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四年,二月十二。
花神誕。
運河至魯水段,一艘桅桿懸錦衣大旗的樓船,靠岸候水閘以入黃河。
天初明,白霧彌漫。
雖船外濕冷,而樓船三樓一香閨內,熏籠烘的暖香宜人。
臨窗一書幾前,一鐘靈毓秀的女孩兒靜坐,執筆臨帖。
她頭上只綰著一家常隨云髻,眉眼如畫。
身上著一玉色薄綢長衫裙,外套一淺水綠銀紋重蓮紗。
恍若月宮仙子,人間花神。
幾上鋪著一張淡粉花箋,一支小楷于紙面上一筆一劃臨寫著一闕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書罷,少女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眸,便癡癡的望著字面出神……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一絲絲情絲,纏繞在女孩兒眉眼間。
唇角彎起一抹極美極美的微笑。
“咳,咳咳……”
“吱……呀!”
正當女孩兒輕咳時,聽到屏風后門口處傳來開門聲。
她側目看去,就見一圓滾滾的腦瓜兒,悄悄探出屏風,往里瞅來。
沒一會兒,在這腦瓜兒下,又悄悄探出兩個腦袋來……
女孩兒燦然一笑,笑罵道:“小角兒,你又弄鬼,還帶著方方元元?”
小角兒見被發現了,便嘻嘻嘻的堆著一張大笑臉出來,引著方方元元上前走近后,三人一起跪下,笑道:“給奶奶道喜!”
這鐘靈毓秀之女孩兒自然便是黛玉,她聽聞此言,面上的笑容一凝,隨即切齒上前,捧住小角兒那張圓潤潤的臉蛋一陣揉捏,最后輕扯住她的嘴角,威脅道:“你再敢渾說!”
小角兒被欺負了也不惱,反而咯咯咯的快笑倒過去,讓黛玉也繃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小角兒賊眉鼠眼挑著臥蠶眉神秘道:“只奶奶一人在時我們才叫!”
黛玉俏臉暈紅,見果真只這三個小東西在,便揚起纖細的食指在小角兒眉心處“狠狠的”點了下,“噗嗤”一笑。
等三人起來后,小角兒又送上三人一起準備的壽禮。
一只繡成鴨子的鴛鴦荷包。
今兒是花神誕,亦是黛玉生兒。
黛玉接了三個小人兒的禮后,忍不住笑道:“你們如今也學著做女紅了?這針腳倒也使得!”
這自然是頑笑諷刺話,不過小角兒卻當真了,得意的仰著頭咯咯咯笑個不停。
“小傻子!”
黛玉歡喜不盡的捏了捏她軟軟的臉蛋,又撫了撫一直笑瞇瞇的方方元元的頭。
三人祝完壽,正要撤走,便見房門再次打開,紫鵑帶著晴雯、春燕、小紅等人,端著一托盤,托著一碗壽面進來。
眾人皆歡喜的與黛玉道喜,送上各自的禮。
此時女子皆會女紅,因而壽禮多為荷包、鞋襪等女紅。
不過討個喜意罷。
紫鵑等人瞧見了小角兒三人送上的荷包后,自然又很是取笑了通。
一時間房內熱鬧非常。
沒一會兒,邢岫煙也送來兩色針線活,說了些吉祥話。
她與旁人不同,黛玉客氣了幾回,問答:“還不知姐姐哪日的生兒?”
邢岫煙微笑道:“四月二十六。”
“呀!”
一屋子丫頭都驚呼了聲,黛玉都眨了眨眼,看著邢岫煙笑道:“竟和三哥哥一天!”
晴雯等人則艷羨道:“原只道平兒姐姐和三爺一天,沒想到姑娘也是。”
邢岫煙聞言也怔了怔,輕笑道:“倒是巧了。”
她閑云野鶴般的性子,并未拿此事當大事。
見她這般,一眾素日來已經習慣將賈琮當天的女孩子,還頗有些不習慣。
好似她們的珍寶,被人當成了尋常磚頭一樣。
不過,也是好事……
雖然還沒人明說什么,但大家多少都有些代賈琮頭疼了。
只一個芙蓉公子,一個林姑娘,再加上一個寶姑娘,就足夠熱鬧了,若再饒上一個大太太的親侄女兒……
此時,船上諸人還不知邢夫人已喪。
又說了起子話,眾人知黛玉喜靜,正要告退,就見兩個二樓的嬤嬤急匆匆上來,滿面堆笑道:“姑娘大喜!”
若無尋常事,二樓的嬤嬤原是不準上三樓的。
不過看著兩人手上捧著的幾只長盒,黛玉以為是二樓的嬤嬤們送的壽禮,頗有些吃驚。
然后便聽兩個嬤嬤同聲道:“姑娘大喜!三爺派了快馬,迎上了咱們的船,給姑娘來送壽禮來啦!”
黛玉:“……”
“哇!!”
小角兒聞言,眼睛放光,好似賈琮專門派人來給她過生兒一樣,都跳腳蹦了起來,笑的滿面花開。
黛玉卻是怔怔的望向門外,為首嬤嬤賠笑道:“三爺并沒來,是派了親兵來的。”
她并不知,黛玉心中酥化成了何樣……
另一嬤嬤卻是眼尖,瞧出了黛玉的心情,忙道:“姑娘快來瞧瞧三爺給姑娘送的什么禮罷。”
紫鵑和小八忙上前接過三四只大小錦盒,黛玉似連話都說不出了,只一雙原本就似氤氳著晨露般的眼眸,愈發亮晶晶的看著紫鵑、晴雯等人將錦盒擺在圓桌上,都巴巴的等著她開寶。
黛玉抿了抿唇,先拿起手邊一巴掌大小的錦盒,輕輕打開后,就聽周遭一片驚嘆聲:“哇!”
只見錦盒內,靜靜的躺著一枚玉簪。
玉簪的花飾,卻是一只展著一對白玉薄翅的蝴蝶。
美輪美奐。
女孩子對這樣的禮物,哪有什么抵抗力?
莫說晴雯等人,連邢岫煙都仔細的多看了好幾眼。
黛玉皓齒輕咬薄唇,眼睛似移不開。
不過終究還是將錦盒合了起來,聽到周邊一陣不舍的呻.吟聲……
又將第二個錦盒打開,就見是一雙玲瓏點翠垂珠扣!
精巧優雅。
眾人又是一陣贊美。
黛玉眼睛微微彎起,心里的驚喜一陣陣炸開,讓她有些目眩頭暈。
整個人都有些酥麻。
再打開第三個錦盒,卻見竟是一條鵝黃縷白銀輕羅長裙!
“喔!!”
小角兒又“鬼哭狼嚎”般怪叫起來。
惹得晴雯等人大笑。
一雙雙眼眸中卻滿是艷羨!
眾人的目光,又落在最后一只長條錦盒上。
黛玉手已經微微有些顫了,她緩緩將長條錦盒打開,便見一株卷軸躺在里面。
黛玉將卷軸取出,一點點打開……
“我的天!!”
紫鵑倒吸一口氣,與已經說不出話的晴雯等人一起睜大了眼睛。
那紙面上,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不是黛玉,又是何人?
那雙幽幽含情的眸眼,對比眼前人,又有何分別?
留白處,書著十四清臣體字,道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黛玉早已濕潤的眸中,見此淚水再也難忍,滾落而下。
……
神京,大明宮。
養心殿內,氣氛冷若寒冬。
崇康帝坐在御案后,冷冷的看著殿內諸人,看著為首之人。
經武定侯吳誥、參寧侯宋杰、靖安候徐忠、廣平侯蔡寬四人為首,忠勤伯章慶、誠意伯汪廣、安平伯何榮、云陽伯劉才、廣恩伯陳旭為輔的龍首原伏擊案,經數日嚴查,終于查出了手尾。
可是,卻遭人矢口否認!
誰都沒有想到,查出兵員和軍械缺額的,竟會是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
僅僅十日之前,開國公李道林,便是調遣了這三大營,圍了揚威營,逼的平涼候自戕而亡,慘烈之極。
提調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的主將臨安候趙鐸,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鈷,是開國公一系最中堅的三名武侯!
素來唯李道林馬首是瞻!
誰會想到,竟會是他們出了事……
宣國公趙崇聲音漠然道:“陛下,武定侯等人與兵部清吏司、武庫司等官員,依名冊清點,雖十二團營兵丁皆有二成至三成不等的缺額,但軍械唯有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缺損嚴重,無法與武庫司的名冊核實。其中可以確認,龍首原伏擊冠軍侯之三架八牛弩、十架腳踏弩,出自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最奇者,此三大營掌管軍資之武庫司馬,皆于調查之前一日,暴斃而亡,三大營之武庫軍械名冊,焚之一空。”
軍機大臣寧則臣、趙青山、宋廣先、婁成文并義忠親王劉孜五人,無不面色動容,目光駭然的看向為首之開國公李道林。
李道林面沉如水,冷漠的目光中透著震怒。
從一開始,他就懷疑,這是一道局,目的是針對貞元勛臣。
他原本以為,這次仍是針對趙崇那邊的人,卻不想……
矛頭竟會直指他的核心!
更讓李道林沒想到的是,此人手段之狠之毒之陰險,竟會到這樣的地步。
他還將手,伸入了三大營伸的那樣深!
還讓臨安候趙鐸,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鈷三人毫無所覺!
可怕、可怖、更可恨!!
此布局,必非一日之功,且布局之人,地位必然崇高。
此人,恨貞元勛貴入骨。
從平涼候、東川候起,再到臨安候、江夏候、永城侯,京城十二團營幾淪陷一半!
此人,還會是誰?!
見李道林的目光直直的盯著自己,崇康帝面色更冷,目光也更鋒利,他寒聲問道:“開國公,對此調查,汝有何異議否?”
李道林一字一句道:“此為陰謀!臨安候趙鐸,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鈷,沒有任何道理這樣做。”
崇康帝譏諷一笑,冷冷的看了李道林一眼后,問趙崇:“宣國公以為如何?”
趙崇垂著眼簾,微微躬身道:“臣以為,不管是否陰謀,可留后再查,當下,臨安候趙鐸,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鈷三人,不再適宜執掌三大營。”
李道林聞言面色劇變,就見崇康帝微微揚起下巴,吐出一字來:
“可!”
趙崇再道:“臣舉薦武定侯吳誥、參寧侯宋杰、靖安候徐忠,執掌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
此言一出,李道林虎目一凝,就見崇康帝思量稍許后,緩緩頷首,道了聲:
“準!”
看到這一幕,一直在旁冷眼觀之的寧則臣心中發寒:
好一盤大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