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允剛剛處理完公事,還沒來及脫掉官服,就聽到下人奏報徐佑來訪。身邊的侍婢蓮華正在給他凈面,笑道:“好徐郎,莫非算著時辰來的么?還不讓人喘口氣了……”
顧允噗嗤笑道:“他要來就來,哪里用的算時辰?”
話音未落,徐佑推門進來,道:“原來飛卿也愛背后編排人啊,我倒是小瞧了你!”
顧允哈哈大笑,自顧自的凈了面,請徐佑隨意坐,然后當著他的面脫了官服,換上便服,舒舒服服的盤腿坐到對面。
三年的時光讓顧允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舉止顧盼之間,已經初步具備了官府中人的威嚴和氣勢,但不變的是和徐佑結下的深厚情誼,可以當面換衣,就是最好的憑證。
“微之,朝廷大赦在即,府衙實在太多的事情要處理,我這幾日累的要死,你真的不打算出山來幫我一把?”
顧允曾跟徐佑提過,一旦大赦,恢復了士籍,可以先征辟徐佑到府州來做官,上來可能職位較低,但只要一年后大中正重新定品,即可在仕途高升。
比起舉孝廉、秀才,這也算是一條終南捷徑。
不過徐佑無心仕途,婉拒了顧允的提議,他卻不死心,今日剛一見面,就迫不及待的舊事重提。
“不了,處理政務非我強項,勉力為之,恐誤了飛卿,也誤了百姓。”
徐佑笑著再次表達了拒絕的意思,顧允惋惜不已,卻也不會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道:“好,此事容后再議,你用過膳了嗎?沒有的話陪我吃一點,真是餓壞了……”
酒過三巡,徐佑放下杯子,斟酌了詞句,道:“飛卿,我今日來,是想跟你說件事。”
“說啊,跟我客氣什么。”顧允依然筷子不停,嘴巴里塞著食物,認識徐佑后,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早都拋之腦后,怎么舒服怎么來,反正不會介懷。
等了一會,沒聽到徐佑開口,顧允疑惑的抬起頭,看了看他的神色,將筷子放下,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什么事,我聽著呢!”
“去年年后,我和詹泓等人游龍石山,遇到一個自稱師其羽的人,頭戴幕籬,不見容貌。后來上元夜時又遇到,結伴游了燈市,言談頗為投契,也合得來。隨后再無音訊來往,直到今天,我收到他的拜帖,于是去了錦泛江畔……”
“咦?錦泛江,桃軒嗎?”
“桃軒?好名字,也是在那萬株桃林中,我才知道,所謂的師其羽,原來是張氏的張玄機!”
顧允向來有幾分癡氣,聽到這還不明白,笑道:“那桃林是張氏的產業,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張玄機竟然住在那里。”
徐佑頓了頓,以他的口才和智計,也不知該如何提起,畢竟這樣挖兄弟墻角的事,放在什么時代都不光彩,道:“在錢塘時,我曾聽你提過,張玄機和你有婚約……”
“呃,我懂了,你對張玄機動了心,卻恐對我不起,是不是?”顧允伏案大笑,好一會才指著徐佑嘆道:“你啊你啊,我常跟人說微之乃天上謫仙,世間的那些俗物沒有誰能夠比擬的,沒成想竟也陷于這俗世的繁瑣禮數當中無法自拔。”
徐佑苦笑,道:“說易行難,世間多少束縛在身,誰又能真正的自在隨心呢?”
“是啊,其實人活一世,真的了無生趣!”顧允一直夢想著悠哉山林,讀書寫字、撫琴作畫,然后呼朋引伴,對月痛飲,方是人生樂事。無奈受家族所累,為百世計,必須出來混跡仕途,不停的攀爬爭斗,以便將來互為依仗,心中煩悶,也在情理當中。
兩人都覺得意興闌珊,相對著枯坐了半響,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微有醉意,顧允又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最近實在太忙,咱們也很少碰面,這個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大母有感于會稽諸姓的夷族之禍,下定決心促我盡早完婚,所以在五日前,強令阿父和張司馬解除了婚約,準備另覓良時,向陸氏的陸未央提親。不出意外,最遲明年三月,你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他起身挪到徐佑身旁,摟著肩膀,醉意上涌,嘿嘿傻笑道:“微之,你也見過張玄機的容貌了,此女才明絕異,我甚為欽佩。可半張俏臉毀在胎痕,望之可怖,使人生畏。今日四下無人,我說句知心話,若無這嚇人的胎痕,張玄機足可為微之良配,但是你千萬要想清楚,娶妻不是交友,婚嫁也不是結社,日后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總有相看生厭的時候,那時悔之晚矣。”
“鄭玄釋《周禮》,婦容為婉娩,不必顏色美麗……”徐佑說笑了一句,又認真的道:“飛卿,謝了!”
顧允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這是什么話!我跟張玄機毫無情愫,婚約也不過是父輩們的戲言。詩有云: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們未經六禮,做不得數,也當不得真。但作為摯友,我還是勸你三思,畢竟以微之的人品文章,覓一容色德才俱佳的女郎不是難事……”
“順其自然吧,現在討論這些為時過早。”徐佑又飲了杯酒,起身道:“說開此事,心情舒暢了許多,你忙累一天,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
“好,你也早點休息!”顧允送徐佑到府門外,回頭走時突然想起一事,道:“聽說你向朝廷要的封賞,只有一座明玉山?”
“對,怎么了?”
顧允笑道:“朝中諸公對微之大加贊賞,說你居功而不自傲,堪為其他人的表率。”
“此話何解?”
“哈,因為有人對封賞不滿意,上表求賜爵位。主上雖然滿足了他的要求,可大臣們卻頗多非議,御史臺的御史們都卯足了勁,準備找他的麻煩。”
顧允神神秘秘的道:“兩相對比,微之自然更得廟堂的看重。放心吧,區區一座明玉山,如何當得起微之的不世之功,朝廷必定另有賞賜。”
有了明玉山,已足夠了,至于其他,徐佑還真的沒有想過,笑道:“那我靜候佳音!”
明月當空,清風徐來,院子里已有初秋的涼意。徐佑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靜靜的沉思著。他終于明白,張玄機早知他在吳縣的住處,為何直到今日才送來拜帖。是因為五日前她才沒有了婚約的束縛,可以放心大膽的追求心中屬意的良人,徐佑在桃林的猶豫不決,既輕看了她的人品,也輕看了她的心意。
是啊,要不是和顧允沒了婚約,張玄機又怎么會那么輕易的摘下面紗,以真面目示人?畢竟在那一年多的時間里,她有無數理由和正當的借口來見自己,卻都生生的忍住了。
徐佑很懊悔。
履霜手拿衣服,默默的站在涼亭外,心中有些疑慮。自跟了徐佑以來,極少見他如此心緒繁雜,輾轉反則,似乎有什么事難以抉擇。
應該跟那位師郎君有關,莫非兩人見面時談到了蘇棠,師其羽埋怨小郎沒有護得蘇棠平安,所以小郎為此自責?
“七郎怎樣了?”
身后傳來何濡的聲音,履霜轉過身,低聲道:“在這坐了大半個時辰了,夜晚天涼,傷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無妨,你先回去,我陪著就行!”
“嗯!”履霜放心的將衣服交給何濡,如果說還有人能夠走進徐佑的內心,靜苑這么多部曲,也只有何濡一個人可以做到。
感受到身上多了衣服,徐佑抬起頭,笑道:“還沒睡?是不是履霜驚動的你,這丫頭,只會大驚小怪!”
“不關履霜的事,我起夜,瞅見郎君在此枯坐,便過來看看。”何濡坐到對面,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道:“為情所困?”
“哦,”徐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你一個和尚,竟然看得出別人為情煩惱?”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七郎的病癥,讀過毛詩的人都看得出來。”
何濡打趣道:“不過,這是好事!曾經有段時間,我看七郎和顧允走的頗近,又對女郎們不假辭色,竊以為有龍陽之好,心里很是忐忑……”
“呸!就算我好男風,你這尊榮,那也是敬而遠之,別做夢了!”
何濡很無恥的摸摸了臉,道:“所以我常說,長的丑,是福報。”
徐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無語道:“阿q精神!”
“什么?”
“沒什么!”徐佑突然發覺,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很少想起前世里的種種,言談行止越來越符合這個時代,這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為了避免何濡追問,徐佑主動說起了關于張玄機的事,道:“師其羽原是女郎,名叫張玄機……”
師其羽的女郎身份,只有徐佑和左彣知道,所以何濡聽完之后,很有些吃驚,道:“張玄機?且和顧允有過婚約?”
“正是!”
“你今晚去見顧允,跟他提了此事?”
“不錯!”
“哎,七郎,你犯了大忌!”何濡臉色陰沉,道:“男人在世,無非權色二字,你這樣和張玄機來往,顧允心中豈能不嫉恨?最好莫過趁早和張玄機一刀兩斷,然后瞞著顧允,權當此事沒有發生過。可你倒好,竟和他直言以告,無疑于當面羞辱,太失策了!”
徐佑微微笑道:“先別急,聽我說完。顧允對張玄機的容貌很是不滿,家中大母也不贊同這門親事,所以勒令顧父和張父解除了口頭約定,另選陸氏的陸未央為妻。”
何濡皺著眉,道:“對容貌不滿?”
“張玄機甚少拋頭露面,所以你對她知道不多。此女左臉有塊青黑色的胎痕,被人譏為陰陽魚臉,二十歲了卻還嫁不出去,說起來倒也有些可憐!”
何濡呆了呆,氣急敗壞的道:“七郎,怪不得顧允這么大方,青黑在臉,主憂病,乃不祥之兆,你,你,萬萬不能娶她!”
徐佑怎么也沒想到,剛解決了顧允的麻煩,何濡卻會這么堅決的反對。雖然談情說愛是他的私事,但在這個時代,要想成大事,私事也是公事,大意不得,史書上多少因家事處理不好而導致功敗垂成的教訓,不可不防!
“僅僅因為面相不好?”
何濡站了起來,在亭子里來回踱步,道:“不僅面相,七郎有沒有想過,張玄機貴為吳郡張氏的女郎,豈是那么好娶的?我們用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讓你恢復士籍,可能說朝廷已經完全信任你了嗎?沒有!所以才會將徐氏列入次門,其中防范之意,七郎難道看不出來?本來按照計劃,我們需要韜光隱晦一段時日,暗中去謀求發展,可你若大張旗鼓追求張氏的女郎,會不會引火燒身?再者,張氏又不是傻子,明知七郎身處嫌疑之地,又怎么甘心將自家女郎嫁給你,莫非等著受牽連嗎?”
“我們現在不是也和吳郡四姓合作的很好嗎?”
“合作歸合作,不過利益相投,隨時可以抽身。但聯姻卻不同,姻親可是九族內,出了事,大家要一同受過的。”
何濡察覺到自己有點急躁,轉身坐了下來,深吸兩口氣,語氣轉為平靜,道:“七郎,你能有心上人,我很為你高興,如果沒有義興舊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但是,世事沒有如果,為了你,也為了她,你們絕不能有所瓜葛。若真是有情,等日后我們不再需要看別人臉色的時候,終歸能夠得償所愿。”
徐佑仰頭望著明月,裹了裹身上的衣物,涼風順著縫隙鉆入肌膚里,竟然有了幾分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