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臺請留步。”
平和的聲音,不起波瀾,聽不出情緒。
書生回首一望,來人身姿頎長而消瘦,眉目清秀,面容略帶蒼白之色,于陽光之下挺直而立,一身素色長袍平實無華,卻叫人無法忽視周身的氣息。
一種叫做儒氣溫雅的氣息。
此為讀書人,并且胸中有丘壑,腹中有山巒。
書生不由得帶上了幾分敬意,同行之間的敬意。
這才看到他身邊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微微點頭以示問好,之后便不再看她,這是禮貌,也是恰到好處的疏離,畢竟,男女有別。
拱手一禮,道:“敢問閣下有何貴干?”
楚開霖回禮,而后上前,看著書生手中小心護著的畫卷,道:“可否容小弟一觀?”
楚容微笑看著,小哥哥很少主動出面,常常給人予無欲無求之感,這會兒難得主動,心下不免好奇,卻是面帶微笑的看著。
書生忙道:“自是可以,請。”
說著,主動將畫作捧于手上遞了過去。
興許,能像掌柜所言,碰上有緣人,將之收藏,如此,解他燃眉之急,心下一痛,面上卻是不顯分毫。
畫上內容很簡單,竹林深處有人家,一人一書一屋一竹林,僅此而已。
下筆行云流水,流暢灑脫,卻又能從竹林之中看到淡淡凌厲與張揚。
“凌云先生作此畫時,當是急流勇退之時,欲歸隱山林之中,礙于身處逆境之時,不得不奮勇而行,那時候筆鋒矛盾而激進,叫人又是歡喜又是排斥。”楚開霖指尖擦過右下角一落款,豪氣萬千的墨色簽字,而后是殷紅如新的紅色印章。
畫,存在爭議,卻是被愛畫之人小心收藏。
書生眼睛明顯亮了亮,道:“愚兄略是年長,占便宜稱一聲兄…敢問賢弟尊姓大名?凌云先生存世之作不足十數,私下以為,愛之畫甚少,懂之人更是鳳毛麟角。”
愛?懂?
楚開霖隱隱露出笑意,輕輕搖頭,道:“兄長高看,小弟甚是懺愧,算不得懂,不過是曾經有過一番深究罷了…小弟楚氏開霖,只一山中閑人。”
書生熱切的三分,道:“曾聽聞,香山村一寫書人自學成才,逢年過節幫寫書信,一手好字叫人滿心驚嘆,可是賢弟?”
楚開霖挑眉,不過是幾封信而已,沒想到能叫一個陌生人認識他,謙虛的笑了笑,紅著臉道:“舉手之勞,是鄉親們抬愛了。”
書生大喜過望,當下忘了此行目的,引楚開霖為知己,打算拖他茶樓一敘。
楚開霖笑著搖頭拒絕:“兄長若是相信小弟,大可將這幅畫暫放小弟之手,約個時辰,小弟將修補之作原本奉還,茶樓之行便是作罷,家中小妹在側,心有所顧。”
書生連連大呼失敬,竟然碰上一個巧手修補者,而后毫不猶豫將畫卷了起來,塞入楚開霖手中,拱手一拜:“有勞賢弟,愚兄吳擇,字勉之,賢弟他日有空,定到舍下一坐,焚香煮茶,掃榻相迎。”
原來,這吳擇竟是城里一在讀學子,所住之處就在學堂外面一小舍之中,家中尚有一老母親,曾經也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卻因為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而離了家,帶著老母親落住此地。
這一次拿出心愛的畫,因為家中老母親重病一場,只會吟詩作對的他身無分文,只能賤賣喜愛之作。
“哥哥拿著,這是押金,畫很值錢,不能叫我們直接帶走,況且,嬸子急切需要。”楚容塞過去一個荷包,里面是五十兩銀子,遠遠比不得一幅畫的價值,但是多了,這酸腐書生可就反感了,覺得在侮辱他。
楚開霖摸了摸楚容的腦袋,面帶贊同,道:“小妹所言極是,兄長莫要推脫,三天之后,小弟自當奉還佳作,屆時兄長再歸還便可。”
銀子是借你的,三天后要還的。
這話并不客氣,吳擇卻是欣然應允了,酸腐書生也是要銀子生活的,心有堅持,更知道識時務。
雙方就此告別,吳擇匆匆而去,楚家兄妹朝著書店而去。
“小妹,可認識凌云先生?”楚開霖問道。
楚容果斷搖頭:“不認識。”
為什么要認識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人?
楚開霖笑著道:“凌云先生作畫驚人,存世之作大多為人所收藏,但這人卻不是好人,口齒激進,為世人所憎惡。”
楚容差異:“這樣的人,他的畫也有人收藏?不是說恨屋及烏么?”
楚開霖失笑:“此言不假,然,書生意氣,心高氣傲,有人認為凌云先生是傲骨錚錚,寧折不屈,他的畫,其實是因為爭議太多,而生出收藏的心思,想要領略凌云先生的真正畫意。”
楚容似懂非懂,不明白小哥哥的意思,抬著頭,面帶疑惑的看著他。
楚開霖再道:“我是想說,人有兩面,換個角度,也許會發現,覺得好的人其實罪大惡極,覺得不好的人其實心有溫善之處,世事無絕對。”
楚容一臉懵逼,還是不明白楚開霖的意思。
楚開霖卻不打算解釋,留下一句‘日后自有分曉’便邁步踏進了書店。
此言何意?
不過是打個預防針,免得以后露出猙獰的兇相,嚇著他的寶貝妹妹了。
然,此時的楚容根本想不到楚開霖身上去。
采買了些許筆墨紙硯,兄妹倆這才往家中而去。
一踏進家門,兄妹倆齊齊頓住了腳步,互相看了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有事發生’四個大字。
緊接著便聽到四嬸尖銳中帶著瘋狂的聲音:“我不同意!不知道哪里來的賤女人,你也敢把她收入房中?而且,我是正房夫人,只要我不同意,這個女人就是沒名沒分的賤女人…啊!你打我!?”
“我就打你了怎么樣?這才幾年未見,你怎生變得這般不可理喻?云兒,可是打疼了?”
這是四叔的聲音,不同于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此時多了穩重。
“不,不疼,海哥,姐姐說得對,我…”陌生女人傷心欲絕的聲音。
不用看,楚容也知道這是兩女爭一男、古今中外都不能免俗的撕逼大戰。
“我不可理喻?我為了生兒育女,為你苦守多年,等到的是什么?是丈夫懷抱他人笑,是野種眼前晃蕩!”尖銳而又激動,伴隨著猛拍桌子的聲音。
楚容心有戚戚,這位四叔,當真敢作,這么直接的將人帶回家,真是夠了。
“好了,這事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小妹,回家吧。”楚開霖微微皺著眉,并不想小妹聽到這種污穢不堪的事。
果斷拉了楚容回到自家中。
“你們回來了?來,洗洗手,去去寒氣。”楚云正繡著花,看到進來的兩人,立刻迎了上去。
楚容忙道:“姐你坐著,我們自己來就行了。”
“姐姐。”楚開霖叫了一聲,而后接過了楚云遞過來的水盆子。
楚云皺著眉:“小弟你又不聽話了,告訴你多少次,多門之前將斗篷帶上,你…”
楚開霖面露無奈:“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正因為我覺得不需要,所以才不曾帶上斗篷的。”
“死孩子。”楚云罵了一聲,抓了他的手,見不是冰冷的,這才勉強放過他:“下次記住了,不然,不然我就告訴娘,讓她叮囑你。”
楚開霖一臉苦色,咬牙道:“我記住了。”
他娘孟氏可是很會嘮叨的一個人,也許家中的事交給了孩子,手頭輕松了下來,閑來無事便喜歡,偏偏所嘮叨的事是為了他們好,只能聽著,聽得耳朵長繭子。
“話說爹娘哪里去了?”楚容掀了幾個屋子的門簾,硬是沒想到一個人,心有猜測,卻還是問了出來。
楚云收斂了笑容,帶了幾分擔憂之色:“四叔回來了,帶了一個女人兩個孩子,一張口就是修建房子,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我們二房有銀子,還沒分家就藏私房錢,這會兒正鬧著呢。”
楚云擔心的不是家里的銀子,畢竟家里的銀子她也看不到,爹娘也看不到,只有大哥、二弟和小妹手中握著。
而這三人藏銀子十分有一手,除非他們愿意,否則輕易找不出來。
她擔心的是家宅不寧。
楚容琢磨了一下,道:“這個四叔啊,七年的游學,不止長了見識,還長了膽識,只會壞自己人,怎么不知道去壞別人?”
帶回來的女人就是方家的閨女,當年女扮男裝跟隨楚長海一起游學。
方家算計著在趙氏生產的時候使點手段,叫母子全都命喪黃泉,卻在楚容的干涉下平安無事,之后也多次出陰招,想要趙氏母子三人的命,然而,每一次都叫趙氏躲了過去。
一次兩次,趙氏還能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次數多了,加上有心人的故意泄露,趙氏想要不知道都難。
也許,這才是趙氏變得敏感瘋狂的原因。
而方家,也察覺到趙氏有人相護,再不敢張揚出手,再后來,直接放棄了對付趙氏。
過了飯點,楚長河和孟氏都沒有回來,兄妹三人便自己用了飯,而后,楚容便匆匆離去了。
莊子里可是躺著半死不活的救命恩人啊。
連挑出來準備運送到花房的小金桔樹楚容也只是看了一眼,之后便直奔段白黎所在。
“怎么樣?大夫怎么說?”楚容問道。
視線一瞟,發現這人奄奄一息,不見好轉之色。
玉兒臉色有些白,從來沒見過死人,害怕這男人直接死在床上,膽子小的她戰戰兢兢,恨不得奪門而出,礙于楚容的吩咐而不得不呆著。
聽了楚容的問話,忙道:“大夫說,他這熱度反反復復,十之八九是活不了了,叫我們準備后事。”
楚容擰眉,道:“玉兒你出去吧,用點飯好好休息,這里交給我,晚上我要回家,你叫你爹娘來這里一起守著。”
家中將起波瀾,她無法放心的留下來。
玉兒點頭,急不可耐的跑了出去,臉色白得嚇人,離得遠了,直接哭出了聲。
楚容走進段白黎,那模樣,除了看出來是個人之外,完全無法同年少時孤傲清貴聯想到一起。
“你要是死了,可不是我見死不救,是你自己命格太弱,嗯,就是這樣。”楚容自言自語說了一通,而后,認命的取了酒精為他擦拭。
昏迷之中的段白黎意識偶爾清晰,偶爾模糊,眼皮沉重得掀不開,然而,卻在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之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睡之前,竟然聽到了楚容那句‘不是見死不救’的話,并且記在了心里。
送走兩車金燦燦的桔子樹,楚容挑了兩盆含苞待放的水仙花,準備帶回家,這時候嚴卿跑了來,一下馬車,就嚷嚷道:“你種的薰衣草全部擼去花朵怎么樣?”
楚容:“去死。”
嚴卿忙跳到一旁,風流倜儻的甩開了折扇,道:“別這樣嘛,話這么難聽,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夫?就算沒有姐夫,有沒有姐姐?嗯?我可告訴你,薰衣草做成的香水十分暢銷,隱隱有殺入皇宮的趨勢。”
楚容挑眉:“你做了什么?”
進入皇宮可不那么容易,千道萬道的門檻兒等待跨越,還有經過多人之手。
嚴卿得意揚眉:“也沒做什么,就是讓人惡作劇而已…”
楚容斜眼,這小子根本不打算叫她知道,不過進入皇宮,他們的東西只會更加值錢,道:“后宮佳麗最是尊貴無雙,你可以從獨一無二下手,可以想想雍容華貴的牡丹,和清雅圣潔的玉蘭花。”
嚴卿收斂了得意,細細斟酌了片刻,心中浮起了一個絕佳的主意,眉宇間不由得染了幾分興奮,道:“小妹真是聰明,不過,你那薰衣草花田我一定要擼了去,而且擼得干干凈凈。”
楚容一臉扭曲,卻是咬牙認了,不敢去花田,不就是不愿意看到光禿禿只有葉子的花么?
嚴卿哈哈大笑,手中甩出一疊發黃的紙,道:“來,本公子賞你的,方圓幾里的地契,你可以種更多的花。”
這還差不多!
楚容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滴血的心臟,抓了地契塞入袖口之中,猶豫了下,道:“我要回家,姐夫你要一起回去么?”
嚴卿頭皮一麻,下意識后退了兩步,驚疑不定道:“有什么事直接說,你叫我姐夫我心尖打顫。”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