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已經(jīng)炸開了鍋,‘女’人哭號的尖利嗓音在榮國府北墻墻根下都能清晰聽見,院里‘亂’的一鍋粥。
薛寶釵本在閨房里繡‘花’,聽見前院的糟‘亂’忙叫鶯兒速去打聽,自己隨便穿了半舊不舊的衣衫去母親房里。只見薛姨媽房里丫鬟婆子都沒頭蒼蠅似的‘亂’竄,不禁眉頭微皺,卻還是穩(wěn)穩(wěn)道,“這是做什么呢?媽媽們也不管管,就容小丫頭們滿院子跑?”
一個仆‘婦’忙上前道,“姑娘您可來了,大爺,大爺他不好啦。”丫頭婆子們一看見薛寶釵就害怕,也不敢‘亂’跑‘亂’喊了,個個乖得跟鋸了爪子的貓兒似的,垂首立在院下。
薛寶釵臉‘色’一變,“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哥哥早前兒出‘門’的時候還好好呢。”
仆‘婦’磕磕巴巴把薛蟠被打得半死被抬回來的事說一遍,薛寶釵心里就有數(shù)了,問,“有沒有請大夫來看?”
仆‘婦’道,“已經(jīng)叫小廝去外頭請了。”
薛寶釵嘆口氣,“鶯兒,去姨媽哪里說一聲,請她叫太醫(yī)來看。”鶯兒領(lǐng)命去了。薛寶釵又叫找了上好傷‘藥’來備著,才去了薛蟠房里。
還未行至薛蟠房‘門’,就聽見薛姨媽哭天搶地的聲音,薛寶釵忙快走了幾步進(jìn)去扶住薛姨媽,“媽,快別哭了,哭壞了身子我心疼。”
薛姨媽一會兒工夫眼睛腫的桃子大,看薛寶釵來了,抱住她淚流不止,幾‘欲’昏厥過去,“我的蟠兒啊……這是哪個殺千刀的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啊……釵兒,你哥哥,你哥哥要被人打死啦。”
薛寶釵未語先哽咽,“媽,說什么喪氣話,太醫(yī)馬上就來了。”只見躺在‘床’上的薛蟠臉上青青紫紫,嘴里還淌著血,‘胸’口不動,看著像是沒氣了的光景,心酸起來,又想到選秀就要開始卻出了這種事,是否與她前程有礙,腦子里‘亂’紛紛的。
薛姨媽哭道,“蟠兒雖然不成器,可也沒干過什么壞事啊,誰能下如此狠手呢,這是要絕我們薛家的后啊。”
薛寶釵想探探薛蟠的鼻息,卻又不敢,只能道,“左右有姨媽給咱們做主呢,媽媽放心罷。”
是呢,她家也不是任人‘揉’搓的,薛姨媽系出名‘門’,親哥是九省都檢點,親姐姐是榮國公府二夫人,怎么也能給兒子討個說法來。薛姨媽擦干凈眼淚,就要往王夫人處去,被薛寶釵攔住了。
“媽媽,我使人去跟姨媽說了,您這會子再去萬一錯開了怎么辦,還是安心等著吧。”
薛姨媽覺得有理,仍舊坐在‘床’前守著薛蟠,一應(yīng)物事‘交’給薛寶釵打理。薛寶釵叫了香菱給薛蟠把衣裳脫了洗干凈傷口就避了出去,香菱還是個小丫頭,知道自己是被予了薛蟠了,拿著濕布磕絆著給薛蟠擦拭污血,輕了重了都要被薛姨媽呵斥。
王夫人趕來的時候薛寶釵一張白嫩的臉兒已哭的漲紅,眼白都是血紅的,“寶釵,可憐見的,你娘呢?”薛寶釵將王夫人引進(jìn)屋里,薛蟠被拾掇好了,換了一身中衣躺在‘床’上,身上只蓋了一層紗被。
王夫人又驚又怒,抓著薛蟠的手就哭起來,“這是要蟠兒的命呢!好狠的心!”一邊拭淚一邊安慰薛姨媽。
薛姨媽得了王夫人一定會給薛蟠個‘交’代的話,‘激’動的說不出話來,一味的哭泣,發(fā)髻都偏了,還是薛寶釵幫她攏好。這時小廝請來的民間大夫到了,‘女’人都避在屏風(fēng)后頭。薛寶釵本不信任民間大夫,想著先讓他看看,回頭還是聽太醫(yī)的。
大夫也不是庸才,兩針下去薛蟠就醒來了,哀哀地哭叫,大夫道,“太太放心,這位爺傷的雖重,‘性’命卻不礙,養(yǎng)上半年就好了。”薛姨媽才安心了。
大夫留了留了‘藥’方,因薛家家里有好傷‘藥’,就沒留。薛寶釵給了厚厚的賞封,卻沒叫人煎‘藥’,先問:“太醫(yī)可到了?”
王夫人也納罕,聽到消息她一刻沒停就叫人拿了名帖去請?zhí)t(yī),按理說現(xiàn)在也該到了,又叫人催。下人領(lǐng)命剛出‘門’,就見金釧面‘色’凝重地進(jìn)了‘門’,身后并沒有跟著太醫(yī)。
金釧在王夫人耳邊悄聲說了兩句,王夫人的臉‘色’就變了一瞬,她立刻用帕子掩著‘唇’咳了兩聲,道,“寶釵,先叫人把大夫開的‘藥’煎了吧,缺了哪味要讓金釧去拿。”
薛寶釵驚疑不定,卻不多說什么,只叫人去煎‘藥’來。薛姨媽只顧著安慰薛蟠,沒聽見王夫人的話。
一時賈母打發(fā)人來看薛蟠,邢夫人與各院的人也打發(fā)人來看,本人卻都因各種原因沒來,只有賈寶‘玉’親自來看了一回。
王夫人回了榮禧堂,立刻叫人打聽薛蟠犯了什么事叫人打成這樣。此事并不難查,當(dāng)時雖然被京兆府封了街,路旁的店鋪里卻有許多人看見,王夫人很快知道了薛蟠當(dāng)街調(diào)戲人被當(dāng)今撞見了,立刻嚇出一身冷汗。
薛蟠運氣是有多背,來京幾個月就干了一回缺德事就被大人物撞上了。讓王夫人稍稍安心的是,圣人并沒有發(fā)話查辦薛蟠,他是看在元‘春’的面子?或者并沒有替林璧出頭的意思?王夫人心中竊喜,帶著人就往賈母處去了。
王夫人把事情跟賈母說了一遍,輕描淡寫地將林璧也被薛大傻子口頭戲‘弄’了的事圓了過去,只說薛蟠不認(rèn)識親戚,言語冒犯了。賈母沒見過薛蟠,低估了他的品‘性’,又時常深恨林璧不給她面子,林璧的庶子身份在她眼里就是一根毒刺,看見就膈應(yīng),而后想起早逝的賈敏,于是賈母更加厭惡林璧惹事,給賈家沒臉。京里有幾個識得皇商薛家?他們只知道薛蟠是榮國府親戚。
“老二家的,薛家小子為什么從金陵來的你我都清楚,如今他死不悔改,還沖撞了圣人,幸而圣人大度不予追究,你還想做什么?”厭惡歸厭惡,如何能把整個榮國府搭進(jìn)去?
王夫人道,“媳‘婦’不敢,只是林家小子可恨,眼瞅著外人把蟠兒打了,若是他能說句話,蟠兒也不至……”說著拿帕子拭淚。
賈母嘆道,“林家小子碰不得……打人的小子在哪?”
王夫人道,“不知道,一個在雙魚樓做賬房,打人的不知所蹤,媳‘婦’不敢妄動,得了消息就來請示老祖宗該怎么辦。”
“算你識相。”賈母道,“你以為圣人不說話就是不管這事兒了?不說旁的,你可知雙魚樓是什么地方?那里是等閑人能進(jìn)的,那人能進(jìn)雙魚樓,可見有貴人撐腰。依我說,這件事咱們不能管。”本來就是薛蟠沒理的事,想管也不能管,沒的惹一身‘騷’。
王夫人想了想,“老祖宗,咱們家在京里也算有臉面的,這雙魚樓的東家?”
賈母緩緩搖頭,“不知道。”王夫人默了。
王夫人出了賈母院子,朝后頭院子走去,心想著碰見林璧定要給他個沒臉。賈母如何不發(fā)作林璧?不就是因為她想湊成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姻緣!可她偏偏不愿意。
說來也巧,本來林璧極少在后院里走動,今日從外頭剛回逸興院,想要找賈寶‘玉’問問功課,趕巧就碰上了王夫人。
林璧打了個千兒,“二舅母哪里去?”
王夫人握著日夜不離身的佛珠,淡淡看了他一眼,“林小子剛從外頭回來不知道,蟠兒叫人打了,你們好歹是一‘門’子的親戚,隨我去看一看罷。”
林璧皺了皺眉,“薛家大爺?二舅母,外甥還有事,恐怕不能……”
王夫人沒想到自己直接被拒,暗道此子不懂規(guī)矩,“有什么事非要趕著去辦?蟠兒被打的差點救不回來,自家親戚,看一看能怎么了?”
林璧道,“被打了快請大夫才是,外甥去了徒惹傷心。”
王夫人道,“好歹盡一盡心。你說這青天白日大街上怎么能打人呢?也沒個長眼的管管,可憐蟠兒連個搭把手的都沒有,活生生的人都被打壞了。”
林璧忍了又忍,王夫人果然是來找茬的,“不瞞二舅母,薛家兄弟被打時外甥也在場,此人有辱斯文,活該被教訓(xùn)。”王夫人這種人,欺軟怕硬,如果什么都依著她,不把他們兄妹吃了才怪。
王夫人臉‘色’大變,“你怎么能這么說?好歹是一家人!”
林璧冷笑道,“二舅母,我姑蘇林家從沒有過薛家這樣欺男霸‘女’的好親戚,恕外甥無禮問一句,不知是哪‘門’子的一家人?”就沖薛蟠看他那不堪的眼神,擱以前‘弄’死不嫌過分,打量他現(xiàn)在好拿捏呢。
林璧身邊照舊是碧荷,低著頭乖巧知禮的模樣;王夫人愛講究排場,身邊丫頭婆子帶了七八個,耳朵支棱的長長的,不時看林璧兩眼。
王夫人語塞,勉強道,“放肆,目無尊長的小子。”轉(zhuǎn)身急匆匆走了。
林璧撣了撣袖子,向王夫人走的方向大聲道:“二舅母好走。”
林璧心里膈應(yīng),也不想去賈寶‘玉’那找不痛快了,轉(zhuǎn)頭正想往回走,便看見旁邊拐角有秋香‘色’的裙擺‘露’出一截,暗嘆這群姑娘也不躲好,搖搖頭走了。
林璧走老遠(yuǎn)后,拐角才出來幾個姑娘,林黛‘玉’帕子擰的緊緊的,表情委屈;探‘春’竭力裝著什么都沒看見,那時她嫡母,是她前程的保障;迎‘春’往日古井般的眼睛閃過復(fù)雜的光芒,嚅嚅不言;只有惜‘春’年紀(jì)小,素來不喜薛家做派,冷冷道,“薛家能得伯娘如此維護(hù),當(dāng)真好福氣。”薛蟠是什么人?在金陵打殺了人跑來京里避難的,王夫人為她外甥抱屈,為何不想想人家為什么無緣無故打了他!讓她聽了就覺得污耳。
探‘春’忙捏捏她袖子,惜‘春’氣憤道,“你不敢說,我可不怕她,好好的府邸‘弄’的烏煙瘴氣,連個落腳地都沒了。”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探‘春’尷尬,“死妹妹年紀(jì)小胡說,林姐姐別放在心上。”
林黛‘玉’勉強笑了笑,“沒妨礙,哥哥既然回來了,那我該家去了。”與兩人道了別,帶著丫頭嬤嬤回了逸興居。
迎‘春’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泄‘露’自己情緒,她方才的注意一大半放在林璧身上,心還在腔里砰砰跳。
***
白嬤嬤不光是個醫(yī)婆,她曾是仁壽太后身邊貼身‘侍’‘女’,是蕭子虞特意送與紅樓夢中玻璃心肝林妹妹的,除幫她調(diào)理身體外還能行教導(dǎo)之事,好讓她看清世事。因為她身份高,又能壓住賈寶‘玉’,所以林璧讓她一刻不離林黛‘玉’左右,恐賈寶‘玉’放肆,林黛‘玉’待白嬤嬤也極為尊重。
白嬤嬤見林黛‘玉’情緒不佳,叫丫鬟們遠(yuǎn)遠(yuǎn)跟著,安慰道,“姑娘放心,咱們大爺吃不了虧。”
林黛‘玉’對惜‘春’的話深覺贊同,恨不得立刻離了賈家‘門’第,薛姨媽在京城的宅子沒修繕好,可是她家房子干干凈凈的,何苦寄人籬下。
“嬤嬤,你說,哥哥為什么不愿意回家住呢?”
白嬤嬤嘆氣,她是過來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這話不好對姑娘說。便道:“總歸大爺不會害了姑娘,姑娘擔(dān)心什么呢。”
林黛‘玉’撫著鬢邊青絲,覺得自己太過蠢笨,時刻得需要父兄相護(hù),半點用處沒有,“哥哥心里有事兒,可從不與我說,父親也不說,我,我什么都不會……”
姑娘真是玻璃心肝兒,白嬤嬤打點起一臉笑意,“那是他們爺們兒的事,姑娘只、習(xí)習(xí)字,這才是閨閣‘女’孩該干的事呢。”
林黛‘玉’還是愁悶,“寶姐姐和探妹妹就很厲害,她們什么都懂。”
“好姑娘,您可不能這么比。”白嬤嬤笑了,“寶姑娘家道中落,父親亡故,兄長不器;探姑娘沒有依靠,只能奉承老祖宗和嫡母,她們是不得不為。姑娘您有父兄相護(hù),何須理會這些腌臜事。”
林黛‘玉’想了想,“嬤嬤說的是,只要父親兄長安好,我實在不該抱怨什么。”
白嬤嬤連連笑著點頭。
林黛‘玉’剛走進(jìn)院,就看見林璧站在一棵樹下扭頭沖她笑呢,忍不住笑道,“往常看書總不懂,今兒個可算是知道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意思了。”
林璧待林黛‘玉’走近了,笑著敲了一下她的頭,又把手里的粉紅茶‘花’給她簪上,“妹妹了不得,竟學(xué)會調(diào)戲親兄了。”
林黛‘玉’輕咬貝齒,右手扶著鬢邊笑道,“好看不?”
“好看,十八學(xué)士配我家才高八斗的妹妹,再好看不過了。”
碧荷碧樹指揮婆子們把兩盆十八學(xué)士往墻根‘陰’處放好,一樹粉‘色’一樹白‘色’,已郁郁蔥蔥開了十幾朵‘花’,十分喜人。林黛‘玉’看著喜歡,“好漂亮的山茶,哥哥送我的嗎?”
林璧道,“不送與你難道是送給雪雁的嗎?笨蛋丫頭。”
林黛‘玉’眨眨眼,“不年不節(jié)的,做什么送‘花’呢,可有什么典故?”
“好小心眼的丫頭,我送你東西什么時候講究過年節(jié)了?”林璧好笑。
林黛‘玉’背過手,很嬌憨的樣子,“反正我不管,不說出個一二三來不收,立馬叫人抬出去,誰叫我是笨蛋丫頭呢。”
林璧想了想,笑道,“若說典故沒有,不過我想著了個好笑的笑話或可博妹妹一笑。”見林黛‘玉’抬眸,接著道,“說是有個人說十八學(xué)士,一株樹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林黛‘玉’連呼騙人,“十八學(xué)士哪里是這樣的!”
林璧道,“你且聽我說。”林黛‘玉’才安靜下來,林璧繼續(xù)道,“有一種茶‘花’,他比十八學(xué)士少一種顏‘色’,或者顏‘色’斑駁不純,開出的‘花’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xué)那十八學(xué)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它叫做落第秀才。”
這話逗笑了滿院子人,林黛‘玉’笑道,“哪有如此刻薄的人,連‘花’都埋汰,哥哥從哪里聽來的?”
林璧頓了頓,“忘了誰說了,或許世上真有這樣的十八學(xué)士也未可說,總不是空‘穴’來風(fēng)吧。”
林黛‘玉’不禁心生向往,“若真有這樣的‘花’,就算是‘落第秀才’,我也愿意看的。”
林璧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妹妹喜歡落第秀才,可惜我不成了。”
林黛‘玉’捂臉,跺了跺腳跑進(jìn)屋子,“哥哥不是好人。”
林璧笑著看林黛‘玉’跑遠(yuǎn)了,方問白嬤嬤,“姑娘從哪來?”
白嬤嬤恭敬道,“大爺,姑娘與三位賈姑娘從探姑娘處回來,來時碰上大爺與王夫人……”
林璧擺擺手示意知道了,并不問林黛‘玉’那時的反應(yīng),“聽見就聽見罷,也該知道這些事了,有勞嬤嬤教導(dǎo)。”既然要在賈府生活,太單純會吃虧的,他護(hù)的再嚴(yán)密也總有護(hù)不著的地方。
“是老奴的本分。”
林璧看了一會那滿樹怒放的山茶‘花’,便回了書房。
雪雁年紀(jì)小,林黛‘玉’喜歡她,滿院子人都讓著,蹦蹦跳跳圍著山茶‘花’轉(zhuǎn),“那這到底是不是十八學(xué)士呀?我看來看去滿樹都只有一個顏‘色’。”
碧荷白眼一翻,“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阿靖來補個人品,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