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張太醫的診斷,賈赦倒也不慌不忙,伸手先扶住了賈母,迎著賈母怒視的目光卻半點兒也不心虛,還唱作俱佳地擠出幾滴眼淚來,語帶哽咽道:“老太太千萬珍重自個兒的身子,二弟的身子……唉,兒子定然遍尋名義替他診治!”
賈母聽罷,心頭怒意陡升,狠狠地拂開賈赦的手,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之后,才對賈璉怒喝道:“還不跪下,你這小畜生!”說著,便要舉著沉香木的拐杖去打他。
賈璉慌忙避過,瞧見賈赦遞過來的眼色,頓時機靈地哭道:“老太太要責罰,孫兒不敢不領。只是,好歹請老太太息怒,萬要珍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賈母“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卻到底不好發作了。眼見著賈璉和賈赦一副情深意切的樣子,她倘若在這當口兒發怒,只怕傳出去也要被人說是自己不慈了。
想到這里,賈母眼中幾欲噴出怒火來,可臉上的表情卻平靜了幾分,狠狠地咬了咬牙,才怒道:“還不快滾出去!”
賈赦頂著一張苦臉,看似莫可奈何地攜著同樣臉色不佳的賈璉走了出去。剩下一屋子的女眷,哭的哭,鬧的鬧,簡直一團亂糟糟的要人心煩意亂。
等回了自己的屋子,賈璉長舒了一口氣道:“今兒個看著老太太果真是氣急了,竟然全然不顧有外人在場。幸而你沒去,否則也要吃掛落。”說著,賈璉伸手攬過鳳姐,抬頭見她笑容嬌美,眉眼間是說不出的嬌俏嫵媚,心中微動,便笑著去撫了撫鳳姐的小腹,低低道:“荀哥兒如今長到三歲大的年紀,咱們何時再給他與大姐兒添個弟弟妹妹呢?”
此話一出,叫鳳姐臉上紅暈乍現,嬌嗔著捶了賈璉肩頭一記,“二爺這樣的不正經,我再不和你說話的!”說著,扭了腰身便要走。
正巧了,這時屋外平兒揚聲道:“姨媽這時候怎么來了,我們奶奶身子有些不適,正歇著呢!”
王熙鳳和賈璉對視一眼,都瞧見對方眼中的幾分疑惑。也不知道這個敏感的時刻,薛姨媽到他們這兒來是為的什么。
隔著氈簾,只聽薛姨媽笑道:“你家奶奶是我的親侄女,她身子不好,我更該來瞧瞧了?!闭f著,已經自顧自的打起了氈簾。
王熙鳳這時早斜倚著軟塌坐下,賈璉也坐在一旁低頭吃茶,見薛姨媽進來,忙見了禮,賈璉便笑了笑說:“姨媽來了,可好好兒地替我說說她,平日里身強體壯的也就罷了,偏這會兒子頭疼腦熱一時犯了病還不肯歇著,我是半點兒主意都沒有的人,還請姨媽多關懷些?!?
薛姨媽輕笑了一聲,便道:“你媳婦兒在家時便是這樣的性子,但凡男子能的,她無一不肯相讓。也怪道我那哥哥都把她假充男兒教養,她便是這樣的性子,虧得你愛重她了!”
賈璉又陪著說了幾句話,見鳳姐沖他眨了眨眼,心中了然,便笑著起身道:“姨媽坐會兒子再回去罷,我還有事,就不陪了?!?
等賈璉出了門,薛姨媽這才轉頭去看榻上的王熙鳳。只見她穿了一身寶藍妝花百蝠鍛袍,領口上是一圈厚厚的白狐風毛,襯著她妝容素淡的樣子,更是別有一番韻味。
因才笑著說:“我瞧著這幾年不見,你越發的懶惰了?!币贿呎f著,一邊拿眼去看鳳姐的氣色,見她雙目璀璨,容光照人,只笑道:“前兒個還聽你姑媽說起你自打不管家后,整個人都懶怠了不少,平日里輕易是不出門的。我先時還不信,現下才眼見為實了?!?
王熙鳳聞言不過低低一笑,薛姨媽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性子到底沒變多少??赏跷貘P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橫沖直撞半點兒不知道他人心思的傻鳳姐了。于是這邊薛姨媽拉東扯西的說得起勁,鳳姐卻是斜倚在榻上,吃著茶聽著這呱噪之聲,倒也算是得宜。
薛姨媽說得口舌也干了,伸手拿起小幾上的茶碗,只一眼,便滿口贊道:“這茶碗倒是精巧,難為你這里有這樣素雅精致的樣式?!痹瓉?,她手上正拿了一只纏枝蓮青花茶碗,乃是極正的雨過天青色。這樣一只茶碗,尋常不可得的,可瞧著鳳姐這里,卻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一般。
薛姨媽贊了一聲,又就著茶碗吃了一口茶,見那茶碗中的茶葉碧綠青翠,茶湯顏色清亮薄透,更是贊不絕口了。
“到底是璉兒疼惜你,這樣好的茶,給你吃了只怕也是牛嚼牡丹。偏他舍得,你可得知道其中的福氣呢?!?
鳳姐掀了掀眼皮子,斜睨了薛姨媽一眼,只輕輕地笑道:“我雖是個粗人,倒是個爽利的性子。姑媽是知道我的,我最不愛東拉西扯的說些閑話,你若果然有事兒,只痛快地說了出來。我若有法子,必然念著彼此親戚骨肉,好幫上一幫??扇羰枪脣屧龠@么遮遮掩掩的,只怕我這里是要送客了?!?
薛姨媽聞言,臉上神情便有幾分訕訕的。見鳳姐眉宇間露出幾分不耐之色,只好如實道:“唉,倒不是我說這話。你是知道的,蟠兒那樣的性子,與人相處也極難的。他如今雖也出息了,到底從前渾慣了,好人家的姑娘是怕了他,不如咱們家的……我也是瞧不上。小門小戶出來的,竟連咱們身邊的丫頭也比不上呢?!?
“我原想著,好歹要娘娘給他指個親事,可這樣大的恩典,輕易是求不來的。娘娘那里倒是有心,可太上皇卻越發的不好說話了?!?
王熙鳳眼眸微閃,她何嘗不知道呢,太上皇年事愈高,脾性卻愈發的壞了。便是身邊服侍的枕邊人,也是疑心甚重。不說王夫人和賈母每每進宮省親回來后滿臉凝重,就是宮里不時傳來的風聲也夠他們聯想的了。
薛姨媽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打量著鳳姐的臉色,見她并沒有露出不悅之色,心中大安,又道:“前幾日我登府時,瞧著那甄三小姐,當真生的好人品好相貌,怪道都說她家的小姐個個兒都是拔尖出挑兒的,便只瞧了一眼,我也滿意極了。何況她說話處事都十分妥帖,倘或我日后的媳婦兒能有她一半也盡夠了?!?
這話才落,鳳姐便猛然從榻上直起了身子,倒嚇了薛姨媽一跳。鳳姐再想不到,薛姨媽好大的膽子,竟然是打著這么個主意。她還說呢,先前賈母和王夫人是哪來的心血來潮,竟然做出敗壞甄家三小姐德行名聲的事情來。
女子未嫁,待字閨中時卻滿京都的傳出婚約,而這男方……并不承認。不說這事兒成不成,只說賈母和王夫人此心可誅,這樣的謠言簡直無異于逼甄三小姐去絕境!
鳳姐微瞇了瞇眼,她之前還想著,以王夫人的手段,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招數來。老太太倒有幾分可能,只是大多可能下是不屑去做的?,F下聽著薛姨媽一番話,鳳姐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樣的手段竟是薛姨媽攛掇著使出來的,而背后的私心也不明而喻了。
--不過是為著想把甄三小姐求娶到薛家罷了!
鳳姐越想越心寒,可臉上卻還是揚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來,只笑著對薛姨媽道:“不是我說,這事兒著實難辦極了。甄三小姐的人品相貌,姑媽既知道是樣樣兒拔尖的,我可怎么好去開這口呢?”
薛姨媽見鳳姐這樣說,忙道:“蟠兒如今也出息了,比起當年,可長進了不少。他到底是你的弟弟,一家子骨肉親戚,哪里有不互相幫扶著的道理。再者說了,若是蟠兒和甄家結了親,與咱們兩家豈不都是一股助力?”
說著,又笑道:“蟠兒雖比不上林家小子那樣的有造化,可到底是咱們自家的孩子。你是看著他長大的,難道他的脾性你不知道,他的人品你信不過不成?”
鳳姐心道:就憑薛蟠那德行也好意思和林表弟相提并論,這薛姨媽不害臊,她聽著都臉紅。再說到這薛蟠的脾性,鳳姐心里冷笑,她最是知道薛蟠為人的,便是因為看著他這幾年的長進,她才越發的不信呢!
可見薛姨媽一副心急的樣子,鳳姐也不想把人給回絕了,只輕輕抬手攏了攏有些松散的云鬢,扶住了發鬢里的一只銜東珠金步搖,淡淡笑道:“姑媽這想法雖好,可要托了我去說項?”
“正是這個理兒了,到底是你,嘴皮子又俐落,說話又討人喜歡。那甄夫人不日就要搬離府上了,好歹請你替蟠兒掌掌眼呢。”
鳳姐笑著說:“姑媽也太高看了我一些,我如今一不管家,二不管事兒的,只怕那甄夫人還不知道我是圓是扁呢。別我去了,人家打了我出來才是個大笑話。”說著,眼睛輕輕地眨了眨,掩唇笑道:“依我看來,竟不如請了二太太親自過去說說,她和甄夫人相交甚篤,有她在其中轉圜,或許是能成的?!?
薛姨媽聽了,只低嘆道:“我雖有這想法,到底怕你姑媽多心。這原是她相中的人,眼下我想說與蟠兒,只怕你姑媽聽了心中不快,遑論替我去說項呢?”
“再說了,你姑父……二老爺如今半個身子都癱了,日后還不知道什么光景。你姑媽正傷心,我也不好意思叨擾。”說著,一手已經握住了鳳姐的雙手,薛姨媽滿目懇切道:“好孩子,到底是你疼我,好歹替我辦成了此事,我方了了心愿。日后便是去了底下見了你姑父,心中也是無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