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上防護服,站在江永恒的床頭,淚水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他的頭部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內(nèi)出血導(dǎo)致顱內(nèi)壓增加,整張臉腫得幾乎變了形,我?guī)缀蹩煲氩黄鹪?jīng)那個愛壞笑的陽光大男孩的模樣了。
他半睜著眼,無意識地茫然喚著:“小艾……小艾……”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
“江永恒,我是小艾,我來看你了!”我伏在他身旁,附在他耳畔答應(yīng)著他。
他好像聽到,從喉嚨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哦哦”聲,心電監(jiān)視儀上的波形突然加快了。
他的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著,雙唇抖得厲害,好似在聚集全身的力量,努力想要開口和我說話,可無論他怎樣努力,終是說不出話來了。
“江永恒,你一定要好起來!到時候,你想跟我說什么都行,答應(yīng)我,一定要好起來!”
我嗚嗚哭著,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倏地一動,跟著飛快地抖動起來。我驚訝地望向他,他的眼睛居然睜開了!
“江永恒!”我欣喜若狂,撲到他面前,輕撫著他的臉,“你醒啦?!”
“小艾……”他的嘴徐徐張開,艱難地說道,“他……他是魔鬼……他……他居然拿你當……擋箭牌……”
“你說什么?”我聽到了,可我不肯相信這是他要跟我說的話。
他的嘴突然張得大大的,我分明聽到他口里迸出一個清晰無比的字:“跑!”
滴滴聲越來越急促,突然間,變成了持續(xù)不斷的低鳴。再看波形,已成了一條永遠不會波動的直線。
我以為那是他好轉(zhuǎn)的先兆,卻不想那不過是他瀕死前的回光返照。
“江永恒~~!”我歇斯底里地狂呼一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秒針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著,似乎想追逐著已逝的光陰,然而即便它永不停歇,卻始終趕不上時光的流逝。
點滴的塑料小瓶里,不知是葡萄糖還是生理鹽水,正一滴一滴地注入我的血管,就像計時的水漏。這透明的液體不但稀釋了我的血液,也稀釋了我的記憶。恍惚之中,我竟有些錯亂,自己身在何處,又將去往何方,像謎一樣纏繞著我,困惑著我。
我好累。
只要一動腦筋,我就累得好像要虛脫了一樣。于是將目光轉(zhuǎn)向墻上的掛鐘,不一會兒,便又沉沉睡去。
朦朧之中,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
“齊先生,我們剛剛截獲到了一封郵件。”
“給我看。”
“對不起齊先生,現(xiàn)在還看不了。”
“為什么?”
“郵件是加密的,需要有密碼才能打開。”
“那就解開密碼。”
“這個需要時間。郵件密碼,可以是任何形式的符號,字母,漢字,甚至一個表情符號……”
“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廢話,我只要結(jié)果。”
“結(jié)果就是,我不能保證解得開它。”
“那就刪了它。”
“這個恐怕也不行。”
“為什么?”
“這封郵件植入了一種病毒,一旦被刪,它會繼續(xù)發(fā)送,直到被人打開為止。”
“……我知道了。你盡力而為吧!”
“是,齊先生。”
這是誰在和齊致遠說話呢……他不知道齊致遠是電腦白癡的嗎……
我在心中暗自嘆息。
這封要命的郵件,又是誰發(fā)來的呢?……
“齊致遠……”我喃喃喚著,緩緩睜開眼。
周圍一片寂靜。剛才說話的兩個人全無蹤影,就好像我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一樣。惟有對面桌上放著的那臺筆記本電腦告訴我,那不是夢。
電腦屏幕還沒有黑,說明使用它的人剛剛離開。尿意襲來,我急忙拔下了手背上的針管,火急火燎地沖向衛(wèi)生間。再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了。
原來我就在農(nóng)場的別墅里。那臺電腦,是我的專用電腦,在此之前,齊致遠幾乎從來不碰它。但現(xiàn)在,它開著,頁面顯示的,正是我在YAHOO注冊的郵箱。
我一向都喜歡把密碼保存在電腦里,這樣打開網(wǎng)頁的時候,不用輸入密碼就直接進到郵箱里了,登錄MSN也方便了很多。他一定是知道我的這個習慣,才會用我的電腦,輕而易舉地進入到我的郵箱了吧。
郵箱顯示,我的確有一封未讀郵件,郵件主題上用中文清楚地寫著:如果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你就打得開這封信。發(fā)件人是,江,永,恒。
淚水迅速彌漫了雙眼。
江永恒已經(jīng)永遠成為了過去,再也見不到了……這封信卻是在他去世之后才發(fā)來的。難道是他從天堂發(fā)給我的?
我試著點開它,很快蹦出一條框框,提示我輸入密碼。
密碼,密碼……
我們的約定?……
一件小事不經(jīng)意地闖入了我的腦海之中。
狹窄而熱鬧的街道,自行車,酸橄欖……這些元素漸漸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那是一個夏日,我坐在江永恒的自行車后座上,悠然自得地吃著橄欖。微風吹得我的裙擺一鼓一鼓的,我不得不緊緊按住它,怕它飄進自行車的后輪里被絞住。
“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吃橄欖?”他回頭隨口問。
“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什么為什么不為什么。”我將橄欖在口里使勁吮吸了一下,換到另一邊臉頰,臉上頓時現(xiàn)出一個大包。
“很少有孩子喜歡吃這種又酸又澀的東西的。”他溫和地笑。
“可是它能吃很長時間。”我認真地說。
他輕輕“哦”了一聲,說:“那給我也吃一顆。”
“不行。給你吃了我就少吃一顆了。”
“我買一包還給你。”
“這還差不多。”
我艱難地摸索到他的嘴邊,塞進去一枚橄欖給他。他“哎喲”大叫一聲:“真酸!”
我開心地笑。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路邊的小商店里放著那時流行的港臺歌曲:“苦澀的海風陣陣吹送……”
“小艾,你會永遠記得我嗎?”他突然問。
“當然。”
“我看不會。也許將來你媽媽帶你離開了,你就會把我忘了。”
“怎么會。我每天都想一遍你的名字,不是就永遠不會忘記你了?”
“呵呵,你要是記不起每天都想一遍我的名字呢?”
“不會的啦。”我使勁拍著他的腰,說,“我們做個實驗吧。你聽,這句歌詞,‘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們看誰記得最久。”
“好啊。”
于是我們兩個人開始不停地問,不停地答:
“那首歌怎么唱?”
“只要你心里有我。”
以后我們只要一見面,就會相互逗趣:“那首歌怎么唱?”
可是那次在阿拉斯加遇到他的時候,我們竟都忘了曾經(jīng)的約定。
也許,正應(yīng)了那句歌詞,只要你心里有我,什么形式都不重要了。
我顫抖著手指,輕輕按下了這七個字,敲回車。
郵件叮一聲,真的打開了。
我長長吁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下。
江永恒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小艾,如果你收到了這封信,說明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我的胸膛大起大落,緊緊捂著嘴,生怕自己的哭聲驚動了外面的人。做了N個深呼吸之后,我才能得以繼續(xù)。
江永恒說:
“小艾,別難過。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怨任何人。只是齊致遠這只魔鬼,我要和他同歸于盡,不能再讓他害人了!
“還記得你曾經(jīng)質(zhì)問過我關(guān)于綁架的事嗎……原諒我欺騙了你,把綁架說成是拐賣兒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真相,是因為那場綁架案的幕后真兇,正是天天守在你身邊的齊致遠!
“你一定不相信吧……其實我也不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由不得我們不信。
“那時齊致遠和你媽媽走得很近,但我看得出來,他們相處得并不愉快,不時還會吵得臉紅脖子粗。可惜那時我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在吵什么。但我估計,極有可能是你媽媽手上有他什么把柄,他要你媽媽交出來,你媽媽不肯交。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當時的大哥的。也許是因為看到我和你走得很近,由我去騙你你會容易上當。他和我們談好的條件是,我們負責綁架你,他來負責談條件,事成之后他分給我們十萬塊錢,大家兩訖。可沒想到,你媽媽會因為受驚過度,一出門便被車撞死了……
“我不想做的……可是那個時候,一萬塊錢對我來說都是天文數(shù)字,更何況是十萬塊了!對不起,是我貪心……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答應(yīng)了他,你媽媽就不會死……看到你落在他手上,我很擔心他會對你不利,可我沒有辦法救你出來……齊致遠不相信我,不相信任何人。你媽媽死后,他怕事情敗露,居然找了另一撥人要對我們趕盡殺絕!要不是窮途末路,我也不會背井離鄉(xiāng)跑到美國這么遠來……想不到,你們最后居然也來了美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只好又逃到阿拉斯加,想永遠避開你們,誰知還是避不上……”
“還記得你在阿拉斯加被人偷了背包的事嗎。其實那都是齊致遠指使我做的。他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要你的錢,他只要你媽媽留下來的那個鐵盒子。我不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盒子上有鎖,如果讓他看出鎖被人動過,我就活不成了。我還有孩子要養(yǎng)的,我不能有事……
“我又一次向你撒了謊……對不起小艾,真的對不起……在他面前,我無能為力……你是我這輩子最愧疚的人……對不起……
“我承認,是溫蒂她不安分守己,才會遭來如此橫禍。齊致遠因為我暗中把你送回到他身邊,給了我一大筆錢。他的條件只有一個,不許我再在你面前出現(xiàn)。可惜溫蒂偏不信邪。她說她再也不想待在阿拉斯加這個大冰庫了,現(xiàn)在她有了錢,一定要搬到紐約或者芝加哥這樣的大城市去生活。我同她大吵了一架,她竟然自己跑了出來。她一分錢都沒有,我擔心她會去找齊致遠,想不到竟是怕什么來什么……
“我一下飛機,就接到警察的電話,告訴我溫蒂死了……她身上,還有齊致遠簽給她的一張百萬美元的支票!如果不是齊致遠殺了她,還會有誰能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我知道你愛齊致遠,但是溫蒂的仇,我不能不報!
“對不起小艾……你和溫蒂是我一生中最在意的女人。溫蒂已經(jīng)被齊致遠害死了,他不會放過我的,我更不能讓你也落得同樣下場!讓我來解決一切吧。永遠愛你。
“P.S.我死后,幫我兒子找個條件好點的人家收養(yǎng)他。你就當作是他的姑姑,每年去看他一次,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江永恒”
我的靈魂已凝結(jié)成一塊堅硬的冰塊,慢慢地沉墜,墮向黑暗的深淵,一直在落,沒有盡頭。
齊致遠策劃了那場綁架……齊致遠策劃了那場強奸……齊致遠策劃了那場偷盜……齊致遠策劃了那場謀殺……
原來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起,我就在他的策劃之中,無論我如何掙扎如何逃避,卻始終逃不出他的掌控。
他是魔鬼……
是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