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個挺撥的身影漸漸被艙門遮住,隨即飛車騰空而起變成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施靖芳忍了很久的眼淚終于迸流而出。像個與親人走失的小女孩一樣茫然地環顧四周,左手下意識地劃拉幾下,撈住身邊那只胳膊,輕呼道:“抱抱我!”
“啊——好的!”李遠方此時不知在想著什么有些走神,被施靖芳幾天沒顧得上修剪的指甲掐疼了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將她攬入懷里,像哄小孩似的拍著她的后背安慰道:“宋師兄這只是先回老家處理些事情,真正出前應該還會回梅山一趟的,你看曉意姐不連南鄉都沒來嗎?”他只是中等身材,而施靖芳個子挺高身材頗是火爆,所以那動作怎么看都很別扭。
“他都七十多了!”施靖芳呢喃道,把腦袋埋向李遠方的懷里蹭了幾下,死死地摟住他的腰,仿佛要找到些依靠。心里則想著,吳曉意今天不來南鄉是不想觸景生情,另外恐怕早在決定嫁給宋力忠的時候就已經作好了迎接這一天的心理準備,何況就算宋力忠不在身邊,吳曉意還有父母兄嫂在,最次最次還有宋越悅。而她自己,除了這位二十年來像父親一樣為她遮風擋雨、對她呵護備至的老師外,還有什么人?是當年為了爭奪家產打得頭破血流的那些叔伯兄弟,還是面前這個后頸植入一塊實驗芯片、被董文龍稱為“機器腦袋”的男人?雖然說起來這個男人這些年來待她比親兄弟還好,雖然她現在無論是年齡、地位還是財富都已經足以自立,但此時此刻,卻突然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孤苦零丁。
“嗯——,他是七十多了!”李遠方轉頭看看全都把臉撇向別處作出一副視而不見模樣的程建都等人,深懷感慨地說道。跟宋力忠接觸的人——甚至包括吳曉意——往往會忘記他的真實年齡,因為他怎么看都不過五十來歲。就像長出幾顆第三茬牙齒、一頓能吃六個饅頭半斤醬牛肉兩斤黃酒、把一根一百八十斤重的熟銅棍舞得“呼呼”作響、一天到晚跟一幫小孩子一起上山掏鳥窩套野兔的陳老一樣,讓人很難將他與百歲人瑞聯系起來。李遠方頭腦中突然冒出“女兒是父母的貼身小棉襖”這句老話,心說也就施靖芳這樣做女兒的才能注意到宋力忠已經年過古稀這個被大家長期忽略的事實,然后想起遠隔重洋的自己的女兒王越蘭,再一次走了神。
程建都非常理解施靖芳此時的心情,但讓她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直呆在李遠方的懷里,顯然不太合適。他知道施靖芳和李遠方之間到底怎么回事,但平臺上的其他人卻未必清楚。作為一個合格的秘書,為李遠方的聲譽考慮,他非常清楚現在必須做點什么,想想還是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干咳一聲說道:“董事長、施主席,平臺風大,還是先下去吧!”
“哦——,好的!”李遠方小心翼翼地松開雙臂,順勢勸說道,“靖芳姐!我們先下去吧,宋師兄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說還有禮由跟在身邊照顧生活起居,沒什么好擔心的。反正他怎么跑都出不了地球,回頭我讓建都跟太平洲那邊說一聲,給你換一輛最新型號的飛車,這樣你隨時可以去看他。”
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施靖芳早已不是溫室里的花朵,眼淚一流出,情緒就已經迅穩定下來,默然地離開李遠方的懷抱,擦了擦眼睛,勉強笑笑說道:“對不起!把你衣服弄臟了。”
“沒關系!”李遠方想想還是挽住施靖芳的肩膀,轉頭吩咐道:“建都,下去后你馬上通知太平州那邊,最新型號的飛車定型后,第一時間配給靖芳姐,文龍、樂天他們幾個,全都往后排!”
“明白!”程建都爽快地答應著,望了施靖芳一眼,猶豫著問道:“董事長,你是現在就回梅山還是在南鄉再呆兩天等著開會?”
李遠方沉吟一番說道:“還是先回梅山吧!哦——,靖芳姐你怎么安排?是跟我一起回去一趟,還是直接去太平州?昨天聽戴師兄說太平州政府已經了好幾份正式的公函過來,要求你親自帶隊過去,就明年勞務輸出面臨的新情況進行磋商。”
聽出李遠方話中的蠱惑之意,施靖芳感到很無奈。這些年來,從戴逢春、吳曉意到葉黃、錢樂敏,以及太平州那邊的許多人,都在想盡辦法撮合她和張偉,總是隔三差五地找出種種借口給他們制造見面機會。張偉是大名鼎鼎的太平王,她是全球最大的就業服務企業的董事會主席,每年承辦的培訓、就業安置及勞務輸出業務數十億人次,年營業額千億之多,兩人地位相當還有工作上的聯系;另外,她是宋力忠的學生,張偉則可算是宋力忠的半個徒弟,有同門之誼——所以誰都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合適。可惜別人還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他們兩人則是襄王神女都無心,從來沒碰出過一絲火花。張偉出身貧寒,對施靖芳這樣的世家女有種天然的戒備;施靖芳不是那種眼高于頂的人,但世家子弟骨子里的驕傲還是難免的,潛意識中不大看得起張偉。先天的隔閡,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通過后天的地位變化來消除的,當朋友的話無所謂,一旦做了夫妻,因為雙方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上的差異,會讓兩個人都過得很累很累,所以中國古時候那些頭腦清醒的新科狀元都不會去娶皇帝或宰相家的女兒。像張太一和許亦云這樣的美滿婚姻只是一個特例,畢竟說到底張太一也是苦孩子出身,機緣巧合才成為新一代的天師,本質上跟許亦云沒有鴻溝。最關鍵的是,施靖芳始終認為張偉這“太平王”有很大的水分,太平州政治上有隋麗幫著協調,經濟和技術上有李遠方支持,治國方略則是宋力忠一手策劃,張偉之所以能成為“太平王”,主要是這三個人的功勞,跟張偉自身的能力沒太大關系。李遠方、張太一甚至隋麗的經歷,都是不可復制的,但如果把張偉換成李偉、劉偉或者黃偉,只要不是呆子傻子,照樣可以當好“太平王”。但此時面對李遠方的好心,施靖芳只能說道:“過段時間再說吧!后天是我**忌日,我想回老家給她和我爸掃墓。”
“要回去掃墓啊!”覺出施靖芳心中的無奈,再想到當年施慶洋的事跟他也有幾分關系,李遠方不由默然。轉頭審視著眼前這張和王夢遙極其相似的臉,心中突然涌起一分沖動,狠狠地點下頭說道:“這么多年一直都沒給施叔叔上過香,我陪你回去吧!黃支隊也十多年沒見面了,正好趁這個機會去看看他。”
“你——能走開嗎?”施靖芳驚喜萬分,隨即又變得黯然。
“我問問!”向程建都招下手,李遠方興沖沖地問道:“建都,兩院年會定在什么時間?”
“大后天報到,第二天開會,會期三天!”程建都對答如流,往東方瞥了一眼,猶豫著提醒道:“夫人計劃后天下午提前來南鄉,去張太一先生家看望許夫人,好像說過讓你跟她一起去的。”
這時已經到了電梯口,李遠方側著身把施靖芳讓進去,表情古怪地說道:“張太一又要當爹了,聽說五個多月了吧!等會我自己跟葉黃說,要去她去,這女人生孩子的事——我去湊什么熱鬧?”然后邁進電梯揮了下手說道:“就這樣定了,我吃完中午飯就出,不坐飛車,開汽車經南京到鎮江,晚上跟黃支隊聚聚,明天上午去金山寺轉轉,下午過江去揚州,先去瘦西湖公園走一圈,晚上再到靖芳姐老家。靖芳姐,這樣行嗎?”
“啊——行的!”這完全出乎施靖芳的意料,一時半會竟然沒反應過來。然后想到李遠方沒說清是自己一個人走還是跟她一起,但當著程建都等人的面沒好意思問,只能旁敲側擊地說道:“遠方你好像有十多年沒旅游了吧,既然這幾天沒什么事,出去轉轉也好。嗯——,那你就下午出吧!我等會就通知黃支隊——現在是黃局長了,讓他安排好今晚的接風宴和明天的旅游路線。我今天晚上必須去參加王總的婚禮,明天到揚州跟你會合吧!”
“王總,哪個王總?”李遠方覺得很奇怪,以目前施靖芳的地位,一般人的婚禮,派個人過去送下禮意思一下就行了,大可不必親自到場。而在他和施靖芳共同的社交圈里,好像沒哪個姓王的老總值得她如此重視。
“是王梓滕的弟弟,我們集團公司的副總裁,不管看在王梓滕的面上還是這么多年同事的份上,我不去都不行。”施靖芳耐心地解釋道。
“是他啊,那倒真是得去!”李遠方明白過來了,“咦——建都,這家伙是不是也給我請帖了?搞不好我師兄也接到邀請了,還有戴師兄去不去?”
“了!”程建都言簡意賅。
“他都給陳老爺子請帖了,陳司令肯定也會請的!戴叔叔昨天特意跟我聯系過,說如果他走得開的話也過來參加,如果實在來不了,讓我代他把禮送到。”這是施靖芳的回答。
“他這婚結的,動靜很不小嘛!”李遠方撇撇嘴說道:“仗著‘三北王’的勢,他們這家人這幾年好像折騰得挺厲害。哦——靖芳姐,記得這家伙前些年好像追過你,還特意跑到梅山給你送花,但我師父最看不慣送花這種假洋鬼子的事,拿根棍子把他趕跑了,呵呵!這次娶的誰家的女兒?”
“撲嗤!”當年陳老拿棍子趕人的場景,施靖芳至今記憶猶新,一邊往電梯外面走,一邊捂著嘴笑著說道:“新娘姓趙,一開始是電視臺的主持人,后來跳槽去拍電影了。嗯——,我想起來了,那年我們到南鄉參加完張太一和許亦云的婚禮,一起到后來的‘農民城’喝酒樂天挨打那回,就是跟王總和這位趙小姐生的沖突。”
“這可真巧了!”李遠方感慨萬分,“他們這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趙小姐夙愿得償?既然是咱們‘三北王’的弟弟,既然他都給我師父請帖了,這婚禮我得去!建都給我準備份禮物,我今天先不走了,給靖芳姐當護花使者去,免得有蒼蠅來騷擾她。”
“除了你們行星數據和梅山集團的自己人在梅山結婚,這些年你誰請也沒去,今天你能去就是給了他們天大的面子了,還送什么禮物?你要去的話,我也空手去,去那簽個到就走,看他敢有什么意見!”看樣子施靖芳對王總很有些宿怨,像是想借李遠方找回一些場子。
“農民城”成立之初,雖然被王梓滕喝止了參股的計劃,但隨著“農民城”越辦越火,王總一直不太甘心。“滄海桑田”之后,政府加大了對許多行業的干預力度,關系到國家社會穩定大局的就業安置與勞務輸出行業當然是掌控重點,因此作為一個民營企業的“農民城”處境非常尷尬。那時戴逢春等人名下的產業全都大幅度縮水用工量急劇下降,內部消化能力有限,而且李遠方昏迷不醒,施靖芳長期在梅山照顧沒心思管別的事,股東們自顧不暇,“農民城”因而陷入了困境。于是在史今的大力斡旋下,權衡再三后,戴逢春只好答應王總入股并擔任副總裁職務。王家人數十年來在政府各部門的關系網夠廣,王總本人的協調能力也相當不錯,再有地位正在冉冉上升而且手里掌握著用工量越來越大的梅山建設集團的王梓滕作為后盾,“農民城”漸漸有了新的起色,因此王總可以說力挽狂瀾于危難之中,對“農民城”的展功不可沒。等到李遠方醒來施靖芳重新回到南鄉,王總已經通過種種手段在公司里擁有越來越大的言權,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作為網絡平臺建設方的行星數據元氣大傷,李遠方去了國清寺隱居,戴逢春和向勇等大股東的麻煩還沒結束有心無力,宋力忠跟這個企業無關名不正言不順能夠給予的幫助有限,施靖芳獨木難支,即便是后來得到來自太平州的助力,經過這些年的努力,也只能稍稍壓過王總一頭,加上王總后來還演出一場“追求”的鬧劇,兩人之間的積怨自然越來越深。不過好在施靖芳不是那種權力欲特別強的所謂“女強人”,所以表面上還比較和諧,并沒對集團公司的展產生什么影響。
至于陳老拿棍子趕王總則另有原因,其中的緣由,施靖芳略知一二,而李遠方是至今都不知道。從昏迷中醒來后不久,李遠方就去了國清寺,這讓所有人都很難接受,總擔心他過幾天變本加厲干脆出家當和尚,在梅山留下一個大攤子不說,還可能讓他們李家絕后。后來不知誰提的建議,既然李遠方這樣是葉黃生死未卜造成的,是感情受到創傷,也許可以用一份新的感情來彌補,于是大家就開始張羅起給李遠方安排新的結婚對象。琢磨來琢磨去,都覺得施靖芳是最合適的。別的條件先不說,施靖芳最大的優勢是跟王夢遙長得很像,王夢遙在李遠方的心中始終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在這種時候,施靖芳應該比別的女孩更適合撫慰李遠方的心靈。更何況李遠方的父母這一年來一直都把施靖芳當女兒看待,非常樂意接受她進門。而施靖芳自己,對李遠方也是有點意思的,只要大家再稍加把火就行了。王總這個時候跑到梅山給施靖芳送花,豈不正是討打?當然,這事后來因為施靖芳自己的反對不了了之了。施靖芳一是不想當王夢遙的替代品;二則葉黃雖然生死未卜,畢竟還有幾分希望。連帶著杰克遜和葉錚然兩個拖累的楊家智都能從美洲坐船撐到非洲海岸,有上千號人在一起互相照顧的葉黃沒道理就這么死了。在得到葉黃的確切消息之前,施靖芳即便是一萬個愿意嫁給李遠方,也要等等再說。后來葉黃果然平安歸來,還帶著李揚帆,施靖芳就死了這條心,大家也對這段插曲諱莫如深,誰都沒跟李遠方提起。
聽出施靖芳的意思,李遠方苦笑起來。說實話他也已經忍王家兄弟好久了,早就想幫施靖芳教訓王總一番順便震一震王梓滕,只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忙著搞科研深居簡出,根本就沒跟王總碰過面,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但讓他在人家結婚的時候給人難堪,總覺得不太合適。只好訕笑著說道:“去了就走恐怕不好吧,萬一我師兄也去了呢?我跟師兄快一年沒見面了,不陪他多坐一會要挨罵的!”
施靖芳只是說說而已,這些場面上的事,她是從來不讓人挑理的,白了李遠方一眼說道:“我逗你玩呢!禮物我順便給你多備一份好了,不用麻煩咱們程大主任。”
【……第一章誰為依靠……】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