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來之,則安之。
塔澤斯得知漢廷每歲三伏皆會休朝,將將近月光景,除卻不可延誤的緊急國政,留守長安的府署諸官必不會打擾離京避暑的大漢皇帝和朝堂重臣。
顯而易見,對安息意圖與大漢結盟之事,大漢君臣似乎并不急著處置,塔澤斯雖是頗為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任由安息使臣安排,到此地避暑休閑,稍稍平復下急躁不堪的心態(tài)。
然他萬萬沒料到,便連安息使臣也萬萬沒料到,才剛過得數(shù)日,塔澤斯便接到竇氏家主竇浚的請柬,邀他在中伏那日過府飲宴。
安息眾人自是不敢怠慢,在驚詫之余,竭力做足了準備,不但是塔澤斯備妥了厚重的見面禮,安息使臣更是為他挑了最好的譯者。
塔澤斯此番倉促受命,出使前壓根學過漢話,饒是再聰慧,也不可能在短短時日內(nèi)便能與漢人交談的,更遑論大漢權貴尤其喜歡說話繞彎子,故而他此行身邊必得有精通漢話,漢室禮數(shù)且富有邦交經(jīng)驗的譯者陪同。
安息使臣本人實是最好的人選,奈何此番竇氏家主沒發(fā)他請柬,且上頭都塔澤斯的稱呼也非安息特使,而是所謂的“賢侄”,意即是要以兩個家族的私交,邀請巴勒弗家族的“子侄”過府飲宴。
安息使臣駐在漢都長安多年,對漢人此等“摳字眼”的含蓄意涵極為了解,故頗為識趣的沒陪同塔澤斯登門拜訪,免得反倒壞事了。
塔澤斯作為巴勒弗家族的繼承人,在安息國內(nèi)的地位實則不下大漢列候的,見過不少大世面,然對于登門拜謁竇浚,他仍不免有些緊張。
抵達長安以來,他種種所見所聞,無不彰顯出大漢國力之強盛,實在遠非安息可比。
大漢屬民已然逼近七千萬,這實在太過超乎他的想象了,要曉得雄霸中西亞的安息帝國,屬民也不足七百萬,不及大漢是十一。
偏偏大漢現(xiàn)今的疆域僅比安息領土大了不到四成,這意味著大漢人口稠密,論是征調大軍還是動用民力,大漢都會比安息方便太多太多了。
塔澤斯親身到過泬西邑和塬南邑,在長安周邊的方圓二百里內(nèi),聚居著超過三百萬的軍民,這數(shù)量實在太過可怕了。
他無比慶幸這個強大的國度與安息遠隔萬里,否則單憑大漢帝都周邊的軍民,只怕都能覆滅了地廣人稀的安息帝國。
竇浚雖已無官職在身,然他與大漢天家有血緣之親,且從未疏遠過,現(xiàn)今還能憑著光祿大夫的虛銜在宮內(nèi)行走,陪著太上皇種花養(yǎng)鳥,絕非是尋常權貴可比的。
無論安息還是大漢,權貴世家的處世原則實則相差無幾的,塔澤斯自能推己及人,揣測出竇浚及其所代表的竇氏在大漢是何等的地位。
在皇權至上的國度,與皇室有血緣的大世家,無論手頭有無實權,只要維系好和皇室間的親情,獲取帝皇的信賴,那其影響力就絕不會大幅衰落。
巴勒弗家族的大多數(shù)子弟在安息帝國也沒擔任甚么高官,但從未有人懷疑過其家族在整個帝國擁有的龐大勢力和影響力。
塔澤斯年歲不大,也就三十出頭,比現(xiàn)今的大漢皇帝大不了幾歲,竇浚作為大漢皇帝的舅祖父,稱他聲“賢侄”,雖是出于客套,卻也真算是抬舉他了。
待到中伏那日,塔澤斯依足漢人拜謁長輩的禮數(shù),恭恭敬敬的登門拜訪。
見得特意在中庭迎接的竇府嗣子竇憲,塔澤斯得隨行譯者輕聲告知他的身份,忙是躬身作揖,執(zhí)子侄之禮,用腔調怪異的漢話費勁道:“小侄豈敢煩勞叔父親自相迎。”
竇憲不禁哈哈大笑,非是嘲笑,而是滿意此子的知情識趣。
“無妨,你我雖是初次見面,然你我兩家卻是往來已久,清河百貨在安息各地更是多蒙巴勒弗家族關照,你既是到得長安,我怎的都得多加照應才是。”
竇憲打理族業(yè)多年,慣常與人交際,頗為親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復又道:“諸位尊長皆已在堂上飲宴,還是快快進去,莫讓長輩們久候。”
塔澤斯不由愣怔,心道漢人不是講究禮儀么,好歹他也算是客人,怎的他還沒到,筵席已是開了?
雖竇憲入得廳堂,見得堂上確已開了筵席,塔澤斯心中頗是不悅。
然待得竇憲引他拜見堂上諸人,又聞得隨身譯者用顫顫巍巍的語調告知眾人身份,塔澤斯掩不住心中驚詫,忙是神情謙恭的向眾人一一行禮。
國舅田勝,大農(nóng)府商部少卿卓王孫,少府卿陳煌,皆是大有來頭,加上作為主人的竇浚,也怨不得那隨行譯者說話都哆嗦,這些高官顯貴皆是安息使臣平日極難求見的。
在場眾人,以竇浚輩分最大,年歲最高,又身為主人,自是坐著上首,受塔澤斯見禮未曾起身,只是擺手笑道:“我與你父多有書信往來,雖未得謀面,卻也算得投緣老友,你便無須多禮了,快快入席吧。”
塔澤斯聽罷譯者轉述,忙又躬身道謝,方才在竇憲下首早已備好的桌案入席,端是正襟危坐,舉止儀態(tài)全無半分失禮之處,顯是早已習練漢室儀態(tài)多日了,看得眾人皆是微微頜首,此等沉穩(wěn)踏實的心性倒不愧其大家族的出身。
待他落座,竇府侍婢剛要為他呈上食具,卻聞得門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但見竇府家老趨步疾行,徑自到得竇浚身側,低聲稟報了幾句。
竇浚聽罷,騰地站起身來,出言呵斥道:“混賬!怎能讓趙王在外等候,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然不待那家老應諾,竇浚卻又抬手攔住他,對著堂上眾人道:“趙王突是屈尊親臨,老夫親自去迎,諸位不妨一道前去。”
眾人自是紛紛起身,整襟扶冠,跟在竇浚身后出得廳堂。
塔澤斯見狀,本有些詫異,待聽罷隨身譯者的轉述,忙也起身離席,趨步跟了上去。
中庭內(nèi),大腹便便的趙王劉彭祖見得眾人來迎,笑著拱手作揖道:“哈哈,此番來得急,沒顧得上遣人送來拜帖,舅祖父不要見怪才是。”
“說得甚么話?都是自家人,沒那么些虛禮。”
竇浚的老臉笑成朵菊花,雖說諸位親王依著輩分只是他的侄孫,然親王之尊貴,豈是他區(qū)區(qū)列候可比,況且在他告老致仕后,這些天家子還能顧念過往情分,稱他聲“舅祖父”,已是讓他心花怒放了。
非是人人有資格能讓親王屈尊過府的,沒提早發(fā)來拜帖,反是免去竇府眾人齊齊前來迎候了。
“日頭毒辣,舅祖父可否先讓本王入內(nèi),討樽冰鎮(zhèn)梅湯消消暑氣?”
劉彭祖與陳煌三人也見了禮,卻是有意無意略過了塔澤斯,復又對竇浚笑言道。
“快請,快請!”
竇浚忙是親自引他入得廳堂,又吩咐下人趕緊去取梅湯來。
劉彭祖見得竇浚想引他坐上首,忙是擺手推拒,竇浚亦不強求,讓下人在側席又備了桌案,請劉彭祖緊挨上首落座。
劉彭祖扶著贅肉甚多的小腹,施施然落了座,眾人才跟著也入了席。
“這位便是安息特使么?”
劉彭祖呷了口侍婢奉上的冰鎮(zhèn)梅湯,突是看向席上頗為拘謹?shù)乃伤梗鲅詥柕馈?
無須譯者轉述,塔澤斯也能看出這位大漢親王是在詢問他,忙要起身見禮,劉彭祖卻是笑道:“無須起身,今日本王乃是來此向舅祖父討杯水酒喝,恁的多禮,反顯得喧賓奪主,敗了酒興。”
安息譯者來不及轉述,塔澤斯仍已起身避席,規(guī)規(guī)矩矩的深躬作揖。
劉彭祖哈哈大笑,擺手示意他落座,隨即用頗為隨意的語氣,說了句讓堂上眾人皆震驚不已的話:“本王不日將出使安息,到時還須你巴勒弗家族多加照拂才是。”
“這……”
塔澤斯聽罷譯者轉述,真真驚呆了,詫異的看向竇浚等人,見得他們亦難掩震驚之色,且不似做偽,應也是從未聽聞此事的。
大漢親王啊!
巴勒弗家族在安息雖是勢力龐大,然他這巴勒弗繼承人的地位是無論如何也比不得大漢親王的,甚至巴勒弗家主若刨除暗里掌握的家族勢力,在明面上的身份也未必能與大漢親王比肩。
塔澤斯出使大漢,雖是代表安息君王的特使,然大行令張騫也僅接見過他一次,想覲見大漢皇帝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大漢親王若是出使安息,安息君王必是要親自接見的,絕不會有半分怠慢,這就是身份高低所帶來的差別,亦因大漢強盛的國力使然。
不說甚么天朝上國,至少安息君臣是正視大漢國力的,對同為強者的尊重,亦是對自身的尊重。
竇浚等人卻比塔澤斯想得更多,想得更深。
今日這筵席,實是皇帝劉徹遣符節(jié)令李福授意竇浚辦的,否則竇浚豈敢在此時此刻宴請安息特使,又豈能輕易邀齊田勝,卓王孫和陳煌。
要曉得陳煌等人本已離京避暑了,皆是得了圣諭,才匆匆返京,出席今日的竇府酒宴。
皇帝劉徹的諭示極為直白,大農(nóng)府,少府,四大商團,想在安息獲得甚么方便,盡管在酒宴上向塔澤斯這安息特使提出來。
塔澤斯盡數(shù)應下也就罷了,如若不然,朝廷另有計較。
他們?nèi)f萬沒料到,趙王不但突是前來,更毫不避諱的提及自身即將出使安息,這實在太值得玩味了。
要曉得,趙王劉彭祖歷來協(xié)助賢王劉非打理皇室實業(yè)的商貿(mào)事務,昔年出巡西域諸國,簡直徹底改變了西域胡人的飲食習慣,硬是讓西域諸國每歲從漢境購入數(shù)百萬石的粟米和小麥,大大減輕了糧食產(chǎn)量過剩給市面糧價帶來的龐大壓力。
此番趙王要奉旨出使安息,必也不會空手而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