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元英心里有點發(fā)憷,道:“莫非大將軍不信”
徐佑的笑很溫和,可不知為何又讓人不寒而栗,道:“祝天主這么敏感,看來之前被人質(zhì)疑過,難道……朱四叔也信不過你?”
祝元英當即閉嘴,他自認并沒有露出破綻,照罪天宮十余年來沒人見過四天主,按理說冒充絕對沒問題,可徐佑、朱智皆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在他們面前,很多時候,陰謀詭計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會某種鑒別人心的法術(shù),勘破假象,直指本質(zhì)。
“姑且信你是四天主吧,不過,一宮之主,何等的重要,到底朱智藏著什么秘密,能讓你甘心潛伏十年?”
祝元英猶豫了一會,道:“大將軍可知道曹陵?”
“你說的是魏靈帝?”
五胡亂華之后,安師愈穩(wěn)住江東半壁,立曹陵為帝,延續(xù)魏祚,又養(yǎng)望二十年,逼其禪位,這才建立了楚國。
“正是!曹陵禪位之后,被封為長樂公,兩年后詭異死去,謚為孝靈皇帝。然而更詭異的是,曹陵七歲登基,二十七歲去位,始終無所出……”
這沒什么詭異的,曹陵是被安師愈毒死的,普通老百姓以為病死,可以徐佑的出身,足夠接觸到這樣的機密。至于沒有后代,深宮之中,不管是真的生不出來,還是發(fā)現(xiàn)嬪妃宮女懷孕立刻處死,操作起來沒有一點難度。
“但是,在曹陵死的那年秋天,負責看守他的人受其仁愛和高義感召,動了惻隱之心,偷偷把一個剛剛懷孕的宮女送出了府,藏到偏遠的山村生了個兒子。之后又傳了兩代皆是獨子,直到三十年前,司隸府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立刻出動高手前往,然而天佑曹家,在黃耳犬抵達之前,有人得到了消息,搶先一步趕到,把剛剛出生、尚在襁褓里的男童帶走……而帶走男童的那個人,經(jīng)過六天多年的追查,很可能就是朱智……”
祝元英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徐佑的神色,卻見他對這樣驚天的內(nèi)幕毫不驚訝,甚至表情還有點想笑,于是很明智的再次閉嘴。
他感覺有點憋屈,也有點忐忑,早知道徐佑難纏,可沒想到比朱智更難纏。朱智尤善策謀,隨意落子,卻能伏線千里,可一招一式畢竟有跡可循,徐佑則不同,你看不透他的路數(shù),猜不到他的心思,比如練兵的那些法子,比如軍糧的那些做法,比如各式奇奇怪怪的戰(zhàn)船,朱智胸中溝壑屬于人間的巔峰,徐佑的奇思妙想,如同真的是天上下凡的謫仙。
“所以,六天想從朱智入手,找到曹氏的遺孤,然后以擁曹復魏為名,與南北兩國共同逐鹿天下?”
祝元英眸子里亮起了光,語氣也興奮起來,道:“元氏乃戎狄,為了標榜正統(tǒng),尚且延續(xù)了曹魏的國號;安氏乃篡逆,為了堵悠悠眾口,忍讓二十年,才敢逼迫靈帝禪位。由此可知,曹魏仍活在天下人的心里,若六天得到曹氏遺孤,造反,不,打出復國的旗號,遠比冒然起兵更容易成事!”
徐佑拍著手道:“合乎邏輯,謀局甚大,牽連百年,縱貫三國,很符合你們六天的行事風格,再加上你聲情并茂的演繹,換了別人,肯定也就信了你。但是我不一樣,你說的這些話,其實……我一個字都不信!”
祝元英傻眼,他自加入六天,憑借一張嘴,無論對內(nèi)還是對外,幾乎無往不利,很少出現(xiàn)紕漏。可先是朱智,意志堅定,根本不聽他的說辭,徐佑倒是光棍,你說他就聽,可聽了就是不信,你耶耶的不信倒是給個理由啊?
“祝先生,你想知道理由是不是?”
祝元英心生寒意,卻還是點了點頭。
徐佑突然收斂了笑容,道:“六天之人,冷血、殘忍、不擇手段,甚至可以說畜生不如,但有一點,哪怕我和六天深仇似海,都覺得由衷的佩服。”
祝元英顫聲道:“哪……哪一點?”
“上至身為天主的都明玉,下至最普通的鬼卒,都是世間最硬的骨頭……他們不怕死,更不是等閑的刑訊可以屈服的……”徐佑終于帶了點淡淡的譏嘲,道:“照罪天宮主管六天刑律,若是受了點微不足道的刑罰,就把如此核心的機密全盤招供,怎么可能服眾?所以你既不是四天主,也不是為了尋找曹魏遺孤接近朱智,更不像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貪生怕死……你真正想從朱智那得到的東西,還藏在別人沒有觸及的內(nèi)心深處,所謂的照罪天宮天主,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讓別人相信你拋出來的曹魏遺孤這個誘餌……這樣一來,你不僅可免去皮肉之苦,保住性命,更可讓我對朱智的忠誠生出疑心,繼而挑撥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說不定還能重現(xiàn)三國時姜維離間鐘會、鄧艾的舊事,壞了我和朱智兩條性命……祝先生,真不愧有智者之名,身處絕境,首先想的不是逃命,而是反擊……”
祝元英有點懵,徐佑的推斷不能說不對,可,可也太草率了吧?那可是曹魏的遺孤啊,是能夠攪動天下局勢的重要人物,不是什么路邊的阿貓阿狗,誰得到他,誰就有了正統(tǒng)之名,適逢亂世,但凡有點野心的人,又有幾個能扛得住這樣的誘惑?就算徐佑心系大楚,可順藤摸瓜找到曹魏遺孤,豈不也是天大的功勞?你怎么能連追問都不追問,一口咬定我是撒謊的呢?
祝元英干瞪著徐佑,饒他巧舌如簧,這時候也覺得無語凝噎,好一會才支吾道:“這個……六天……也不是人人都視死如歸……”
徐佑大笑道:“當然,比如會稽賀氏的那個賀捷,挨了幾下打,立刻把知道的全說了出來。祝先生放心,進了秘府,三木加身,再硬的骨頭也頂不住。等到了長安,交給羅生司的司主,會讓你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生不如死,跟秘府比起來,朱智折磨你的手段,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祝元英近乎絕望,望著徐佑離開了房間,頹然坐地。自被朱智突然翻臉擒住,他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想要死中求活,用計殺出條血路。可徐佑油鹽不進,不吞餌、不上鉤,你欺他年少得志,定然驕狂,卻不料比那些浸淫世道多年的老狐貍還要狡詐百倍。
徒呼奈何?
出了廂房,清明問道:“郎君是真不信他,還是詐他呢?”
徐佑笑道:“其翼怎么看?”
剛才一直沒言語的何濡道:“他當然在撒謊,三十年前朱智不過十六歲,正在巴蜀一帶游學,聲名不顯,就算朱氏要救曹家,也得朱仁和朱義出面,怎么也輪不到朱智……”
清明道:“會不會是朱智瞞著朱家,自己前去救得人?十六歲不是問題,郎君初至錢塘,也不過十六而已,以朱智的能力,應(yīng)該完全做得到……”
“是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極低,司隸府想要抓的人,很少失手,單憑朱智年輕時的人脈根本無法和司隸府抗衡,最后還得借助朱氏的力量。然而諷刺的是,只要動用了朱氏的力量,就無法瞞過司隸府的耳目,曹魏遺孤是安氏絕對無法容忍的頭等大事,司隸府怎么可能追查了三十年還讓他悠哉于世間?”何濡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如果真如祝元英所說,朱智和曹魏遺孤有關(guān),他絕不可能活著送到我們手里……”
清明被說服了,道:“朱智確實不會犯這樣的錯!”
徐佑不置可否,望著頭頂?shù)奈⑷醯男枪?,道:“是真是假,見到朱智,一問便知!?
翌日大早,兵鋒直指長安,數(shù)日后抵達長安郊外。朱智率梁州軍隨后趕到,于中軍大營左翼扎營,然后衣不解帶,立刻來拜見徐佑。
徐佑迎出中軍大帳,朱智疾步上前,屈膝下拜,口呼大將軍。徐佑忙伸手扶住,責怪道:“四叔和我講什么禮數(shù)?之前我們?nèi)绾危筮€是如何,不要生份了!”
朱智直起身子,笑道:“大將軍虎威日盛,我又在軍中聽調(diào),豈敢再同從前那般沒有尊卑上下?”
徐佑拱手作揖,苦笑道:“四叔快饒了我吧,真有虎威這東西,我也犯不著和北魏連打數(shù)場惡仗,把虎威一抖,還不嚇得他們掉頭就跑?”
朱智大笑,和徐佑并肩走向大帳,道:“我聽聞中軍那些驕兵悍將,平日里可是閻王爺都要讓三分的主,偏偏見了大將軍如鼠見貓,可知虎威確實是有的……”
徐佑何等樣人,自然明白朱智在說什么,道:“殺柳渠是不得已而為之,等回了京,怎么應(yīng)對柳氏的怒火,還請四叔指點一二?!?
“將以誅大為威,柳渠違抗軍令,該殺!但柳氏勢大,也不能不安撫……此次從軍西征的柳氏子弟,可有表現(xiàn)出眾的嗎?”
“有!八品破虜將軍柳鐸驍勇善戰(zhàn),數(shù)次先登,準備拔擢為七品中郎將?!?
“直接升為六品建忠將軍,這時候不要吝嗇……”
徐佑搖頭,道:“軍中自有法度,不能因為柳渠是柳氏的人,該殺而不殺,也不能為了安撫柳氏,不該賞而重賞!有司合議,定柳鐸為中郎將,就是我也不能擅自更改!”
朱智眸子里露出贊賞的神色,道:“七郎如此治軍,焉有不勝之理?是我失言,公則生明,諒柳氏無話可說!”
他終于不再稱大將軍,而改稱七郎,兩人對視而笑,徐佑親手為朱智掀起帳門,道:“四叔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