來……”大賢者咕噥說,“珀努斯這回估計是真的被設計了,不過,他有沒有將計就計,我就不知道了。”
小骷髏:“啊,是的,我們這一回算是真的栽了。神祗對此界的關注一直在減弱,許多與神祗有關的傳說都漸漸消失,我以爲關於公爵號的秘密也已經被埋藏在時間的長河裡了,誰知道……不過,長老院這次也不算討到好處,我們不虧?!?
“等等,”瑟羅非不懂就問,“你們的意思是說,公爵號……從一開始,就不是由人類,精靈,妖精,或者別的什麼,呃,活著的生物,組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公爵號,那麼,沒錯?!贝筚t者溫和地對瑟羅非點了點頭,如果他能記得擦掉嘴角的碧根果碎就更棒了,“畢竟,海洋是最廣博、最神奇、藏著最多秘密的地方,總得要有那麼幾個可靠的傢伙來守一守。而這時候,剛好有個倒黴又幸運的靈魂撞了上來——”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贖罪者罷了,”小骷髏舉牌,那挺有笑點的動作莫名帶上了些滄桑的味道,“這其中的事兒就不必說了。”
“公爵號由珀努斯船長看管,上面的船員不時輪換,但都是神祗派遣過來的魂靈。你們不死,強大,但每逢月圓就會……變得十分虛弱,然後被長老院趁火打劫?”瑟羅非以自己的理解將事情闡述了一遍。
“是的,”這回接話的是瑪蒙城主,“每逢月圓,他們會褪去血與肉,失去神賦予他們的力量,接受公正之眼的審判。我就是在那時候冒冒失失地闖進去的……哦,對了,公正之眼是——”
“類似樹核的晨曦之井那樣的,神祗遺留下來的魔法道具?”瑟羅非反應很快地問。
“是的,擁有半精靈血統的女劍士?!贝筚t者笑瞇瞇地對她舉了舉杯。
瑟羅非單手託著下巴,皺眉說:“那麼,按理說,公爵號在海上應當是不敗的——”
“是的,我也有這樣的疑問。”希歐十分默契地將話頭接了下去,“既然公爵號的秘密已經淡化在時間裡了,近來也並沒有將公爵號與神祗扯上關係的傳聞,長老院又是怎麼打聽到諸位在月圓之夜會失去全部力量的細節?噢,抱歉,我當然相信瑪蒙城主的人格——”
“你永遠都不能奢望堵住人們的口?!贝筚t者慢悠悠地說,“長老院得知這個消息、謀劃一切的2過程並不重要,因爲我們已經看到結果了——珀努斯逃了出來,雖然我估計他這幾個月過得不怎麼好,每天都得操心要怎麼把自己僵硬的骨架子好好藏起來,別被哪隻調皮的獾叼走了……但長老院還真的算是被他們耍了一通。”
“再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大賢者神秘兮兮地炸了眨眼,“珀努斯在哪兒,那艘威風凜凜的公爵號和上面神出鬼沒的船員就在哪兒。這一局真的算起來,是珀努斯贏了,所以我們就別——”
“啪。”
衆人的視線帶著或多或少的訝異,不約而同地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喬.班德里克站了起來,直直盯向正抓著半隻螃蟹的小骷髏。
瑟羅非從未見過好友的臉色像如今這樣陰沉。
“你們不用再說了?!眴躺钗豢跉?,“我這就去聯繫那個死老頭,今天我怎麼都得讓他表個態。這件事兒說到底還是出在我身上,一切源頭在我,這口鍋我背好了,你們隨意?!?
說完這話,他轉身幾步甩開門,匆匆的足音消失在走廊深處。
瑟羅非有些發愣地轉頭看了尼古拉斯一眼,又徵詢地望了望蠍子,然而她的同伴們的眼中有著一模一樣的訝異情緒。
小骷髏默默將那半隻螃蟹放下了,抓著叉子一動不動。
大賢者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依舊開開心心地挑選著要首先吃掉的甜甜圈。
希歐垂下眼,用力捻了捻自己的額頭,低聲喃喃道:“班德里克……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