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將成三子和林全喚進來交代了一番,讓他們退下后,林楠想起昨日之事,道:“皇后娘娘沒為難殿下吧?”
李資淡淡道:“還能怎么著,無非是說話難聽些罷了。”
說話難聽些?注意到李資眼中的冷意,林楠心中了然:這位皇后娘娘說的話,恐怕遠不止是難聽那么簡單。
兩人極有默契的絕口不提剛才小小的沖突,林楠是因為心中有鬼,刻意回避,李資卻只當他不愿提及痛事,正一味強撐,更加不忍戳他的傷疤。
“只是……”
“怎么?”
“昨兒我?guī)汶x開不久,六弟就求到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只比我晚了一刻鐘。”
“嗯?”林楠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給李昊說好話?
李資頓了頓,還是決定繼續(xù)說下去:“昨兒父皇見你傷重,龍顏大怒,在御書房大發(fā)雷霆。老六見狀不妙,對父皇說,皇后娘娘沒想到那三個奴才那般大膽,竟敢讓你跪在青石板上,又說皇后娘娘在聽他稟明實情后,便立刻傳旨免了你的責罰,不想還是害你受了傷,正自責不已……還罰了自己三個月的月銀。”
三個月的月銀?
林楠心中冷笑一聲,低頭掩去眼中的情緒,淡淡道:“……臣惶恐。”
他若是憤怒若是嘲諷若是冷漠,李資反而覺得舒服些,偏偏這少年聲音平靜如水,那種安安靜靜接受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讓他心中更加難受,卻仍不得不繼續(xù)說下去——讓這少年先有個心理準備,總比事后失落好:“當時在路上遇上父皇時,父皇只一心惦記你的傷情,并沒有問及其他,后來聽了六弟的話,便以為我是得了皇后的懿旨去才赦的你……”
李資總不能自己去對李熙說,他是假傳的懿旨,并不真的是皇后及時赦免了林楠。且不說這一狀告下去,一個不孝的名頭便扣了下來,更重要的是,若李熙知道他假傳懿旨,也許一開始還慶幸他去的及時,但事后不免多想:他為何為了一個區(qū)區(qū)的林楠,便敢假傳懿旨?而且他今天為了一個小小的侍讀,就敢假傳懿旨,以后遇上更大的事,是不是就要假傳圣旨?
這里面的意思,他不說林楠也懂,更清楚李資為他假傳懿旨是何等難得。
李資繼續(xù)道:“……且磐兒年紀尚小,他的教養(yǎng)原就是皇后的職責。”
李資的意思,林楠聽明白了:在整件事里,身為侍講讓皇孫替自己抄書,且抄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皇后是有資格罰他的。而且懿旨上可沒有寫明讓他跪在哪里——不過是幾個奴才膽大妄為罷了,與皇后何干?更何況皇后一知道情況就立刻赦了他,還要怎么樣?所以這個啞巴虧,恐怕他是吃定了。
低聲道:“下臣明白,原就是下臣的行事不檢,皇后娘娘有所責罰也是該當?shù)模鲁冀^沒有半點委屈。”
李資苦笑道:“父皇不是傻子,這樣的把戲怎能瞞的過他,只是便是父皇做事,也要講個理字。這件事追究到皇后娘娘身上,最多也不過是御下不嚴,處置失當,就算父皇想替你出頭,也師出無名……”
林楠并沒有什么失望的感覺。
他是什么身份?不過是一個小小三品官的兒子,一個皇孫的侍講而已。便是李熙和林如海有點交情又如何?難道還能指望他為了自己將自家的皇后娘娘收拾一頓不成?
林楠從來沒有指望過皇家的人來給他出頭,江南的那個老爹才是他的親人。當初他被污下獄,林如海可是在江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到現(xiàn)在江南的鹽商和官員還聞林變色,否則林如海不過三品御史,在揚州也不算品級最高,他林楠如何做的江南第一紈绔子?
以林如海的性格,便是欺負他的是皇后娘娘,也不會善罷甘休,只是不知道會做到什么地步罷了。
只是對于李熙的反應(yīng),雖李資說的字字都在理,但是李資并不知道,李熙當初有言在先,便是林楠帶著李磐玩耍都是使得的,何況是抄書?
如今皇后拿著抄書的幌子罰他,害他雙腿成疾,李熙若是不給他一個交代,他林楠雖然拿李熙沒辦法,只有自認倒霉,但是李熙自己還有什么臉面見他?有什么臉面去見他口中所謂的布衣之交?
只聽李資繼續(xù)道:“昨兒是十五,原本父皇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會宿在皇后娘娘宮里,數(shù)十年如一日,但是昨兒卻在御書房獨寢,這對皇后娘娘來說,已經(jīng)是極大的沒臉了。聽說昨兒晚上皇后娘娘令人去催了父皇數(shù)次,父皇先是不理,到第三次時,更是直接將派去的人打了板子。皇后娘娘因此氣的哭了半宿,且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滴水未盡,便是這樣,父皇也始終沒有踏入后宮半步。”
林楠哦了一聲,無動于衷。李熙不會以為他一晚上不睡皇后就抵得過他一雙腿了吧?或許對皇后來說,這很嚴重了,但是在他眼中,什么冷戰(zhàn),什么撒嬌絕食,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情趣,與他何干?
沒有興趣再聽這些,問道:“按這樣說來,殿下之前假傳懿旨,反倒是幫了皇后娘娘的忙了?皇后娘娘總是領(lǐng)情的吧?可賞了什么?”雖皇后的懿旨隨后就到,但是懿旨是在李熙之前到還是之后到,性質(zhì)截然不同。
李熙聞言神色一冷,淡淡道:“她責怪六弟不該為我掩飾,應(yīng)該讓父皇處置了我這個膽大妄為的逆子才是。”
林楠撲哧失笑,對李資沒有半分同情,笑道:“那位肅王殿下可真是辛苦。”有這樣一位娘親,哪怕有李熙的縱容,也不知要多操多少心。同時心生警惕,他是不是有些小瞧了那位看起來傲慢自負的肅王?
一抬眼,卻看見李資那張依舊沒有多少表情的臉上,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眼中漾起的不經(jīng)意的暖意,還有唇角勾起的微妙弧度,頓時愣住。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見的是殷桐。
也許因為童年過的并不愉快,殷桐不是愛笑的人,在生意場中應(yīng)酬難免,但即使是笑的再大聲,眼中也看不到半點笑意,可是他這種和眼前的李資如出一轍的表情,林楠卻時常得見。
每當林楠開懷時,不經(jīng)意的一抬頭總是會看見殷桐正看著他,露出這種表情,這種淺淡的接近于無卻又真實如同出自本能的笑容,自然的連殷桐自己都沒有察覺。
林楠甩開心頭的雜念,伸手替李資換上一杯熱茶,道:“昨兒的事,下臣還不曾謝過殿下呢,若非殿下搭救,我再淋上一陣苦雨,現(xiàn)在只怕也沒法子好端端坐在這里陪殿下喝茶了。”
李資淡淡道:“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做磐兒的伴讀,不拘是跟了哪位兄弟,也不會弄出昨日的禍事來。既然是我的緣故,救你也是我的份內(nèi)之事。”
竟然說的這般理所當然,林楠一時有些無語,原來他惹禍上身是李資的緣故啊,他還以為是自己自找的呢!
似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個人對自己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苦笑道:“殿下不覺得對下臣太好了嗎?讓下臣誠惶誠恐,不知如何自處。”
李資突然沉默下來,伸手端起熱茶,低頭慢慢的喝,喝的很認真,很慢,等一杯茶快要喝完,才將茶杯放下,抬頭看著林楠的眼睛:“其實在客棧,我并不是第一次見你。”
林楠愣住。
他卻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見李資。
難道是之前的林楠和李資有什么糾葛,而他沒有繼承到相關(guān)的記憶?
李資繼續(xù)道:“半年前,我奉父皇之命去江南。明面上是去江南巡查,其實是為了你。”
“啊?”
“當初林大人在密折中提及你被污下獄。父皇第二日便讓我下江南,千叮萬囑說,不管事實真相如何,不管你有罪無罪,都必須要把人完完整整的給弄出來。”
林楠徹底愣住,他現(xiàn)在才知道,李熙竟有過對他這么上心的時候。
李資道:“但當我到達江南的時候,你已經(jīng)被林大人接出來了,所以我并沒有急著去府衙。然后有人演了一出好戲給我看。”
“我每次出行的習慣,必定派人先去前面探路并打點好衣食住行,找好客棧,定好房間,打聽當?shù)氐牡缆方煌ā⒕茦遣桊^甚至風土人情。等到了客棧洗漱好之后,不是去酒樓吃飯,便是去茶館喝茶,去的必定要是最熱鬧的一間,因為我習慣在酒樓茶館的大廳坐著,聽聽那些人聊些什么,我總認為,這樣從不相干的人口中得到的信息,才是最準確的。”
“那天我選擇去了茶樓,果然在茶樓里聽到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原本,聽父皇說無論你有罪無罪,都定要將你弄出來,我便認為你應(yīng)該是那種不學無術(shù),整日只知道惹是生非的紈绔子弟。到茶樓上一聽,果然不出所料。養(yǎng)戲子,包紅牌,買瘦馬,強搶民女林林總總,全然就是揚州第一大害的模樣,說的最多的,當然就是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街縱馬踩死人命,也不過在牢里耍了幾天,就平平安安放了出來,而且依舊沒有半點收斂。”
林楠笑道:“我卻從來不知道我的名聲竟然是這么差的……沒有說我吃霸王餐?”
李資一愣道:“什么叫霸王餐?”
林楠道:“就是吃飯不給錢。”
李資道:“怎會沒有?那位老板說,他整日燒香拜佛,只求你少去幾次,吃吃喝喝也就罷了,一個不高興就要砸他的店。”
林楠冷哼道:“殿下一會莫忘了告訴我這是哪家的店主說的話,既然他說了,我若不當真派人去砸他幾次,豈不是有負他的重望?”
有林楠的插科打諢,讓李資也輕松起來,笑笑繼續(xù)道:“當時我坐在窗前,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不好了,林大爺騎馬過來了!’,店里的人就嘆息:‘唉,又有人要遭殃了。’于是我站起來去看。”
“我坐的位置,角度極好,站起來不久,便看見有人騎著馬過來,白衣白馬,快如奔雷。那條街上當時很熱鬧,兩側(cè)都是攤子,將街道占了大半,行人也不少,以那樣的速度沖進來,傷人是難免的。當時我已經(jīng)準備叫人將人攔下,但是就在下一瞬,人和馬就一起驟然栽倒,倒地的地方,離最近的攤子還有五寸。”
“然后我便看見了我有生以來看見的最可笑的一幕:從街頭一直到離倒斃的馬足有數(shù)丈遠的范圍內(nèi),到處是被掀翻的攤子,到處是驚呼的人,最最可笑的是,還有一個人抱著斷腿在馬頭三尺遠的地方,打滾哀嚎……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
對發(fā)狂沖來的癲馬來說,幾丈的距離轉(zhuǎn)瞬即逝,想來是那些全神準備的人看見癲馬過來,數(shù)好了一二三開始行動,等發(fā)現(xiàn)本來該急速沖來的馬沒有蹤影時,伸出去的手已經(jīng)縮不回來了,是以才會演出這么可笑的一幕。
那個白衣少年,就是在這可笑的一幕中,慢慢站了起來,手上很不經(jīng)意的倒提著一把匕首,鮮紅的血在他腳底下蔓延,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衣上,沾著大幅大幅的鮮血,顏色濃烈的驚人。
李資現(xiàn)在都記得,那天是黃昏,太陽將少年的影子拉的很長,黃昏時分特有的看起來絢麗輝煌實則沒什么力量的陽光,將周圍渲染的像是一副色彩濃烈卻又充滿冰冷意味的畫,讓人莫名心痛。
街上四處都是人,每一雙眼都充滿敵意,李資看著長街上孤零零的少年,恍惚間像是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他以為接下來總要發(fā)生些什么,這少年總要說些什么,做點什么,然而沒有。
少年就那樣站起來,倒提著匕首,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慢悠悠的從長街的那頭走到這頭,腳步從容懶散,自在悠然。
將那匹被他割斷了喉嚨的馬,那一街的敵人,還有看戲的那個人,遠遠的扔在身后。
當時李資便想,到底世上有沒有什么東西什么人,會被這少年放在心上?
回想起來,那出戲并不算高明,茶樓里的人幾乎都說著同一個話題,便是他林大爺?shù)氖略俎Z動,也不至于人人都關(guān)注他一個,難道沒有自己的事可說嗎?茶樓里幾乎人滿為患,為何偏偏靠窗視線最好的位置留著等他來坐?但是身處局中時,如何會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會有數(shù)百個素不相識的人串通一氣,給他演這么一出大戲?
也多虧了這出戲,讓他從此多了幾分小心,讓他看清楚了他自以為忠心耿耿的手下里,有多少早就成了旁人的耳目。
也讓他在心里,第一次有了忘不掉的人。
才會有客棧中的靠近,長安城外的強邀……
林楠輕笑的聲音讓他從記憶中回神,他這才醒悟,那個當初將他扔在身后的少年,現(xiàn)在便在他眼前,只聽林楠笑道:“我說那些人怎么那般無聊又整這么一出呢,原來是為了演給殿下看。一樣的戲唱兩次,當真好沒創(chuàng)意,當別人同他們一樣傻麼,一樣的當會上兩次?只是可惜了我的好馬,當初我發(fā)現(xiàn)馬兒身上被做了手腳時,可是在撞人還是殺馬之間猶豫了好久。”
李資道:“看得出是好馬。所以后來在長安道上,你看中我的馬時,我便想,原來天下的事……”
他頓了頓,才緩緩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林楠愕然抬頭。
李資卻不看他的眼,淡淡道:“過了這么久,林全應(yīng)該也學會了,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記得每天晚上讓林全給你按按,我?guī)淼乃幰沧屗麄儼玖私o你喝。等過兩日你外傷好了,我再帶你去找那位太醫(yī)親自看看——現(xiàn)如今皇上令劉太醫(yī)負責為你診治,旁的人不敢插手。”
林楠還在奇怪他那句“一飲一啄”說的有些突兀,又覺得他最后一段話語氣太過熟稔時,李資道:“磐兒也很惦記你,只是今兒被看的緊,沒能出來。明兒下午原該輪到你講課,你雖去不了,他應(yīng)該會找到機會來看你。”
起身告辭離去。
……
第二日,林楠不好再讓時博文上門授課,老老實實讓人抬了去時府,時博文知道他身體不佳,只講了一個時辰的書,便放他回府。
剛回到院子,林成便跟進來,遞過來一物:“大爺,您看這個。”
“是什么?”
“朝廷的邸報,一刻鐘前不知道哪里來的一個小廝送來的。”以林楠頭上那頂小烏紗,朝廷的邸報還發(fā)不到他的頭上。
林楠接過,打開,第一眼便看見幾個大字:“令不得出于后宮。”
“皇帝詔曰:我朝開國以來便有明訓:‘后宮不得干政’。自古以來,后宮亂政者,宦官攥權(quán)者,比比皆是,因此國破家亡者亦不在少數(shù)。前車猶在,朕不得不慎。然則天子家事亦為國事,小到皇子皇孫教養(yǎng),大至天子廢立,國事焉?家事焉?若無規(guī)矩尺度,‘后宮不得干政’終將成一句空言,朕思慮再三,決意定下鐵律;‘令不得出于后宮’……”
林楠有些傻眼,如果,這就是李熙給他的交代的話,似乎鬧得太大了些……
“……除后宮任職者,天下官吏凡身有品階者,大至王公貴族,小至九品小吏,后宮人等一概不得直接命令驅(qū)使,違者,斬!除后宮任職者,天下官吏凡身有品階者,接到后宮懿旨,一概不得尊從,違者,斬!”
林楠倒吸一口涼氣,這玩意兒,似乎有點兒狠啊!
不管李熙的這篇政令和林楠有沒有一星半點的關(guān)系,但他心里還是痛快的,這是當然的:他剛剛被人打了一巴掌,便有人將那人的手手腳腳的都斬了個干凈,能不痛快嗎?
雖然理智告訴林楠,這么大的事絕對和自己扯不上關(guān)系,但是還是會忍不住自作多情的胡猜:不會是皇帝陛下一時間找不到借口發(fā)作皇后,所以才干脆不去和皇后爭辯你做的對不對的問題,而是直接說‘你沒資格做這種事,再有下次,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