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說要過年了，不問情由，先就傻不愣登的高興了起來。因?yàn)檫^年時節(jié)，總裹在寒假里。寒假是巧克力，過年是巧克力里的杏仁兒。自由自在，加上歡天喜地，真是錦上添花。相比起來，暑假就長而平淡，沒過年這樣有盼頭的節(jié)點(diǎn)。 因?yàn)橹肋^年，大家都不舍得不高興，于是平日三分膽，變成十分。不做寒假作業(yè)，每天看電視，睡懶覺，爸媽也不會管——過年嘛。爸媽沒空管，也因?yàn)槊ΑＮ覀兡抢铮弦惠叺膯挝粫l(fā)大青魚，年年有余。魚殺好了，肉段兒腌了做咸魚，魚頭魚尾等年夜飯吃：略煎到泛黃，加酒和蔥，熬一下午到濃白，就是魚頭湯，可以加豆腐。 除了整治魚，還得備辦其他的。去菜市場，席卷一氣，跟那些菜販們一一道別： “還不回去過年？” “今天做完就回去了！” “那來年見！” “好好！” 買許多鹵菜熟食。過年了，店主也豪邁。你買豬頭肉，白送倆豬耳朵。你買紅鹵腸，白送雞肝。 “早點(diǎn)賣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將！” 過年前一兩天，牌友們要打一兩桌“暫別麻將”。癮再大，之后一周時間，要暫別嬉笑怒罵的戰(zhàn)友，把時光貢獻(xiàn)給家庭了。這桌牌通常打得溫馨，平日叫鬧吵擾的，這天也和氣。回去了，跟家里也好交代。 “今天輸了。” “算了算了，反正年里最后一天，當(dāng)送禮物求福了！” 年三十那天，主婦從早上便開始忙。我們那里，年夜飯不講貴，但要敦厚、肥碩、高熱量。魚頭湯熬著；紅燒蹄髈得燉到酥爛；鹵牛肉、燒雞要切片切段兒；要預(yù)備酒釀圓子煮年糕。廚房里騰騰白霧中，偶爾跳出一句話： “你也閑著，去小店買瓶黃酒！” “好！” 到下午，親戚們，比如外公外婆，比如叔叔嬸嬸，就來了。進(jìn)門脫外套、摘帽子，先把過年好吼得全家都聽見，然后男的們就開始圍著茶幾，嗑瓜子、剝花生（我們那里，過年一定要吃帶殼的花生，脆而香），喝熱茶；女的就竄進(jìn)廚房： “要不要幫忙啊？！” “不用不用！你去吃瓜子！” 小孩子們滿地跑，如果不提前把書和器物藏起來，就等著聽嗤啦撕碎聲和乒乓碎裂聲吧。免不了有小孩要哭，大人勸慰，聲音堆起來，一直頂?shù)教旎ò濉？措娨暤拇笕藗儯钢煜さ闹鞒秩耍骸鞍パ剑衲甏┑煤孟矐c啊！”媽媽在廚房里喊爸爸：“我這里脫不開手，你去把黃酒熱一熱！” 吃年夜飯。平日再家常，這時也擺得有模樣：杯盤碗盞。先涼菜，也就是各類下酒菜：鹵牛肉、炸脆鱔、白斬雞、松花蛋、拌海蜇、腌肚……吃過一巡，上熱菜：炒蝦仁、黃豆芽炒百葉、糖醋排骨、藕絲毛豆……吃完這一巡，小孩們都把杯盤放下，滿家里捉迷藏去了；之后是雞湯、魚頭湯、紅燒蹄髈、八寶飯，到這茬兒，大家都不太吃了，邊吃邊聊，話語像羽毛球，在半空里飄，你拍一下，就送到一邊去。年夜飯有不收桌的權(quán)利。年夜飯完了，吃得干凈的盤碗就收了，立刻洗；大家基本沒動筷子的，放冰箱去。會有人先行告辭，大家互相挽手致意，“后天見！”“后天見！” 剩下的大家，把陣地移到電視機(jī)前，遠(yuǎn)遠(yuǎn)近近，或倚或坐或臥，抱著熱水袋、湯婆子，把腳藏在棉墊里，捂得暖融融，臉通紅，等春晚。年輕點(diǎn)的會叫：“哎呀看！宋丹丹！”“哎呀看！趙本山出來了！”老一點(diǎn)的則更重視別的：“今年這衣服，穿得妖里妖氣的！” 到晚上十點(diǎn)，主婦給大家端酒釀圓子年糕來。雖然大家都挺飽，但先前吃齁了的，會覺得甜甜黏黏還有湯，挺清爽，來兩碗。 到新年鐘聲響了，房間里響成一片：電視里的喧騰聲，外面的鞭炮聲，房間里大家彼此祝福聲，手機(jī)鈴聲，百處俱發(fā)，不知聽哪一處才是。等好半天，歇下來了，臉激動得發(fā)紅。聽完《難忘今宵》，主婦就得打點(diǎn)了：客人們引去客房睡，大家各自預(yù)備就寢。這時候，我經(jīng)常不想睡——都知道大年初一凌晨，春晚之后，許多電視臺還會放些撩人心弦的好看節(jié)目呢，比如，央視電影頻道經(jīng)常把平時不放的好東西攢這時候播。可是擰不過老娘，沒奈何，去睡吧。 一覺醒來，通常是被鞭炮聲震醒的。就起床，早飯又是酒釀圓子年糕，偶爾是稀飯年糕，配點(diǎn)兒自家腌的蘿卜干，總是就是求步步登高，團(tuán)團(tuán)圓圓。多幸福，少是非。住過了夜的客人也該回去了，送出門去，殷勤道別。我遇到的年初一，通常都是干凈峻爽的晴天。有亮度缺溫度的陽光，寒冷的空氣里滿是鞭炮**味兒。整個年初一的下午（因?yàn)樯衔缃?jīng)常會睡懶覺）都明亮而平淡，什么事都不著急了，就有種不知該干什么的感覺——這時候，電視機(jī)又成了我的好朋友。那些浮夸但歡樂的節(jié)目響動著，就讓我過了年初一。 年初二、年初三、年初四，照例得四處拜親戚。吃各類大魚大肉高熱量食物，聊天，歡笑，嗑瓜子，吃花生。小孩子們追著各類爆竹鞭炮亂跑，貓和狗嚇得來回竄。室內(nèi)室外，耳邊總是亮堂堂的響著喜慶的樂曲。回了家，打著飽嗝，都不想再吃東西了。我媽就會把年夜飯剩下的菜，做成雜燴菜、咸泡飯、混炒飯。這些邊角料湊起來，通常極香，吃得全身暖和，腦子都變簡單了；就把自己拋進(jìn)軟沙發(fā)里，接著看歡天喜地的電視節(jié)目。 這種時候，我最忌憚的是跟媽媽的一些好朋友酬答。我們這里，阿姨們聊起來沒邊兒。比如我小時候，常被阿姨捏腮幫子：看這小孩多可愛！給我做女婿好不好啊！我媽就答：好啊好啊！——一個春節(jié)，我能被媽許配個四五家！當(dāng)然啦，玩笑一句，過去就算，但多年以后，還會有阿姨開玩笑不怕事兒大，見著長大了的我，就指著自己身旁的女兒：你媽媽以前可把你許給我家啦！ ——也不管我和她的女兒彼此有多尷尬，這種玩笑可怎么接下茬？ 到年初五，該上街去溜達(dá)了。回家過年的諸位也有些回來了，街上人雖少，店鋪倒還開了。大家小別數(shù)日，都無比驚喜的道好： “新年好！” “新年好！！” 這時，你就會像穿上一件新衣裳，在這種“一切都很美好”的氣氛中，覺得“哎，過年真是好！”回了家，媽把咸魚蒸了幾塊，配熱騰騰的稀飯，“吃吧！” 我偶爾也會想，究竟什么是“年味兒”呢？年夜飯？紅燒蹄髈？嗑瓜子？春節(jié)晚會？“過年好”的祝福聲？雜燴飯？走親訪友？爆竹聲？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去年春節(jié)，我在巴黎過，這是我第一次在國外過新年。幸而周圍華人眾多——話說回來，全世界大城市，都已經(jīng)被華人占領(lǐng)了——所以還不缺過節(jié)氣氛。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辦起故鄉(xiāng)事來，通常格外道地。許多我在國內(nèi)的親戚都已經(jīng)嫌麻煩不辦了的習(xí)俗，在巴黎這里的華人圈里還流行著呢，比如，有位來巴黎三十年的老阿姨，繪聲繪色教我： “壓歲錢的紅包，可不能只拿個紅紙隨便一裹，這里面有講究，要折，要描，我來弄給你看……” 中國人過個年，連法國人都知道了。看華人居住那片地方，張燈結(jié)彩掛紅紙，那就是要過年了。 我是這么給自己塑造過年氣氛的：亞洲超市里買食材，做些挺地道的吃食；家里貼些喜字，掛些年畫。當(dāng)然，到頭來，渲染氣氛最有效的，還是以下手段：調(diào)出歷屆春晚的小品和相聲，當(dāng)家里背景音。聽多了之后，隱隱約約的，你真覺得，好像在國內(nèi)過年了。 究竟什么是“年味兒”呢？ 央視春晚相聲小品的質(zhì)量，已經(jīng)被詬病了十幾二十年，其笑料之短缺、主題之單一、若干細(xì)節(jié)之虛假，不必多言。但如果稍微在意一下，會發(fā)現(xiàn)以下特色：無論該小品是否有趣，大體上，央視春晚的相聲小品，一如主持人的發(fā)言，總在渲染以下氣氛：天倫之樂；關(guān)愛互助；朝氣蓬勃；老當(dāng)益壯；家庭輕喜劇；生活情景劇——許多很沒營養(yǎng)，甚至虛假，看了不過腦，但就像所有肥皂劇和雞湯一樣，試圖治愈你——效果不論，意圖是這樣的：試圖營造一種調(diào)子： “大家是彼此關(guān)懷、溫情禮讓的呀！” 這種調(diào)子，其實(shí)并非憑空而來。我小時候所受的教育，率多如此。語文課本里，基本在強(qiáng)調(diào)以下審美：中國是幅員遼闊的，五十六個民族如何相親相愛，農(nóng)民伯伯如何勤勞勇敢，城市居民如何積極向上，春天萬物復(fù)蘇，夏天爛漫璀璨，秋天豐收圓融，冬天瑞雪紛紛；孩子們?nèi)绾稳槲灞衾蠣敔敀哐绾问敖鸩幻粒绾瘟⒅具h(yuǎn)大，想當(dāng)解放軍、科學(xué)家和護(hù)士……甚至連數(shù)學(xué)課本里，都會不經(jīng)意的編些諸如“紅星農(nóng)場秋天蘋果豐收，一共有30噸蘋果，問能載重2噸的3輛卡車需要多少次才能運(yùn)完”，如此云云。那是一種招貼畫式的審美，多年以后知道真相的你難免會覺得小時候被哄了，但這個最初的、桃花源式的夢，到底是最初的印象。所謂年味兒，其實(shí)差不多就是如此：一種從我小時候的教育、從上一代和上上一代長輩的日常言行里，承繼下來的氛圍，一種暖烘烘的，大家真誠的彼此關(guān)懷的，足以讓人感覺周遭過于美好，過于和睦，簡直可以無憂無慮的氛圍。 所以，為什么年味淡了？不是因?yàn)閮x式和習(xí)俗變化了——每一代人自有他們的儀式，我們的父輩少年時就不知道何謂春節(jié)晚會——而是人會隨著成長，越來越明白，這種暖烘烘的、彼此真誠關(guān)愛、用心祝福的氛圍，隨著時間流逝，日益變成一種桃花源般的存在。不是年味淡了，只是人們長大了。 但是，到最后，還是會有一個轉(zhuǎn)換。 我媽有那么幾年，逢過年都不樂意操辦了，嫌煩，嫌無聊，自己也覺得是窮開心哄自己，沒意思。但近些年，她又熱鬧開了，每逢過年前后，便饒有興致，四處備辦，逮著各類理由，拉拽親朋好友。按她對我的說法，“雖然是瞎鬧猛（我們那里，管熱鬧叫鬧猛），總也比不鬧猛要好！” 如是，大概到最后，人都會經(jīng)歷這么個階段：先是被過年那海市蜃樓般的氣氛所迷，樂在其中；漸漸發(fā)覺其中有相當(dāng)?shù)南蛊鸷甯F開心成分，于是慢慢兒遠(yuǎn)離；最后，終于到了“假的又如何，開心就好了嘛”，于是翻身回來，開始親身參與，營造海市蜃樓的氛圍。 說來說去，過年其實(shí)可以這么解釋：這玩意本身可以理解為，到了每年的某個節(jié)點(diǎn)上，大家沒事瞎起哄、一起鬧個樂。但人生在世，無非求樂；如果能有一個自己和周圍都不加懷疑的固定時節(jié)，可以像傻瓜一樣彼此喧騰熱鬧的問候和祝福，可以撒開歡樂，那就不妨樂樂。年味兒濃淡，到最后還是主觀感受。想有年味兒，只需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笨小孩兒，滿心期盼壓歲錢、年夜飯、春節(jié)晚會和各類無意義的唧唧呱呱，沒頭沒腦的祝福每一個人，然后相信他人也會沒頭沒腦實(shí)心實(shí)意的祝福你，就行了。 想要有年味兒，首先得真把年當(dāng)成年來過才是啊。 就像這樣： 要過年啦！！！！！！！！！！！！！大家過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