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一入夜,就會在連接各處宅院的走廊、河道以及林蔭路邊點起造型精美的燈籠,遠遠看去,如同滿天星辰散落在了此間,點綴著層層疊疊的飛檐畫棟,充滿了清凈歸于自然的悠閑自得。
通往袁府南隅別院的小道上,走過來一個白衣少年,手中提著一盞用桂竹和麻籬做成的風燈,風燈的一面寫著府主的姓氏“袁”,一面寫著官位“左軍將軍”。在他的周邊,一排排全都是十數米高的黑松,一人環抱,亭亭如蓋,四季常青,姿態古雅,是袁府中唯一一處種植了黑松的地方。
其實松樹,跟道教的圖騰崇拜有關,漢代的《玉策記》和《昌宇經》里說“千歲松樹,四邊披越,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壽萬歲。”無獨有偶,《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也記載了侯道華于松樹云頂,凌空飛升。由此可知,通過松樹連接人仙兩界,印證了道教關于追求長生的玄妙理論。
這里,自然是袁青杞的住處!
少年停下腳步,抬手輕叩院門。過了一會,一個婢女前來應門,看到少年,低聲道:“棲墨,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少年低垂著頭,望著手中的燈籠在腳前的尺寸地打出的光亮,道:“女郎安寢了嗎?”
“天剛入夜,這會尚未安寢!”
“那勞煩通稟一聲,說我有要緊的事求見女郎!”
“只是這么晚了……”
“無妨,可先問一問水希,她若說不成,我就等明日再來。”
婢女點了點頭,又關上了院門。袁府中誰都知道棲墨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時帶回來的人,又在袁階身邊伺候多年,身份自然有些不同。要是換了別的奴仆,別說能在入夜后來到女眷的住所,就是隨意走動,一旦被馮桐抓到,至少都得掉一層皮。
這次沒過多久,還是剛才那個婢女,開了門引著棲墨走到正中那間房舍的臺階前,道:“請熄了燈,在這里稍等片刻,阿姊會來同你說話。”
她口中的阿姊指的是水希,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棲墨一人,孤獨的矗立在空曠的院落里。秋末冬初的夜風,就像是最愛的人失望離去時的一瞥余光,雖然不那么的凌厲,可讓人從心底感受到一股悲涼。
棲墨將風燈提起到緊抿的唇邊,伸出比起許多女子都要修長白皙的手指,從下方的環扣掀開風罩,望著跳閃的微弱火苗,輕輕的吹了一下。
燈光明滅,攸忽陷入了黑暗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無聲而啟,明亮的光線順著門隙泄出,雖然僅僅照出了幾步遠,可也給待在黑夜里的人一點點的暖意。水希從里面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望著棲墨,輕輕一嘆:“你不該來……”
棲墨柔和低沉的嗓音響起,不帶一絲人世間的煙火氣,道:“我不能不來!”
水希知道勸不了他,不再說話,側過身子,站到了門口的一側。棲墨彎腰放下已經滅了的風燈,然后一步步踏上臺階,來到水希身邊的位置,撣了撣衣冠,頭不曾抬起,依然低垂在胸,緩緩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間,伏地不起!
“你不該來!”
袁青杞說了跟水希一樣的話,棲墨卻不能像剛才一樣回話,道:“我知道來了會讓女郎為難,可這次是我能夠抓住的唯一一次機會,如果錯失了,我此生活著,也跟冢中枯骨沒有什么區別。一具枯骨,又如何能跟隨女郎求道、治道、證道。如若是這般,我寧可立刻死于道尊法劍之下,化為鬼魅,不復為人!”
水希悄悄的看了棲墨一眼,臉上微有焦急之色,卻也不敢在這個當口隨意說話!
“可還記得《道誡十律》?”
“記得……”
“背于我聽!”
棲墨頭垂的更低,幾乎把手背壓的發白,道:“競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為式過,誡知止足,與不謝、奪……奪……”
“嗯?”
棲墨把牙一咬,道:“奪不恨!”
袁青杞輕聲道:“與不謝,奪不恨!你的過往固然可悲,但從你愿意入我道門的那天起,就不該再記掛塵世間的恩仇。與不謝,恩也是真,奪不恨,怨也是真。那人雖然奪去了你在塵世的所有,但卻也留下你的真性,如果單單為了恨,你要求我答應的事,卻會毀了你的真性,再也無法學知清靜,真思志道!”
棲墨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顫,然后抖的越來越厲害,最后竟然不能自已,汗如雨下。一點點澄凈的汗珠從如玉的臉頰落在地面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仿佛巨鼓重錘,一下下的擊打在靈魂的最深處。
時間逐漸流失,棲墨顫抖的身子慢慢恢復了平靜,他緩慢卻又堅定的抬起頭,最后望了一眼屋內,又重重的磕下。
砰!
一絲鮮紅的血跡從額頭與地面的接觸點滲了出來,給這個黑夜平添了幾分悲情的色彩。
“望女郎成全!”
房內傳來一聲輕嘆,道:“后日衡陽王就會抵達晉陵,其余的事我來安排,至于能不能讓你如愿……”
“只要能夠接觸衡陽王,棲墨會有法子抓住這次機會!”
袁青杞的聲音聽來有幾分疲憊,也有幾分淡然,道:“去吧,我會除去你的‘命籍’,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我道門中人,今后也不許對外人提起我道門之事!”
“大祭酒……”
水希顏色一變,低聲斥道:“莫要胡言!女郎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還不速速離去?”她事先已經清空了周邊的侍婢,又吩咐了心腹人等在四周的隱蔽處把守,不虞會有人聽到。并且之所以不讓棲墨進屋,只是跪在門前,也是為了以防萬一,防堵悠悠之口做的有備無患。
杞墨不再言語,等了片刻,不聽袁青杞說話,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挽回,又重重的磕了三次頭,再起身時,如婦人一般秀美的臉龐流下來兩行清淚,然后決然轉身離去,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
水希走了進來,關上門,望著屏風后的床榻,低聲道:“女郎,棲墨這樣做,其實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衡陽王這次來晉陵必然會再向郎主提親,如果棲墨能……能遂了心愿,至少會讓我們應對起來容易一些……”
“我何嘗不知……與不謝,奪不恨,他既想報恩,又想報仇,此心已無清凈,不如去了命籍,還他自由自在……況且那人何等的身份,他想利用衡陽王達到目的,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連累道門,去了他的命籍,也好未雨綢繆!”
水希不敢再說什么,正要過去伺候,突然聽到里面傳來一句呢喃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希停下腳步,腦中卻浮現出了徐佑的身影,以及那句“不看三娘的面子,也要看你的面子,我跟她計較什么!”的調侃。
這個人,眼睛很溫和,可笑起來的時候,卻有些讓人忍不住扯他耳朵的壞!
不知道已經被認定為壞人的徐佑正在船艙上生悶氣,距離離開晉陵已經兩日夜了,可他卻沒有跟履霜說一句話。不過履霜也不是好惹的,笑盈盈的端茶倒水,鋪床疊被,渾不在意徐佑的態度,還幫著船家父女準備膳食,又曲意交好,很快跟秋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連左彣這個大老祖也忍不住暗示徐佑不要太冷落了人家,把徐佑氣的直罵他倆都是叛徒。
這一晚半夜時分,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聽到耳邊傳來沉悶深遠的鐘鳴,披衣走出艙外,明月高懸,倒映著綠波蕩漾的江水,讓人頓時渾然忘憂。
鐘鳴一下接著一下,徐佑也沒了睡意,坐在船頭,雙手撐在身后,遙望著岸邊的景致,雙腳垂在舷外慢悠悠的晃動,真是說不出的愜意逍遙。
白天的時候問過船家,說要在吳縣外停泊休息,估計這里應該離吳縣不遠。雖然不知道聽到的鐘聲,是不是來自妙利普明塔院,也就是后世著名的寒山寺,但也應該是吳縣的寺院無疑。
此情此景,不僅徐佑,但凡是個后世來的穿越者,都會忍不住念出這首千古絕唱,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好詩,好句,好景!”
徐佑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履霜跟了出來,終究男人氣度,淡淡的道:“你也睡不著?”
履霜走到徐佑身邊,看他悠揚愜意的姿態,低聲道:“我也可以這樣坐下來嗎?”
徐佑聳聳肩,往旁邊挪了挪,道:“坐吧,你既然離開了袁府,已經是自由身,想做什么,都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履霜小心的撩起裙裾,學著徐佑坐在船頭,不過畢竟是女子,雙手沒有放到身后,而是平放在腿側。
“郎君忘記了?水希可是把我的奴籍一同交給了你……”
徐佑從懷里拿出那份奴籍憑證,隨手撕的粉碎,手一揚,隨風灑到了河中,道:“現在呢?”
履霜沉默良久,癡癡的盯著江水中漂浮的紙屑,看著它們被水浸濕,然后被流逝的江水囊裹到了深處,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她自由了,
可她自由了嗎?
鐘鳴還在持續,履霜的眸子中泛起了淚滴,哽咽道:“郎君要是真的如此厭惡履霜,我可以立刻跳到江水中,以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