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尹,谷城縣,蓋軍大營。
當天際徹底放亮的一刻,鮑出在體內(nèi)生物鐘的提示下醒來,一個翻身坐起,雙腳伸出牀榻,穿上戈韋沓,所謂韋沓,即革鞜,皮靴是也,戈,代表黑色。這一雙黑色皮靴,值錢八百五十錢,時一石(一百二十漢斤,三十公斤)糧谷不過數(shù)十百錢,換句話說此鞋足抵上千斤糧食。驃騎將軍府十數(shù)萬將軍,僅僅這一項支出就要一個多億錢。
慶幸的是,無須每年發(fā)放,一般三年更新一次。不過平均下來,一年猶出數(shù)千萬錢,養(yǎng)兵之難,由此可見一斑。蓋俊出身邊地豪族,從小生活優(yōu)越,從不曾爲錢財發(fā)愁,而今卻變得越來越貪財,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盜墓皇陵,根本原因就在這裡。
鮑出穿好鞋子,將四尺環(huán)首刀掛於腰間,提起一桿大矟,向外走去。
“中郎……”門外親衛(wèi)見鮑出從內(nèi)行出,紛紛行禮。
鮑出輕輕頷首,蓋俊任命他爲陷陣中郎將的命令昨日到達,親衛(wèi)馬上就改口換了稱呼。中郎將和校尉同爲比兩千石,但畢竟有高下之分,就像度遼將軍,同樣是比兩千石,卻掌管並、幽二州軍事,和雜號校尉、中郎有天地之別。
溫暖而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鮑出閉上眼睛深深倒吸一口清新空氣,從頭至腳,舒坦無比,遂立於帳外旁若無人的舞起大矟。
《釋名?釋兵》曰:“矛長丈八曰矟,馬上所持。”《釋名》的作者劉熙今年不過三十郎當歲,尚未著書,不過此言非其原創(chuàng),自古就已有之。
矟爲馬上施用,鮑出以步舞之,不見絲毫凝滯,運轉起來,流暢異常,虎虎生風,看得諸侍衛(wèi)如癡如醉,大爲羨慕。心中皆是想:有這等武藝傍身,高官厚爵,還不是唾手可得,自己這輩子只要能夠達到對方一半,就滿足了。
鮑出舞矟兩刻有餘,猛然掉轉鋒口,插入泥土之中,入地近尺,他隨後抽出腰間佩刀,下一瞬,只見白光閃閃,寒氣森森,風聲呼號,其刀法之精,更在矟法之上。
又是兩刻鐘過去,待鮑出收刀,親衛(wèi)牽來一匹青色雄壯戰(zhàn)馬。這匹馬是他的坐騎,爲匈奴牧養(yǎng)的千里馬,不僅腳力甚健,且通人性,受到主人愛撫,立刻以頭蹭之,大眼睛水汪汪,連打響鼻,催促主人趕快上來。
鮑出欣然而笑,翻身躍上馬背,巡視營地。
呂布部自潰敗後,兩三日下來,陸續(xù)歸者已邁七千之數(shù),是蓋軍兩倍有餘,外間最多隻剩數(shù)百人。
鮑出繞營一週,等到士卒全部飯畢,才邀二兄鮑雅、四弟鮑成及諸司馬、軍侯用餐。蓋軍系統(tǒng)內(nèi)皆如此,這個規(guī)矩是蓋俊從皇甫嵩處學來的,後者征討黃巾時甚得軍心,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後就舍帳。軍士食後,己乃嘗飯。而皇甫嵩,則是繼承其叔父、涼州三明皇甫規(guī)之風,皇甫規(guī)昔年便以溫恤士卒聞名於世。
吃過飯後,鮑出像往常一樣帶領五百騎出營,向北巡邏。他始終爲高順從自己手裡逃脫而耿耿於懷,幾日間每每率部北上,就是爲了擒獲高順。後者藏於平陰縣羣山內(nèi),其欲歸關中,有兩條路,一是北渡黃河,入河內(nèi),再向西折返河東,此爲死路。二是南下從函谷關廢墟通過。鮑出巡邏的重點便是平陰縣、函谷關、谷城縣三者之間。
高順是已故幷州刺史丁原的親信,曾和蓋軍合作抗擊屠各、匈奴聯(lián)軍,不過那時高順僅僅是小小的軍侯,說句不客氣的話,蓋軍之中和他平級乃至在他之上的人,足有七八十,所以蓋軍諸將不可能和他發(fā)生交集。但平陰一戰(zhàn),高順以數(shù)千潰逃疲兵對壘鮑出的上千精騎,且戰(zhàn)且退,最終成功脫險,著實令鮑出對他刮目相看。
高順,這是一個不遜徐晃的將才啊
鮑出行在荒蕪的原野,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徐晃河東白波賊出身,用兵穩(wěn)健,又知變通,頗具大將之風,自降後,隨龐德入恆山,隨蓋俊入冀州,屢立戰(zhàn)功,深受驃騎將軍喜愛,不出意外,近期就會拜爲中郎將,大有後來居上,壓倒舊部的氣勢。
隨著蓋俊地盤越來越大,新人會越來越多,競爭也會更加激烈。不過鮑出並不擔心,一是蓋俊素來念舊,絕不會虧待老兄弟,二是鮑出對自己的纔能有十足的自信,三年之內(nèi),必會拜將封侯,光宗耀祖……
日頭漸漸爬升,快至日中,在鮑出一行人的正北方二十里外,一支五百人組成的敗兵快速向南行進,之所以形容他們爲敗兵,是因爲其等無一例外面色疲憊,衣甲不整,有些人甚至兩手空空,惶惶猶如喪家之犬。
讓人感到驚奇的是,就是這樣狼狽不堪的隊伍,人和人之間的距離絕無超過三尺,四周爲長兵,次爲刀盾,再次爲弓弩,手無寸鐵的士卒被裹在最裡面。
沒錯,這支隊伍正是高順部。
高順在兩名侍衛(wèi)的攙扶下行走,他臉頰灰白,目無光彩,頭如雜草,一身精緻的魚鱗甲已被蹂躪得破爛不堪,左臂肩甲、披膊完全脫落,肩膀上裡三層外三層的舊布,中間浮出一塊褐紅色,毫無疑問,這是血液凝固後形成的顏色。
高順當日躲開鮑出的追殺,率兩千餘殘部避入深山,沒想到蓋軍不死心,入山追擊。蓋軍入山的數(shù)千步卒皆爲幷州兵、恆山兵,最擅長山地戰(zhàn),幾日間雙方無數(shù)次交手,高順部一敗再敗,全無還手之力,高順自己也一度陷入包圍,險被生擒,拼死才殺出重圍。等逃出羣山,高順身邊只餘五百人。
侍衛(wèi)從腰間取下一個皮袋,遞給高順,道:“校尉,喝點水吧。”
高順點了點頭,仰頭猛喝,乾癟的胃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迅速被水撐起。時至春末夏初,山中多動物,無奈他們是逃亡者,不敢生火,以免爲對手發(fā)覺,這些天吃的都是身上的乾糧、泉水,原本三日的乾糧要分爲六日、更多日……
聽到高順肚子雷響,一名大眼侍衛(wèi)從腰間拿出一塊半個拳頭大、散發(fā)著異味的幹糒,一邊舔著嘴脣,一邊遞給高順,髒兮兮的臉露出一個笑容,故作輕鬆道:“校尉,我從一個死去的兄弟那裡得到多餘的乾糧……”
高順直視著他的眼睛,直到後者感到不自然而移開,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餓,餓了再向你要。”
大眼侍衛(wèi)急道:“校尉……”
高順沒再說話,捏了捏對方的肩胛骨,繼續(xù)吃力的趕路。
幾日前,他在深山見到西南火紅一片,那是函谷關的方向,大火足足燒了三天才熄滅,董卓的行爲並不難猜,高順心中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問題,首先,蓋軍是否撤離谷城,前往雒陽?這關係著他們能不能回到關中,其次則是,呂布順利逃走了嗎?
呂布拿他和董宜做誘餌,獨自逃命,心裡談不上多麼恨,同樣,他對呂布也無太多敬。高順從未和驃騎將軍蓋俊接觸過,但從傳聞中就可推論出,其人無愧西州人傑,才幹絕對在呂布之上,甚至董卓亦有所不及,是一位值得投奔的明主,兼且佔據(jù)家鄉(xiāng)幷州,不止一人提出投降,可是都被高順拒絕。
莫說旁人無法理解,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何這般固執(zhí)不降。爲董卓嗎?肯定不是。爲呂布?更不是。爲天子、爲朝廷?似乎也不是,都不是……
一名騎士從遠方飛速馳回,徑直來到龐德面前,抱拳稟道:“中郎,探騎發(fā)現(xiàn)北十數(shù)裡有一支數(shù)百人的隊伍……”
“數(shù)百人……”鮑出一怔,隨即大笑,這時蓋軍士卒全部在向雒陽集結,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北方,對方屬誰分外明瞭。高順,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等到你了。
“走,隨我擊賊。”鮑出拔刀出鞘,提聲吼道。
隆隆馬蹄聲中,數(shù)百蓋軍騎兵疾速向北狂飆。
高順部一匹馬也無,斥候盡爲步卒,不能離大隊太遠,偵查範圍有限,當他們發(fā)現(xiàn)大股騎兵殺來,才吹響掛於脖頸的號角,下一刻就被蓋軍鐵騎碾碎。
號角聲低沉而蒼涼,就如此刻高順的心,遠遠望去,地平線涌出一撥黑色浪潮,人數(shù)雖然不多,起伏之間,洶涌澎湃,夾帶風雷之聲,見者無喪失鬥志。
高順本就灰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費盡心力,歷盡萬苦,終究還是逃不掉嗎。
“校尉……”
面對一張張恐懼萬分的臉,高順嘆道:“要逃要降,你等自己做主吧。”
諸人面面相覷,立刻跪地請降,兩條腿怎麼可能跑得過四條腿,何況人人肚囊空空如也,恐怕跑不出幾裡就會被對方獵殺。主將高順曾言己方刨墳掘墓,毀壞皇陵,不容於世,一旦落入敵手,存活渺茫,縱然茍活,此生也再無緣面見關中家人。但,他們實在是不想跑了,哪怕蓋軍到來後馬上將他們殺死……
既然對方肯降,鮑出當然不會舉屠刀,蓋俊治下有三百萬人口,看似不少,可相比於龐大的地盤,根本不算什麼,如今的幷州要糧有糧、要錢有錢、要地有地……什麼都不缺,就缺人。
董軍數(shù)百人皆伏叩於地,獨數(shù)人昂立,極爲顯眼,鮑出一眼就認出了站在中間的高順,嘴邊掛起一絲笑,策馬行至高順面前,道:“高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