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將至,大漢境內處處張燈結彩,慶賞佳節。
大夏國都雖遠在萬里之外,卻也洋溢著濃濃的年節氣氛,大漢親王率使團抵達藍市城已有月余光景,使團的官員,商貿代表及隨從為數眾多,若再加上隨行護衛的建章騎營,攏共高達三萬余人。
藍市城作為漢商對外貿易的重要駐點,本就聚居著大量漢商及其仆役,使得該城的人口結構出現了不小變化,飲食,民俗,乃至語言文字都在潛移默化的演變著,愈發顯出漢化的趨勢。
大夏人被漢人同化的速度甚至高于西域諸國的胡人,這倒也不足為奇,蓋因大夏的主要屬民屬于基泰人的分支,是發源于東歐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漢人習慣將他們稱為“塞人”或“塞種”。
塞種人完全占據媯水中下游流域并建立大夏國,乃是在巴克特里亞發生內亂,以興都庫什山脈為界,分裂為南北二朝之后,距今不過短短數十載。
數十年間,原本連文字都沒有的大夏塞種人,在波斯文明,身毒文明乃至希臘文明的融合碰撞中不斷學習,竟迅速從逐水草而生的牧民,轉變成以務農為生,善于經商的農夫和商賈,且人口數量急速暴漲到百余萬人。
說好聽點,大夏臣民的文化傳統是兼容并蓄的,說難聽點,就是這些塞種人缺乏文明主體性,甚至缺乏所謂的民族自我意識。
墻頭草,兩面倒。
這話雖有些道理,但也說的不太周全。
墻頭草,迎風而倒,何方風強,那草就順著風向伏倒在墻頭,速度快得很。
現今漢廷勢大,大夏塞種人學起大漢禮教民俗真真又快又好,將甚么波斯文明,身毒文明和希臘文明都棄之如履,所謂“有奶便是娘”,估摸正是如此吧。
甚么文明入侵,甚么文化侵略,大夏臣民哪里懂得這些鬼玩意?
要討好漢廷,為與漢商們更好的做買賣,非但大夏商賈們學著說漢話,書漢隸,大夏貴族更將漢文化視為顯學,官府公文都逐步改為用漢隸書寫了,反正塞種人本就沒有自身文字,便連其民間用語都為波斯語、亞拉姆語、希臘語、阿卡德語、粟特語等多語種混用的情形。
嗯……換在后世,或許大夏貴族和商賈們多能拍著胸脯說,自個會八國語言,不過在漢人看來,大夏人著實腦子有病,區區百余萬屬民,竟有如此多的“方言”,大漢境內各郡縣雖也多有獨特方言,但好歹官話是相通的,可沒大夏人這般費勁。
大夏君臣顯然也覺此等情形有礙與對外交流,更為向漢廷示好,故而逐步“漢化”其官方用語和文字,數年下來已是變化不小。
大漢皇帝劉徹曾在閱看過大夏國書后,樂得哈哈大笑,大夏官方文字尚未完全漢化,呈上的國書仍是雙語寫就,漢隸倒是沒甚么錯漏,偏生大夏文字里摻雜著諸多文字符號和漢字,倒有些類似劉徹上輩子看過的倭國文字。
即便不看漢隸文本,光瞧這些大夏文字,在知曉行文主旨的前提下,連蒙帶猜,也已能大概看懂了。
某些民族的劣性果是互通的,在崇尚和依附強者時,其作法也是如出一轍,然待得這些劣性民族強大起來,怕都要變成反咬一口的白眼狼,終歸不得不防?。?
大夏君臣萬萬想不到,他們意圖討好漢廷的某些作法,反倒給大漢皇帝敲響了警鐘,愈發的篤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現下大夏雖依附著大漢,然雞蛋也不能只放在一個籃子里,故此番趙王劉彭祖率使團西行,除卻要出使安息,亦要在大夏國都接見巴克特里亞國王黑黎歐克里斯,調整漢廷對該國的邦交態度。
前文曾提到,印度希臘諸國乃是指中亞南部和身毒西北部的諸多希臘化國家,若非要細分,則以興都庫什山脈為分界,山北可稱之為中亞希臘,山南則為身毒希臘。
中亞希臘諸國中,國力相對較強的當屬巴克特里亞王國,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好歹該國在南北分裂前可是雄霸中亞的強國,其國都巴克特拉城還曾是貫通中亞、南亞、西亞和東亞的交通樞紐,論起地理位置,比現今的大夏國都藍市城更具優勢。
然隨著巴克特里亞王國內亂爆發和大夏國崛起,尤是在大夏獲得漢廷庇護后,各國商賈紛紛遠離巴克特拉城,轉而匯聚于藍市城,使得巴克特拉城迅速沒落下來。
巴克特里亞王國本也想學著大夏臣附漢廷,乃至成為大漢藩屬,奈何漢廷為避免過度刺激安息和巽加兩國,且為彼此留下些“軍事緩沖區”,免得兩國對大漢太過戒備猜忌,故沒接受印度希臘諸國的歸附,只讓這些國家與鄰近的大夏訂立半從屬性質的邦約。
今日卻已不同往昔,安息帝國有求于大漢,意欲與漢廷締結盟約,共同對付羅馬,巽加王朝又與漢廷訂立了密約,共同出兵征伐百乘。
羅馬和百乘距離漢境遠隔數萬里,漢軍就算覆滅兩國,也難以占城駐軍,自不可能憑白為安息和巽加作嫁。
興都庫什山脈以北的中亞希臘多為平原,雨水充沛,土地肥沃,而興都庫什山脈以南的身毒希臘則多為山地高原。則是干燥少雨,土地貧瘠。
漢廷現今打算將中亞希臘納入掌控,只要不將勢力范圍擴大到興都庫什山南,想來安息和巽加也無話可說,總不能甚么好處都占,卻不補償漢廷吧。
中亞希臘,除卻巴克特里亞王國,尚有健馱邏等小國,然這些小國的君主壓根沒資格面見大漢親王,由常駐藍市城使館的行人令出面接見,與他們議定附庸事宜即可。
趙王劉彭祖抵達藍市城后,好生休養了半月光景,待得風塵盡洗,疲憊盡祛,便讓部屬周知巴克特里亞使臣,表明有意召見其國王。
巴克特里亞使臣聞訊,訝異之余更喜不自勝,忙是連夜遣快馬返國,將此事呈報國王黑黎歐克里斯。
黑黎歐克里斯已年過花甲,昔年尚為王儲時,親眼見證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南北分裂,即位二十九年來,更是眼睜睜看著曾雄霸中亞的王國迅速崩解衰落,卻始終無法力挽狂瀾。
他已然老了,不復年輕氣盛時的雄心壯志,不求復興大業,只求不被亡國滅種。
絕非他杞人憂天,事實上,若非穿越而來的漢帝劉徹大為改變了歷史進程,大月氏早已南渡媯水,覆滅了大夏,隨后又會吞并健馱邏等小國和巴克特里亞王國,最終發展成為強大的貴霜帝國。
小國,弱國,在這戰禍頻仍的亂世,只能在強國的刀俎之下,任人肆意魚肉。
好死,不如賴活著,便如大夏現今這般。
況且大夏在臣附漢廷后,活得還真是不賴,至少表面上是國泰民安,且愈發繁榮富足。
黑黎歐克里斯接到呈報,得知大漢親王有意在大夏國都接見他,饒是年歲已高,卻仍毫不遲疑的親身前往,且是帶上了王儲赫利奧克勒斯。
國王和王儲同時前往鄰國,本應有大量護衛隨行,然黑黎歐克里斯卻沒讓大隊兵馬護送他進入大夏國境,只派使者先行知會沿途的大夏官府,自身則帶百余騎的衛隊緊隨其后,出城北上。
原因無他,大夏國在臣附漢廷后,常備軍伍幾已裁撤殆盡,僅編訓了大批轄屬官府的吏卒,以維持治安,剿滅盜匪和保護商道。
用后世的話來說,現今的大夏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軍隊,只有大批警察,頂多勉強算是武警部隊。
駐守敦煌的漢騎每歲輪番巡視西域諸國后,亦會特意前往大夏,在收納相應“保護費”后,沿著大夏邊境跑一圈,以向其鄰國宣示漢廷對大夏的庇護。
在未獲漢廷準允前,別說中亞希臘諸國,就是安息帝國都不敢派兵進入大夏境內,否則就是對漢軍的挑釁,隨之而來的殘酷報復必是可以想見的。
即便是大漢親王有意召見他,黑黎歐克里斯卻也不敢借機搞事,況且百余騎兵在現今的大夏境內也足以護得他們父子周全,除非大夏人敢違逆大漢親王的意志,調派大量吏卒將他們半路截殺。
大夏君臣自然沒那么蠢,截殺巴克特里亞國王對他們有甚么好處?
況且媯水與興都庫什山之間就巴掌大的地方,藍市城與巴克特拉城相距不足三百里,從兩國邊境到藍市城就更近了,又因地勢平坦,縱馬疾馳大半日便可抵達。
截殺?
就算真能殺掉國王和王儲,能保證沒有漏網之魚?
若教大漢親王知曉此事,現今在藍市城外扎營的建章騎營,還不得入城把大夏君臣屠絕了么?
大夏國非但沒派人截殺,甚至在得到漢使知會,曉得大漢親王要接見巴克特里亞國王后,即刻派出大臣和吏卒前去邊境接引,生怕有不長眼的官吏中途攔下他們,甚至刀兵相向。
黑黎歐克里斯雖是急切,然終歸年歲不小,又有頑疾纏身,經不住馬背顛簸,只能乘坐車駕,用了兩日有余才好不容易挨到了藍市城。
趙王劉彭祖早已聽行人令說過黑黎歐克里斯其人,曉得他能盡速趕來已屬不易,怕是要丟掉小半條老命了,故非但沒怪罪他,更特意遣使者前去探望,讓他先在外使館舍好生修養些時日。
待得年節之日,大夏國君會在王宮設宴,筵請紛紛趕至的諸國國君,巴克特里亞國王和王儲自也會赴宴,到時不愁見不著屈尊駕臨的大漢親王,宴后再詳談國事亦是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