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表遷州治?
瘋了不成?
顧允徹底迷茫了,他已經聽從徐佑的建議,站在大多數人一邊,反對竟陵王出任揚州刺史,這會要是出爾反爾,空落得一個小人的名聲,日后別說青云直上,就是士族里也無法抬起頭來。
比起左右逢源的伶俐兒,里外不是人乃官場第一等大忌!
“微之,你這是……”
徐佑笑了笑,道:“我不會讓飛卿處于兩難境地,個中情由,鮑主簿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如由他向飛卿解釋。”
鮑熙號稱智者,反應比顧允要迅捷的多,一聽徐佑的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中透著復雜的神色,有幾分贊賞,幾分欽佩,但更多的卻是警覺和若即若離的防備。
“太冒險了!”
鮑熙沉著臉,道:“郎君固然妙策,可是太過于行險,一著不慎,很可能累及己身。我家明府身出華門,朝野皆有助力,只要循規蹈矩,重農宣教,以清正廉潔致名聞,以均徭平賦得人心,自然由縣而郡,再而州府,不出十年,必將名列廟堂之上,又何苦行此弄險之策?”
顧允還是一頭霧水,道:“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徐郎君好算計,他先讓明府上書反對竟陵王的任命,跟同僚們站在了一起,這樣就不會引起公憤。然后在主上和臣下僵持對峙的時候,力主遷州治,既合了主上的心,也讓其他人無話可說。”
徐佑接過話道:“正是!飛卿抗皇命在前,彰顯了士大夫的氣節,沒人會以為你是阿諛逢迎之輩。然后為家國計,為天下計,揚州刺史不能久懸不絕,耽誤的越久,對朝廷的損害越大。所以深思熟慮之后,提出了折中的方案——遷州治至金陵!如此,主上退一步,覓一良才出任刺史,安了百官之心;百官退一步,讓州治遷到金陵,主上可以完全控制揚州,也了卻了對臣下的猜忌。這是兩全之策,對主上,對百官,對飛卿,都有益處……”
“這是弄險之策!”鮑熙果斷的表示反對,他已經在顧允的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的沖動,道:“成了,主上賞識,眾臣敬佩,士林贊譽,能夠換取巨大的名聲。可要是不成,徐郎君想沒想過后果……”
“不用去想后果,我有十成把握,此計可成!”
徐佑從不曾將一件事說的這樣絕對,但是想要說服別人,首先要讓自己完全相信說出口的話,所以他的語氣中不帶一點的猶豫和懷疑,仿佛這件事比皇帝的金口玉言還要真上三分,道:“主上非可欺之人,豈會不知道以竟陵王為揚州刺史,必然招致朝野反對?但為什么還要力排眾議,堅持這樣做呢?其實這是以退為進的策略,眾臣反對了竟陵王任職,當主上退讓,同意換人,卻要求遷州治的時候,誰還能表示反對?就算還有少許人不識趣,對比之前的阻力,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鮑熙也想到了這一層,卻搖搖頭道:“主上既然有了謀劃,定然安排了人在適當的時候上表提出遷州治的建議,要是明府貿然橫插一腳,主上未必高興……徐郎君,君心不可度,君威亦不可測啊,義興徐氏為此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充分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鮑主簿!”
顧允臉色微變,擔心的看了徐佑一眼,斥責道:“就事論事,不要說那些惹人厭的話。微之也是一番好意,數次獻策全然為我著想,是我有幸才能結識的益友。你是我父親托付來輔佐我的人,也是我的良師。兩位都是我敬重的人,如果對某事的看法有異同,大家一起商議就是了,切莫出言傷人,壞了彼此的情誼!”
他從來都是稱呼先生,第一次直呼官職,顯得見外又疏遠。鮑熙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抬頭望了徐佑一眼,然后垂下頭去,心中略微有些后悔,道:“明府教訓的是,我口不擇言,應該向徐郎君致歉。”
如果徐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離間他和顧允的關系,或者想要擁有對顧允的影響力,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能夠容忍的僭越。
徐佑苦笑道:“其實主簿說的沒錯,君心似海,不好揣摩,但此事我絕對沒有讓飛卿涉險的意思。”
“我明白,微之不必解釋!”
顧允目視鮑熙,鮑熙笑了笑,他是謀士,隱在主人身后,能屈能伸,倒不是很在意面子,起身作揖,道:“方才是我一時情急,言語多有不敬,望郎君海涵!”
徐佑也站了起來,一揖到地,神態比起鮑熙更加的恭敬,道:“主簿折煞我了,都是為了飛卿出謀劃策,略有爭執,是題中應有之意。孔子東游遇兩小兒辯日,孰遠孰近,各有道理,連圣人尚不能決,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以有爭執是好事,理越辯越明,總能找到一條最適合的道路讓飛卿青云直上!”
他頓了頓,道:“最合適,不是最安全!”
這番話不卑不亢,有理有據,盡顯徐佑的大度和從容,尤其對顧允的關心發自真誠,所以在鮑熙聽來份外的刺耳,只是剛才已經犯了錯,這下再不敢多說什么了。
顧允很是感動,扶著徐佑的手臂,讓他和自己并肩坐下,道:“微之苦心,我已知曉,只是……如先生剛才所說,主上若是不滿該怎么辦?”
他才訓斥了鮑熙一頓,這會又贊同鮑熙的看法,是要安慰這個心腹,畢竟是顧氏的老人了,不能寒了對方的心。
徐佑心知肚明,卻不點破,顧允之前書畫風流,不沾染塵世,仿佛神仙中人,可真的入了宦海,如何平衡左右,如何收買人心,卻也能做得比同輩中人都要好。
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蘊,他們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受到百年書香的熏陶。家族中高官,有政客,有才子,也有隱士,他們會在別人蹣跚學步時聆聽**肅穆的讀書聲,會在別人牙牙學語時目睹長輩們如何處理政務,然后隨著年紀的增長,用心去感受權力的味道,享受財富帶來的幸福感,然后學會最重要的一個能力——怎么才能更好的駕馭手下!
顧允學的很成功!
“主上遷州治幾成定局,這時候遞一道奏疏上去,只會博得圣心,而不會觸犯龍鱗。誠然,主上會授意一些人拋出遷州治的計劃,但也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正是飛卿這種沒有事先通氣,卻又體諒君王的臣子,事后最能得到主上的歡心。”
安子道準備有托是肯定的,徐佑當初宣傳白蛇傳的時候,也弄了不少人當托,但是托畢竟是托,說出去不好聽,也拿不到臺面上,跟顧允這種主動為主上解憂的臣子不能相提并論。
“是這個道理!”顧允陷入了沉思,不知過了多久,至少在徐佑感覺中似乎有半柱香的時間,他抬起頭,俊俏的臉大露出一絲坦然的笑意,道:“此事不急,等我考慮考慮再做決定。反正不在這兩天。來來,微之,我昨夜在船上突生靈感,作了一幅蕩舟圖,你給點評點評……”
說完拉著徐佑的手,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撇下鮑熙去了旁邊的書房。鮑熙搖了搖頭,顧允就是這樣的性子,他不以為意,坐在蒲團上仔細思索徐佑的建議,神色漸漸的歸于平靜。
從縣衙出來,徐佑不想回靜苑,和等在外面的左彣一起在錢塘城里散步。來錢塘已經兩個多月了,徐佑一直沒有好好看過這座城市,時至隆冬,寒風刺骨,街上的行人不都,放眼望去,山川錦繡,自東南綿延至西北,隱逸在群山之中,是數不盡的飛檐畫棟,山下阡陌交織,炊煙裊裊,一幅悠閑自得的生活畫卷。
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蕩,不經意間來到了碼頭,潮信未至的海水如同情人的呢喃,溫柔的撫摸著淺灘和海岸。徐佑隨手一指,以閑聊的語氣說道:“從這邊起,可以筑海塘,建堤壩,不出五年,錢塘又能多出萬畝良田。”
錢塘本是出海口,從沙河塘往南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江,由于沖擊淺海彎而成沙洲,然后淤積成陸地,再逐漸演變成了城市。徐佑眼中的錢塘跟后世的區別很大,首先面積就不能比,人口更不用說了,它自秦漢開始慢慢的擴張變化,千年間只有極小的發展。到了六朝時,士族南遷,帶來了人口和文化,錢塘開始繁榮起來,直到隋文帝楊堅創州城,才最終奠定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名都杭州!
左彣笑道:“我不懂這些,只是當下錢塘的土地已經足夠百姓們耕種,再筑塘造田似乎用處不大。”
徐佑也是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剛要離開,卻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在身后:“郎君留步!”
左彣悄然轉身,立在徐佑右側靠前三步,成犄角之勢,這樣既不會擋住他的視線,也不會在突發狀況時錯失先機,目光冷靜如水,盯著來人的肩胯。
若是刺客,手腳欲動,肩胯必然先晃,料敵于先,就可以制敵于后。
徐佑詫異的望著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腦海里飛快的過濾了一遍,確定不管是以前的徐佑,還是現在的他都沒有見過此人,道:“老丈可是叫我嗎?”
老者雖然須發白了一片,可并沒有老態龍鐘的踟躕,腰桿挺直如松,大步走來,長袖翻飛,頗有出塵之逸姿。
“是我喚住郎君,唐突莫怪。”老者口中說著莫怪,身子卻毫不停留的走了過來,眼看要進到身前咫尺之內,左彣橫在中間,眼神驟然變得凌厲,道:“請止步!”
老者的臉上微露驚訝,卻并不慌亂,隨即停下腳步,笑道:“我沒有惡意,兩位郎君又是盛年,不用忌憚我一個老朽吧?”
徐佑經歷過四夭箭的暗殺,暗夭現在還杳無蹤跡,自然要多點警惕,道:“老丈說笑了!我這個朋友生性莽撞,有點草木皆兵……呃,就是說看到誰都覺得不是好人。”他話出口才想起這個時空里沒有東晉,自然也沒有草木皆兵的典故,不過埋汰左彣歸埋汰,卻也沒有讓他退下,表明不怎么信任這位陌生老頭,道:“不知您有何指教?”
老者也不著惱,徑自道:“我聽郎君言說,要在河岸筑塘造田,可否詳解一二?”他指了指左彣,道:“我同這位郎君看法一致,錢塘周邊多地而少民,又何必勞民傷財,再造田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