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正是秋冬交接之時,中平三年(公元186年)的十月末卻帶著微微暖意,全然不見往年的寒冷。
北地治所富平,即原靈州城,經(jīng)過北地百姓近兩年的修補增建,如今已是一座絲毫不遜色漢陽冀縣的邊地大城,城門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異常喧鬧,很難讓人相信兩年前這裡還是被先零羌盤踞的廢墟之地。毋庸置疑,這一切要歸功於北地太守蓋子英,是他,趕跑了先零羌;是他,振興了北地郡;是他,讓沉寂、沒落數(shù)百年的北地郡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當(dāng)然,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沒有以長史樑固爲首的北地官吏幫助,北地郡不可能達到今天這個地步。
太守乃是一郡之主、一郡之君,這在一畝三分地,太守就是土皇帝,與任北地長史時的辛勞不同,蓋俊現(xiàn)在想理事就理事,不想就撒手,全權(quán)讓長史樑固代勞,樑固常常從早忙到晚,有時連休沐日也不能返家,屢屢抱怨,蓋俊卻振振有詞的說當(dāng)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習(xí)慣就好了。
這日蓋俊去府寺呆了半天,眼見沒什麼要事,便返回官舍,到家時二妻二子皆在書房,蔡琬抱著蓋謨和卞薇端坐書案,蓋嶷豎立堂上,身子小卻站得筆直,搖頭晃腦揹著《孝經(jīng)》,“子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
蓋俊脫履進門,笑著說道:“富平背到五刑章了?”
卞薇微微而笑,蔡琬代答道:“已經(jīng)全背完了。富平?jīng)]和你說嗎?”
蓋俊訝道:“真的?”長子蓋嶷四歲就把《孝經(jīng)》背完,對他來說還真是一個天大的驚喜。
蓋嶷轉(zhuǎn)過小身子,大眼睛裡露出一絲羞澀。
蓋俊摸了摸兒子的頭,當(dāng)初爲他取名嶷,一方面是紀念好友,另一方面未嘗沒有望子成龍,企盼兒子成爲陳嶷那樣的天縱奇才,現(xiàn)在看來兒子不愧嶷之一字。就是性格太過靦腆了,作爲庶出長子,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挨欺負。應(yīng)該不會吧,自己思想可是來自現(xiàn)代,手心手背都是肉。
二子蓋謨黑眸烏溜溜轉(zhuǎn),在阿母蔡琬懷中扭了扭,用著稚嫩的聲音嚷道:“我也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三位大人盡皆失笑,蔡琬輕輕拍了蓋謨一下,說道:“你要向你阿兄學(xué)習(xí)啊。”
蓋謨咕噥一聲,注意力又轉(zhuǎn)向手裡的玩偶。
蓋俊坐到二妻中間,陪伴著妻子孩子說笑,直到兩個孩子哈欠連連,使保姆送去休息,蓋俊謂二妻道:“今日有情致雅興,何不來一曲助興?”
蔡琬、卞薇都說好,後者轉(zhuǎn)入臥室換一身舞裝行出,蓋俊、卞薇則撫琴執(zhí)笛,曲子纔開了一個頭,一僕匆匆而來,徘徊門外,蓋俊只得停下,問道:“何事?”
僕人答道:“有黃校尉信件。”
蓋俊點點頭,招他近看,取信一看下霍然色變,蔡琬輕聲道:“怎麼了?”
“韓遂兼併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侵擾隴西,刺史耿鄙將兵討伐,大敗身亡,涼州六郡數(shù)萬大軍幾至全軍覆沒。黃校尉數(shù)番血戰(zhàn)殺出,折損千餘人……”蓋俊伸出手輕輕扶住額頭,續(xù)道:“陳、陳彪戰(zhàn)死,痛殺我也”
陳彪並非三國猛將,卻有猛將之勇,蓋俊曾經(jīng)得意洋洋,收歷史名人固然是好,可是將一個原本泯滅在歷史長河中的人培養(yǎng)成名震天下的虎將,亦是一件愉快的事。而今陳彪戰(zhàn)死,可想蓋俊心頭之痛。
“在京中時陳彪、胡封曾敗於黃校尉之手,心悅誠服,得知黃校尉將兵征伐叛賊,便央求我放二人相隨。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放他們走啊……”
陳彪是蓋俊愛將,自起兵起便相隨左右,鞍前馬後,常爲先登,蔡琬、卞薇競相安慰。見蓋俊始終陷入沉痛之中,蔡琬正色勸道:“耿使君大敗身亡,涼州局勢必然敗壞,夫君承擔(dān)著北地數(shù)十萬百姓的重任,此刻無暇悲傷,該著手準備應(yīng)對之策?!?
“琬兒說得是?!鄙w俊稍稍振作,猶然不樂。
蔡琬接過書信匆匆看罷,明眸閃爍,道:“夫君素善用兵,威震邊地,羌胡樂相從,韓賊未必敢與夫君抗衡,我擔(dān)心的是扶風(fēng)耿閥……”扶風(fēng)耿氏一族自耿弇起成爲東漢名門,百餘年來數(shù)百石縣令郡丞以上者有若天上繁星,便是當(dāng)今,在朝爲官者十?dāng)?shù)人,地方爲官吏者更在百數(shù),換句話說,只要大漢帝國不倒耿氏就永遠是名門望族。
蓋俊聽罷劍眉鎖起:“琬兒之意是……”
蔡琬蹙起黛眉,一臉擔(dān)憂道:“因糧秣之事,夫君與耿使君不睦,天下皆知,而今耿使君敗亡,恐扶風(fēng)耿氏不會善罷甘休,許還會將戰(zhàn)敗的責(zé)任推卸到夫君身上?!?
蓋俊腦子不慢,只是心念陳彪之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一經(jīng)蔡琬提醒,立刻想通關(guān)節(jié),不過想通是想通了,卻不服氣,氣急而笑道:“耿鄙誇誇其談,趙括之輩,其敗在自身,與我何干?”
“……”
涼州六郡漢胡數(shù)萬大軍大敗,刺史耿鄙身死的消息傳出,京都震怖。去年末涼州叛軍退回金城老巢,擊潰周慎五路大軍,看似強悍,實則困獸猶鬥而已,今年年中漢陽、隴西相繼傳來大捷,更使朝堂公卿相信平定叛賊就在眼前,誰曾想……
韓遂殺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整合叛軍,後逼降隴西太守,再殺涼州刺史耿鄙,進而兵逼漢陽,幾乎沒費什麼刀兵就扭轉(zhuǎn)了涼州局勢。要知道漢陽此時兵力空虛,一旦陷落,叛軍就會一瀉而下,再次殺進右扶風(fēng),重蹈去年覆轍。去年大漢國西疆兵力空虛才被叛軍鑽了空子,今年則截然不同,韓遂猶能做到這一步,什麼是翻手爲雲(yún)覆手爲雨?這就是,朝臣們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位西疆名士的驚人手段。
與此同時,朝堂上開始流傳對蓋俊不利的輿論,這股輿論認爲,本來耿鄙是要進軍金城郡,直搗叛軍老巢,正是因爲蓋俊不肯出糧,漢軍遲遲無法開動,給了韓遂足夠的時間整合內(nèi)部,遂致涼州崩壞。更有耿氏之人誅心的說:“蓋子英收攏羌胡數(shù)十萬,屯田養(yǎng)顧,對刺史的命令置若罔聞,他想幹什麼?是不是想割據(jù)一方?”
蓋勳、馬日磾憂心忡忡,皆髮長信,以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申斥蓋俊,看得蓋俊直皺眉頭。幾日後,詔書下達,同樣不是什麼好話,最後命令他立刻派兵增援漢陽。
“靠,增援,增多少?一萬?兩萬?對方可是有十幾萬人馬……”蓋俊一邊心裡破口大罵,一邊抽調(diào)羌胡、屯田兵,並射虎、落雕二營,合計步騎兩萬,由破賊中郎將蓋胤統(tǒng)領(lǐng),趕往漢陽救援。
北地郡北方千餘里外,大草原。
冬天的草原,沒有蒼涼與蕭瑟,暖陽普照,大地?zé)o風(fēng),如春天般溫暖。茫茫原野,金光閃閃,初見下,讓人以爲這不是枯草,而是成熟的麥稻。
莽莽大山旁一條羊腸小道,忽然行出數(shù)百胡族騎士,一排又一排井然有序。一個時辰,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人還在不斷冒出來……
和連在衆(zhòng)多的侍衛(wèi)擁簇下走出大山,他年約三旬,身軀高大健壯,膚色微黑,濃眉大眼,在鮮卑族裡無疑算得上好賣相。無疑,這副好賣相繼承自他的父親鮮卑大王檀石槐。
微風(fēng)拂過,眼見草浪起伏,一片金光,無邊無涯,和連心胸不由爲之一舒,張臂喊道:“啊啊啊啊啊……六年了六年了漢人們,你們是不是開始懷念大鮮卑的戰(zhàn)刀……”確實,自五年前鮮卑大王檀石槐病死,鮮卑已經(jīng)整整六年沒有再南下侵略,漢人都快忘記鮮卑長得什麼樣子了。
檀石槐死時,和連只是一個二十餘歲的毛頭小子,沒有功績,東中西三部大人皆不服氣,和連暗自隱忍,花費五年時間,總算恢復(fù)父親檀石槐一半的基業(yè)。
對於南下,和連有些迫不及待,然而選擇哪個地方作爲目標卻使他猶豫,幽、並無疑是最佳選擇,鮮卑人輕車熟路,就和逛自己家後花園一樣,問題是幽、並和王庭太近了,近到王庭剛有所舉動,漢國便會知曉,所以和連選擇涼州,選擇北地作爲目標。當(dāng)年父親檀石槐侵略北地,被北地太守夏育聯(lián)合屠各胡擊敗,雖然後來檀石槐在漢國進攻草原一役打敗夏育算是報了一箭之仇,但恥辱就是恥辱,和連認爲自己打下北地,便能向族人證明,他,和連,不會比父親檀石槐做得差,甚至更好。如果北地仍舊窮困潦倒,他也沒有興趣去,據(jù)傳聞,現(xiàn)在的北地很富,糧草滿倉、牛羊遍野……
至於北地太守蓋俊這個漢國的名將,和連下意識撇撇嘴,不以爲然,說句不客氣的話,鮮卑國碰到的漢國名將多了,當(dāng)年臧旻、夏育、田晏哪個不是響噹噹……
“就從北地開始吧,告訴漢國,大鮮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