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您的看法……”湯林翱看了看湯啟臣,若有所思地抿嘴一笑,“爸爸,你想聽真話嗎?”
“放屁!”對兒子的戲謔態度十分不滿,湯啟臣毫不客氣地沖他罵了回去,正色道,“讓你說話,難道是想讓你騙我!”
“哦……”看著假裝慍怒的父親,湯林翱覺得,其實湯啟臣遠沒有印象中的那么兇神惡煞,怎么說呢,好像小時候被他的嚴厲嚇怕了,所以總是對他心存畏懼,其實,看穿了他偽裝的面具,私底下的湯啟臣,未必不是一個慈父。
這么想著,湯林翱忽然覺得,自己以后應該多花些時間,來了解這個父親了。
至于,他要問自己對他的看法,湯林翱沉吟思索了一會兒,才堅定又誠懇地沖他道,“我對您的看法,有兩方面,第一,作為父親,我敬畏您,因為您為自己樹立的形象是個非常嚴厲的父親;第二,作為那個故事里的主角,我是說,如果那是真的的話,但那個叫郭福的人,細說起來,其實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不在乎他做過什么,我只知道,現在在我面前的男人,是我的爸爸,不管發生什么事,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他的財富并未從天而降,我看見的是他每一天都在辛苦勞作,再用他的勞動所得來養育我,我沒有任何理由不站在您這邊。當然,如果那件事是假的,只要您說不是,那我也相信您,然后回頭好好收拾下那個招搖生事的混蛋!”
“既然你來找我問,肯定是傾向于相信那個故事的咯。”聽完他的話,湯啟臣眉眼不動地沖他問。
“我不是相信那個故事,我只是不希望有人用這件事做把柄,對您、對湯家,造成任何程度的傷害。”湯林翱十分堅定。
對于他毫無保留的強調,湯啟臣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欣賞與贊許。
他嘆了口氣,好像終于有勇氣回顧所有往事似的,臉上有種宿命的憂傷,本以為那些往事如同年久失修的船,擱淺在無人流連的海灘,卻不想有一天,他還會回過頭去,親手掀開往事的紗窗,“那一年,我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的湯啟臣……不,是十七歲的郭福,因為家鄉貧瘠落后,填不飽肚子,所以獨身一人在外闖蕩,在城市里吃盡了苦頭,淪為小乞丐,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康振堯。
康振堯是附近一帶的流氓頭子,但他自己不這么看,他覺得自己是黑社會老大,像當年的大上海一哥周潤發一樣,將來也會成為那樣的人物,他救下了被人圍攻的郭福,而郭福后來成了他的最得力的助手,倆人情同手足。
他們的隊伍越來越大,在一方頗有勢力,但漸漸,郭福發現,倆人的想法也開始產生分歧,就像是一棵樹,本來只有一顆苗,長呀長,枝枝杈杈冒出來,便再也無法再回到一顆苗的時候了。郭福跟康振堯的矛盾,從生活細節到未來的大夢想,都十分不同,他想過要跟他分開,可是又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承受離別后的孤單冷清,畢竟,獨自闖蕩有多不易,他已經體驗過了。
倆人的矛盾,簡單點說,康振堯是夢想家,想當新時代的霸王,所以整天都在計劃著招兵買馬,希望隊伍壯大再壯大,涉足的領域也從洗浴中心、舞廳、游樂場等等五花八門,無孔不入……而郭福則是現實主義者,他覺得任何生活的意義都比不上吃飽穿暖,他寧愿干一票大的之后,收心養性,再不去過這種胡亂廝殺的生活,而且,他隱隱還有種擔憂,覺得康霆太過注重自己的規則——對自己人講義氣,卻不接納社會環境下的大法則,現在不是亂世,浪漫的英雄主義很難實現,或者,根本就是實現不了。
讓他們的命運徹底發生轉變的,是郭福滿二十二歲生日的第五天,他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過后,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郭福這個人了。
康振堯接了一筆大買賣,價值兩千萬的毒品交易,當時是由郭福親手負責,可是,當他拿著那個分量相當于一個新生兒的箱子走到港口,卻發現情況不對,周圍似乎有暗線埋伏,郭福緊急更改路線,想甩開線人之后,通知對方交易時間跟地點……可他沒想到,僅僅是通知是時間晚了幾個小時,一切情況都變得不可收拾起來。
原來,他們當時的交易已經被警方盯上了,被郭福看見的埋伏只是一小部分,還有一大隊人馬,直接在港口將接貨人一網打盡,對方氣得跳腳,認定是他們不講道義,既吞貨又滅口,當即發出了江湖追殺令,在地下社會里懸賞康振堯與郭福的人頭。
事情擺在這,倆人從前的種種觀點不合也浮上了康振堯的心頭,他不禁也懷疑起郭福來——因為,事發現場根本沒有郭福去過的痕跡,現在又沒有人知道他的蹤影,縱然他再不愿意相信,卻也只能傾向于郭福黑吃黑的可能。
“而我那時候在干什么呢?”
像是故意要緩和下氣氛似的,湯啟臣忽然笑了笑,“說起來,我那天的運氣可真好,躲開了那些便衣之后,想到電話聯絡容易暴露,我便打算回去找大哥,告訴他我遇到的情況,誰知半路上,有一家我很喜歡的熱狗店……不是熱狗好吃,是買熱狗的姑娘,長得很好看,我忍不住下去買了一份,順便跟她哈拉幾句,而她背后的彩電上,當時正播放著一起歌頌警方的毒品交易案。”
“所以,你預感到情況不妙,沒有去找康振堯,一個人躲起來了?”湯林翱猜測道。
湯啟臣點點頭,那么危險的致命逃亡,在他這里被輕描淡寫起來,“我當時的想法很天真,還以為自己躲過一劫,卻不想,從此以后,跟我們合作的那伙人、警察、甚至康振堯……都把我視為了眼中釘,人人都想找到我,除掉我。”
“所以,這是一個被誤解的故事……”湯林翱總結道。
“也不算誤解。”湯啟臣聳了聳肩膀,“因為后來,我的確對手里的東西心生歹念,且干脆獨吞了它。”
有些事,雖然時間先后不同,但因此造成的后果卻產生了一致,有些誤解便永遠都無法消弭散盡,也許這就是造物弄人吧。
既然官方都出了新聞,可想而知,形勢已經十分嚴峻。湯啟臣想,老大這時候肯定會受到牽連,處境也很危險,但他卻沒法顧忌那么多了,只得先想辦法藏起來,希望大哥能迅速作出反應,倆人都能度過一劫。
車站跟機場恐怕都有人監控,湯啟臣決定按兵不動,先找個安全牢靠的地方避風頭,他沒敢在街上徘徊,只慢條斯理地在熱狗店門口將東西吃完,然后湊到那個心儀已久的姑娘耳邊,對她說了一句,“我等你下班吧。”
姑娘佯裝不情愿,但他只當沒看見,在熱狗店對面,一邊抽煙一邊老老實實地等她,直到她下了班,換了平底鞋走到他面前,雙手插進口袋里沖他吩咐了一句,“累死了,你背我吧!”
“好!”他點點頭,彎腰將她背在身上,便一直將她背回了家。路上,還給她買了一個三層高的奶油甜筒,她一邊吃一邊跟她說話,奶油化得快,滴在他肩膀上,她下意識地低頭*,卻忽然發現,氣氛不大對勁。
湯啟臣很喜歡這個干脆又奔放的姑娘,一跟她回到家,就告訴了她自己亡命之徒的身份,段林杉……就是這個姑娘覺得著迷又興奮,她從上到下地將他打量個遍,又看了看那個傳說中價值兩千萬的箱子,只說了一個字,“酷!”
便在她的家里住了八個月。從不出房間,連陽臺都很少去,而她每天照常上班,晚上帶食物回去……因為要夠兩個人吃,還要保證他隔天白天不會餓肚子,所以她那段時間,幾乎所有薪水都花在了買吃的上面,怕不小心說漏嘴,跟朋友們基本斷絕了往來,而且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買。
這個女人后來成了湯啟臣的第一任妻子,在給她生下兒子的一年之后,在一次旅途中意外去世,這件事成了湯啟臣一生的痛。
而那個時候,他已經改姓換名,用秘密交易那些毒品獲得的大筆資金,創立了湯雲電子,當年的黑社會勢力早已被瓦解,他也曾彷徨過,要不要去尋找康振堯,但有些事情一旦超過了某種限定的時效,便失去了回頭的意義——從他決心將毒品出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這一生都要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即便找到康振堯,他又能怎么辦呢?
而且,換一個角度想,他似乎在不經意間,過上了曾經期盼過的生活,安穩富足,且順應大環境的生存法則,日子過得安全又順利,他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
只是,或許他并不算是一個堅定的人吧,即便橫下心來告別過去,心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某種情感僅僅箍住,不得釋放,這些年,他過得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但往事,卻是無法對任何人提及的丑陋傷疤,掀開來看,是需要勇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