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談中偶然聽來的,佑知錯了,今后絕不會再提起此事!”徐佑自然不會提到那個人的名字,或許從今而后,也不會再提起這個人了。
袁階沒有再繼續追問,目光又轉向門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道:“不過禍兮福所倚,殿下此來,正好趕上戲海亭的冬月雅集,他常以文人自詡,喜愛品鑒人物,眼力也確實有幾分,必定會對七郎的書法大加贊賞……”
言外之意,以安休遠皇族的身份,又圣眷正隆,一舉一動都會受到極大的關注,一旦夸上兩句,對袁階的整個計劃會產生莫大的推動作用。
徐佑低垂著頭,心道:袁階此人真是不可小覷,安休遠這一次公然拜會,很可能再向袁氏提親,能在這樣刺手的情況下,還不忘從中找到將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可謂老謀深算!
至于安休遠,他當然不知道徐佑跟袁青杞的婚約已經解除,但徐氏衰敗如此,對他而言,曾經那個強大的江東豪族的威脅不復存在,哪怕袁氏恪守前約,不顧士族的臉面,非要將女兒嫁給一個庶人,他也有的是法子橫刀奪愛。
所以,他此次拜訪,有九成的可能性,是為了袁青杞而來!
不過徐佑還能說什么,他的身份和立場都比較尷尬,無論說什么都不合適。再者,袁階背后站著的是整個袁氏,要是真的不同意嫁女,連皇帝親自出馬都不好使。現在的難題,無非是如何在不撕破臉皮的情況下,讓安休遠死了這個心,想來以袁階的城府,肯定會有恰當的應對之策!
“袁公也莫多慮,等見到了殿下,探探他的口風,再隨機應變就是!”徐佑一揖到地,道:“已經辰時三刻,馮管事安排了運舫,恐怕不欲久等,要是袁公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告辭了!”
袁階上前扶他起身,眼神中似有不舍之意,道:“去吧,江上風波大,一路小心!”
徐佑拜別出門,暗呼厲害,以他兩世為人之心性,竟然在剛才那一刻也被袁階眼神中的情誼所打動,此公別的不提,單單這份收買人心的功力,實在太值得自己學習了。
秋分候在門口,看到徐佑忙迎了上來,道:“馮管事先去了碼頭,說是要照看著將箱子運上船。他另安排了牛車在外面等著咱們!”
徐佑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走出府門,再次回頭望去,閥和閱的石柱立在兩旁,彰顯著高門的華貴和威嚴,一如他剛來時的模樣。
千年風雨,多少帝王將相變成了一抔黃沙,唯有這些門閥,久經風雨而不衰,永遠站在人間的頂端,掌控著權勢、財富和生與死之間的紅線!
“走了!“
徐佑和秋分乘坐著牛車,穿街巷出東門,直達城外的公共碼頭。一艘掛著雙帆的大艑正在距離他們數十米遠的私人碼頭裝載貨物,馮桐站在一旁,老鷹似的目光緊緊盯著袁府的下人往上面搬運錢箱,雖說已經不是袁府的錢了,可畢竟是從袁府的錢庫里出去的,真要被人偷拿,也會讓他感到肉痛!
對袁氏忠心的不是沒有,但忠心到這個地步,也是不服不行!
徐佑微微一笑,并沒有跟馮桐打招呼。這是事先商量好的,盡量避開嫌疑,連大艑的船主也只知道到了錢塘等候三日,自會有人拿著約定好的棨牌來取這些錢,其他的一無所知。
“左軍候呢?”秋分跪坐在蒲團上,伸著脖頸四處尋找,道:“不知找好行船了嗎……“
徐佑他們要另外乘船,跟大艑分開趕赴錢塘,昨晚已經交代了左彣去找合適的船,他在晉陵多年,辦點這種小事,不過舉手之勞。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未落,左彣從人群中迎了上來,隨身的東西只有一個小包裹,裝著換洗的衣服,和手中的那柄長劍!
“郎君!”
徐佑跳下牛車,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笑道:“幾時來的?”
“卯時就過來了,按照郎君的吩咐,找了一艘普通輕舟,船家是父女二人,在這條水路上行船多年,都是身世清白的老船戶。”
“你辦事我放心,就他們了,船資記得要多給……對了,有件事昨晚忘了告訴你……”徐佑讓左彣俯首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左彣面露訝色,但很快恢復了正常,不知從何時起,徐佑已經在他心目建立了無往不利的信心,所以別說是做戲,就是真的死而復生,估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說話間,突然從后面走過來一個青衣綾羅女子,衣著打扮跟那夜設計陷害徐佑的婢女一般無二,眉目如畫,芊芊細腰,只是她看起來少了一分機靈狡黠,卻多了三分婉約大方,面含微笑,對徐佑恭敬的施了一禮,道:“徐郎君,我家女郎請你到風絮亭一敘!”
風絮亭?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忙道:“亭子離碼頭不遠,就在沿著河道過去的那個堤壩上,因為兩邊種滿了垂柳,一到風起,遍地飛絮,所以由郎主……呃,由袁公親自命名為風絮亭。”
他叫慣了郎主,乍一恢復自由身,卻還是改不過來。不過當這一刻真的說出“袁公”兩個字,只覺得渾身一松,仿佛放下了萬鈞大山,從里到外,說不出的自在!
“左郎君好學識!”女子美目如水,清澈明亮,加上款款柔聲,讓人一聽就起好感,道:“此亭因地勢較高,可以遠眺江流,所以晉陵人送別親友時,大都會去風絮亭駐足遙望,以慰分離之苦!”
又是送別,又是苦楚,莫非郎君只在晉陵小住了兩日,就有誰家的女郎動了春心不成?左彣微笑道:“小娘才是好學識,不過你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你,敢問如何稱呼,來自何人府中?”
“婢子名喚水希,是袁府伺候三娘的侍婢!”女子有問即答,不急不躁,秀美的臉蛋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不說樣貌,單單這份氣質,就不是尋常人家養的出來的!
左彣大吃一驚,下意識的去看徐佑。他雖然是袁氏的部曲,但身份低微,等閑也見不到府中女郎的面,自然也認不得她們身邊的婢女,故而聽到她竟是袁青杞派來的人,如何不嚇一跳?
雖然楚國不是理學昌盛的明清,對男女大防限制不多,但袁青杞跟徐佑的關系畢竟比較復雜,而且婚約已經解除,如此大膽行事,實在出人意料!
徐佑神色如常,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和船家約好了時辰,馬上就要登船,估計沒時間去風絮亭了,請代我向你家女郎致歉。”
昨天剛剛經過了暗夭的刺殺,如何敢輕易信人,雖說此女很可能真的是袁青杞的人,但要是萬一不是呢?想想暗夭鬼神莫測的刺殺手段,真的冒充袁青杞的婢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被騙到風絮亭發現等候自己的不是佳人,而是要他小命的陷阱,那可真的要把腸子都悔成黑黢黢的臘腸了!
水希抿嘴一笑,并不因為徐佑的拒絕而有任何的不滿,柔聲道:“來時女郎曾交代婢子,如果郎君有所推辭,她請我告知郎君一句話。”
“請講!”
“郎君要等一個人,然后才能安然離開晉陵,如果不去風絮亭,那個人很可能不會出現!”
徐佑眼神一凝,終于肯定水希是真的無疑!因為此事只有袁階和鄧滔知道,連左彣也是剛才才告訴他。暗夭再怎么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打聽到這件事,話說回來,真要是這樣都中了招,也他姥姥的認了!
不過,袁階還真是疼女兒,連這等隱秘事也告訴她知道,如果真的使什么手段阻止鄧滔前來,可就真的前功盡棄了。
想一想那天晚上被陷害的經歷,徐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袁青杞說的不是空話。這其實已經是威脅了,只是由水希這個八風不動的說客笑盈盈的說出來,讓人想要發火也無從發起。他不是肯吃虧的性子,突然笑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妹,眼睛很大,總是滴溜溜在想鬼主意,她叫什么來著?”
“郎君說的一定是水夷!”水希卻沒有徐佑想象的那樣手足無措,仍然是那個不急不緩的樣子,歉然道:“她性子急躁,卻膽子極大,要是有得罪郎君的地方,還望郎君大人海涵,莫跟她計較!”
徐佑哈哈一笑,道:“不看在你家女郎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她計較什么。走吧,當前帶路!”
水希終于臉蛋一紅,不再言語,掉頭往風絮亭走去。
要說文才武功,徐佑估計要靠后數,可要說口花花耍流氓,這個時代,還真的沒人跟他一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