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聽聞孔傳禎之言,眾人隨著他的手看向花廳大門角落處靜靜站著的賈琮,賈環(huán)一口茶水噴出。
賈政先是狠狠瞪了賈環(huán)一眼后,又與大家一起詫異的看向孔傳禎,不知該如何言,道:“牖民先生,這……”
賈赦本不喜歡書生,但礙于衍圣公的大名,一直老實含笑坐著。
這會兒見孔傳禎將話題引向他的恥辱之處,忍不住道:“國公爺,那個小畜生出身卑賤,行為下.流,如何能與國公爺世代富貴相比?”
這話,賈母、賈政等人聽著,都覺得刺耳不雅。
在家人面前怎樣斥罵無所謂,可在人前,總要注意體面。
尊重別人,也是尊重自己!
而且,賈赦這般言論,阿諛勢力之意太重。
實在是……上不得臺面!
而且他還忘了,當(dāng)年牖民先生年幼時,處境未必就比賈琮好多少。
賈政忙補救道:“牖民先生,琮哥兒是家兄幼子,因而管教的嚴(yán)厲些。
不過,牖民先生確實言重了。
琮哥兒何德何能,敢與牖民先生并論……”
孔傳禎對方才一切仿若清風(fēng)拂面,依舊波瀾不驚,他微笑道:“恩候、存周啊,非老朽故作驚人之言,汝家實有麒麟兒。
之前存周帶其入門,吾第一眼便發(fā)現(xiàn)此子不同之處。
觀此子衣著疏漏,體瘦嶙峋,可見處境不佳。
然觀其面色淡然,眼神潤澤,不卑不亢。
吾腳踏大乾江山萬里,見過稚子幼童萬千,能有此等心性資質(zhì)者,千里尋一而難得。
存周,當(dāng)好生培養(yǎng)才是。”
賈政聞言,深深看了眼半低著頭,面色依舊不喜不悲的賈琮,心里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他著實摸不清這位牖民先生的用意,到底何在。
他對賈琮,只有憐貧惜弱之心,要說賞識……
最多也就是那句“人活著就不能不讀書”,讓他震撼了一二。
不過過后也就過去了,只留下了些向?qū)W的好印象。
可現(xiàn)在……
幾為天下師的孔傳禎,竟開口贊其為賈家麒麟兒,這沖擊著實有些劇烈。
要知道,孔傳禎身為今世師,在士林中一言可為天下法。
他這一番稱贊若是傳了出去,賈琮必然聲名大噪!
人非圣賢,在賈政心里,其實賈寶玉還是要比賈琮強許多。
不止賈政,賈母等人也都無不面面相覷,繼而心里大都生出不滿之意。
什么眼神?
老糊涂了!
當(dāng)然,這些只能腹誹。
眾人面上依舊保持著微笑,紛紛用審視的目光,細(xì)細(xì)打量起衣著滑稽的賈琮來。
只是不管怎么看,除了勉強看出些裝腔作勢外,再難看出其他。
邢夫人的臉色,尤為難看。
賈母更是眼神凌厲的看了她一眼。
孔傳禎言賈琮“衣著疏漏,消瘦嶙峋,可見處境不佳”,這些話傳了出去,賈家內(nèi)宅就成了笑話!
刑夫人感覺到賈母的眼神,心里憋火,卻只能垂下頭……
賈政怔了怔后,忙笑道:“牖民先生放心,前兒我才將自己所藏經(jīng)義文章各選了些給琮哥兒送去。
許是真如先生所言,琮哥兒不凡,才兩個月的光景,琮哥兒竟讀完了《大學(xué)》!”
孔傳禎聞言,啞然一笑,他方才那番話,點評的分明是心性。
相比之下,讀完《大學(xué)》又算什么?
可見,賈政資質(zhì)到底平庸,看不透什么才是最貴。
不過,孔傳禎自不會當(dāng)面說出。
到了他這個境界,從心所欲不假,卻不會失禮。
因此順著賈政的話,孔傳禎看著賈琮,微笑道:“讀完了《大學(xué)》?倒是不錯。
如此,吾就考考汝……”
孔傳禎話沒說完,就見一旁賈赦插言道:“老公爺,那個孽畜懂什么經(jīng)義文章?
寶玉、蓉哥兒他們,才是我賈家正經(jīng)子弟,不如考他們吧!”
在他看來,賈琮才讀了多久書?
他早就聽人說了,賈琮之前一直在讀蒙學(xué),三百千才讀罷。
這兩個月,剛剛接觸四書,能讀出個屁!
賈寶玉就不同了,雖然他和賈琮同歲,可寶玉三四歲時,就由其姊元春手把手的教導(dǎo)著識字。
到了六七歲,更有專門的清客先生教導(dǎo)了一年四書。
這些都是賈母常常說起的,若非老太君太心疼孫子,恰巧賈珠又病逝,不忍再熬壞這個命根子,賈寶玉怕是現(xiàn)在還在讀書。
但無論怎樣,都比賈琮這個上不得臺面的強。
到了這個時候,讓他丟盡顏面的賈琮,哪里還是他兒子,分明就是個家賊仇人。
賈赦斷不容他出半點彩。
孔傳禎被賈赦截斷了話,面色依舊絲毫不見被忤,微笑著點頭,道:“也好,都答答看吧……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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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切如磋者,道學(xué)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如何注解?”
此刻,賈琮自然不會搶答。
現(xiàn)在的形勢,對他來說,都已經(jīng)是超乎想象的驚喜了。
在他的原本計劃中,即使出現(xiàn)最好的情況,都不可能會是眼前這種場景。
也許是晦澀了太久的人品,終于來了次大爆發(fā)!
他半低頭不言,賈寶玉又是賈蓉、賈薔的長輩,因此就是賈寶玉先言。
只是……
賈寶玉雖然識字極早,也曾專門讀過一年四書。
但這二三年來,他讀的多是雜書。
譬如關(guān)于奇女子的野史,還有名花名草的傳記等等……
對于四書,他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
因而此刻,一張圓臉有些漲紅,眼睛都有些發(fā)直,尤其是注意到賈政凌厲的眼神后,更是連那點記憶都模糊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老先生所言,是……是大學(xué)第四章……”
“到底第幾章?”
賈政的臉色已經(jīng)黑的不能再黑了,咬牙低喝道。
賈寶玉被唬的打了個哆嗦,努力回憶著,小聲應(yīng)道:“是第……第……第三章?”
賈政聞言,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哼了聲沒再多說。
賈寶玉眼淚都快下來了,剛有一點思路,就被賈政給打斷了,這會兒只能硬著頭皮強上:“大……大學(xué)之道,在……在明明德,在……在親民,在……在止于……至善。”
賈政剛恢復(fù)點神色的臉,聽著這坑坑巴巴的背書聲,又徹底成了黑鍋底。
熟背四書,乃是基本課業(yè),賈寶玉卻背的坑坑巴巴。
若非賈母在旁心疼的一個勁使眼色,他怕是要破口大罵行家法了。
“行了,快閉上你的嘴吧,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實在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賈政喝止賈寶玉后,對孔傳禎歉意道:“讓牖民先生見笑了,犬子紈绔不學(xué),膏粱無知……”
這話就很重了,賈母王夫人等人都面露不悅之色。
孔傳禎卻笑道:“存周,你也太嚴(yán)厲了些。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
令郎今年才幾歲?
況且,之前令郎與吾交談一二,談吐也算不俗,頗有幾分見解。
日后勤修學(xué)業(yè),會有進(jìn)益的。
不可逼勒過甚。”
這話賈母就太愛聽了,忙道:“阿彌陀佛,老公爺可說了句公道話!
他老子整天逼的他跟什么樣,這么大點孩子,又懂孝道又知禮,還要怎樣?”
孔傳禎微笑頷首,順著賈母的話,鼓勵了寶玉兩句后,目光又看向賈琮。
眼神,有些深幽。
賈琮雖然知道,賈母等人不希望他超過寶玉,此刻賈赦更是怒目逼視。
可這樣的機會,他又怎能錯過?
因而朗聲答道:“經(jīng)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詩句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淇奧》,大學(xué)經(jīng)一傳十,曾子在傳中選用此詩,來釋大學(xué)之道,止于至善四字之意。
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是以竹而贊君子之善,當(dāng)法古之圣賢。
如切如磋者,道學(xué)也,意為如打磨骨器,不斷切摩,講得是君子研究學(xué)問時品德。
如琢如磨,自修也,講的是君子修養(yǎng)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復(fù)琢磨。
瑟兮僩兮者,恂栗也,瑟乃莊重,僩乃胸襟開闊,君子看得莊重而又開闊,是因為內(nèi)心時懷謹(jǐn)慎和戒懼。
赫兮喧兮者,威儀也,道的是儀表堂堂,因而有的威儀。
而如此,即可達(dá)到至善之境。”
賈琮稍顯稚嫩的聲音,卻透著平靜沉穩(wěn)之意,傳入花廳內(nèi)每個人的耳中。
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他的這番表現(xiàn),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讓許多人側(cè)目,但也讓不少人,心中不滿。
今日若是讓寶玉得到了天下文宗孔傳禎的贊譽,那只要賈家稍微推波助瀾一番,賈寶玉立刻就是名動京華的貴公子,少神童。
有這等名氣在,日后不管做官也好經(jīng)濟也罷,都要順利的多。
然如今風(fēng)頭卻都被一個庶孽給搶了去,怎讓人心里喜歡……
然而,孔傳禎竟也并未表現(xiàn)的多么驚嘆,他只是緩緩點頭,一雙老眼注視著賈琮,緩緩道:“九歲能讀《大學(xué)》者,雖也難得,吾卻見過不少。
汝雖九歲,然天性沉穩(wěn)。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此方最貴。
望汝能持此心境,繼續(xù)勤修課業(yè),不敢墜怠。
以苦做舟,日后必成大器!”
盡管被點評的不是自己的親子,但賈政此刻還是驚喜交加,連忙對賈琮道:“琮哥兒,還不快謝謝牖民先生指點之德!”
賈琮聞言,心中自然更是驚喜無雙,他深吸一口氣,伸手雙手,左手覆于右手上,長揖到底,聲音微微哽咽,道:“琮,謝孔師教化之恩!”
孔傳禎聽出他聲音之異樣,反而笑容深了些,如此才正常。
以他的處世智慧,自然看得出,賈琮在賈府的地位不美。
今日所為,除了憐惜良才,還有些不可外道的原因外,也希望能改善一些賈琮的境遇。
想來,有他今日之言,這個衣著滑稽,瘦骨嶙峋的孩童,日后能過的稍好一些。
然而正當(dāng)孔傳禎要再開口讓賈琮起身時,眾人卻忽地看到,因為賈琮長揖到底,一物什從他倒垂的懷兜里落下。
落在地磚上,玎珰有聲。
繼而不斷往前滾動,巧中又巧的,停在了孔傳禎腳下……
看到這一物什后,賈家所有人的面色,無不一瞬間難看之極。
而孔傳禎古拙面上始終不變的笑容,也終于斂了去。
他緩緩彎腰,撿起了腳下之物,不輕不重的放在與賈母齊坐的桌幾上……
“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