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半日之內傳遍京城,眾皆嘩然。有人在茶樓大聲道:“由此可知,別國亦拿逃奴沒法子。”另一個道:“罷了,什么別國。是繕國府!連繕國府都拿逃奴沒法子。”又一個道:“你二人所言合起來便是,繕國府的奴才在齊國吳國逃干凈了,齊吳和繕國府都沒法子對付只能拉倒。”
數日后平安州商報也登了一則消息。有人在景州看到了繕國府的十幾個奴才,自稱是燕國京城人氏,從齊國土匪手中逃出,丟了隨身財物。景州縣令命人安置他們食宿,問他們有何打算。他們道,想去回京城找活干。這縣令點頭道:“京城新開了不少工廠,最缺人不過,好找事兒做。”遂送了路費讓他們進京。這些人如今大概在京郊哪個工廠里呢。
平安州商賈云集,平安州商報在各國均有發售點。沒過多久,舉國皆知京城有新開的工廠、缺勞力收逃奴。燕國逃奴之風較之前更烈。許多人不逃蓋因因為不敢去外洋之故。既是燕國便可找到活計,還怕什么?別國亦知燕國缺勞力,肯收沒有來歷之人。漸漸的,各國逃奴開始往燕國跑。燕國百廢待興,不知多少事等著人做。有些人瞧儀態便知道是逃奴,工廠東家才不管這些。廠里有人專門負責替工人重新安排戶籍,戶部小吏亦不辭辛勞、日日跑工廠辦差。
福威鏢局一眾鏢師趕在過年前快馬跑回了京城。入城門時正趕上落雪,個個頂著一頭兩肩的銀粟。跑到鏢局門口便是一愣。福威鏢局新開不過半年光景,這會子門口竟滿滿當當都是人。有穿著襖子的、有披著大氅的。看他們來了,有人指著喊到:“是來了不是?”
鏢局請的門子歲數小,在門口坐著。聽見叫嚷扭頭一看,立時站起來喊道:“來了來了!是熊鏢頭!”門口那些人頓時嘩啦啦圍攏上來。
熊鏢頭皺皺眉,領頭跳下馬來。那門子大聲喊道:“讓一讓讓一讓!讓我們鏢師們先進屋再說!”靠近的幾個人勉強往后退了退,外圈的依然在朝里擁。眾位鏢師陸續下馬,詫然環顧。
門子喊了幾聲沒人搭理,干脆兩手握住前頭兩人的肩頭往旁邊一扒拉,那二人“哎呦”了幾聲,不由自主散開。門子哼道:“好歹我是鏢局的人。”遂又扒拉開幾個人,好容易才鉆到熊鏢頭跟前。
熊鏢頭問道:“怎么回事?”
門子忙說:“鏢頭有所不知。前幾日報紙上寫了篇文章,許多人都想知道究竟,來咱們鏢局打聽鏢頭們何時回來。起初總鏢頭說路程遙遠不知道。?W書W?W··COM偏前日有位兄弟不留神說漏了嘴,說得了鏢頭自衢州的飛鴿傳書,會快馬趕回來,說不定這兩日就到了。從昨日起便有許多人在這兒守著了。”
熊鏢頭眉頭愈發擰得緊了:“等我們作甚?”
有個管事模樣的人忙說:“求問鏢頭,繕國府那些奴才可是當真逃了?逃了多少?”
熊鏢頭道:“到齊吳邊境時便只剩下三十多個了,逃了三百多。”
眾人一片嘩然。另一個管事大聲斥道:“他們怎么逃的?你們沒管么?你們這么多人是做什么吃的?”
熊鏢頭道:“我們只管看護繕國府的主子和行李,并不管奴才。幾百個奴才個個有手有腳,我們哪里管的了。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土匪也來了將近二十撥,不是我們對付的、難道是他們自己退的不成?我們兄弟哪一個沒帶傷?”
門子立時道:“各位兄弟辛苦了!”
四周又是一陣嘩然。有人在后頭道:“既是路有土匪,也難怪他們能跑得了。主子不敢亂動,鏢師又得去打仗。奴才們長著腿呢,只管跑便是,哪里追得上。”旁人紛紛點頭。
熊鏢頭拿眼睛往跟前掃了一眼:“我們要進鏢局,還請諸位無關之人讓開道路。”眾人還想細問,卻看這些鏢師個個沉下臉、身帶殺氣,遂不敢強問。那門子嚷嚷著分開人群清出道來,眾鏢師牽著馬魚貫穿入大門。
門口眾人一時不曾散去,都議論起如何能使奴才們逃不走。有人便說:“須得給他們上腳鐐,看他們如何跑的了。”
另一個搖頭道:“路上不便宜。除非另外請鏢局押送奴才。”
再一個道:“那得多少錢?可劃算?沒聽見方才那鏢頭說的,將近二十撥土匪呢。依我說,不如悉數賣了、回去另買。”
又一個道:“京里頭奴才不值錢,賣不了幾個錢。”
前頭那個道:“總比跑了強。”如此這般說了小半個時辰才散去,最終也不曾說出個四五六來。
這些日子,京中匪盜愈發猖獗,五城兵馬司依舊毫無辦法。迫不得已,許多人家已請了駐家保鏢。京城有十來家鏢局,只有一半肯接這些生意。其余幾家說已知道有些飛賊弄到了火.槍,鏢師們拿著刀劍打他們不過。肯接的幾家都同主家議定了,只護著財產、逃奴之事斷乎管不了;主家也沒法子。
時近年關。這日,威寧伯府上派了兩個人出去采買過年的物件,兩日未歸,府上便疑心他二人是逃了。威寧伯誥命冷森森的立了半日,命召集闔府下人到前院來。
不多時,眾人都到了。誥命扶著丫鬟的手緩緩從堂中走出來坐在大楠木交椅上,看了右手邊的婆子一眼。婆子胸膛挺得高高的,拍了兩下手掌。只聽右邊一陣抽泣聲,十來個粗壯婆子推搡著那二人之妻兒來到階前跪下。眾人不禁屏氣凝神、心跳如鼓。
誥命道:“咱們府里傳話是最快的。你們大概也知道了。有兩個黑了心肝爛了腸子的奴才跑了。我也不多說話,只讓你們看看,男人跑了、媳婦孩子是個什么下場。”乃將臉兒一翻,喝到,“打!一個個的打!從小的打起,打死一個打下一個。”
話音剛落、底下一片抽氣聲將將響起、那兩家的婦孺才剛哭了第一聲,忽聽不知何處有人懶洋洋道:“我從未見過如此愚蠢的主家。”院中方才那股子威嚴之勢頓時讓他掃沒了。
誥命大怒:“何人喧嘩!”
只見一個黑衣漢子抱著長.槍悠然走過來。一個婆子喝到:“你是何人!”
漢子道:“誥命恕罪,在下乃福威鏢局的鏢師,你們大爺請來防賊的,差事便是守在威寧伯府前堂正院。在下并非故意聽誥命說話的。你聲兒太大,在下想聽不見也不成。”
誥命瞧了他兩眼,大度道:“既這么著,你在旁守著便是,不必多言。”
鏢師看了看地下跪的幾個,搖頭道:“俗話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人家既已跑了,媳婦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這幾個與他們何干?誥命打死的不是他們的妻兒,是你自家的奴才。京里頭如今已沒了人市,奴才這東西已沒處買去,死一個少一個。罷了,橫豎威寧伯府有錢,去別國再買些便是。”他遂又抱著長.槍走回墻邊。
堂前寂然,誥命也一時不語。鏢師又道:“聽說,前幾個月錦鄉伯府走了奴才,他們家立時把媳婦子另許給旁人做老婆,孩子悉數跟后爹姓。那媳婦子如今已懷上了,過個十來年人家府里又添上了個好使喚的丫頭小子。”
誥命眉心一動——這個她倒是沒想過。給他二人戴綠帽子、讓他們的兒女跟旁人姓叫旁人爹,這處置仿佛有趣。且如今府上的奴才逃得厲害,余下的委實不多了。遂又思忖良久。
那鏢師又笑道:“奴才并不是人,不過是貓兒狗兒的玩意兒。你家的公貓跑了一只,卻將與他配種的母貓并小貓殺了。你家有錢自然無礙,好賴有些虧不是?哪怕瞧著他們心煩、賣與貓販子呢?總能收幾個錢抹骨牌。巴巴兒打死還得費力氣挖坑埋了。”
誥命眼神已活動了。半晌,她道:“暫且押起來,我再想想。”乃站起身來回里頭去。地下跪的那些婦孺本以為有死無生,不料峰回路轉,都驚得癱倒在地動彈不得。
次日,這兩個媳婦子連同孩子都一并被賜給了兩個上了年歲的男丁。兩家人能得了性命,旁的也顧不得了。只是后來威寧伯府逃奴更多了,且都是一家一家走的。府上使了許多法子皆防不住,還查不知他們怎么走的。
其余各府也相類。使盡了法子防不住人逃,有些干脆從鐵匠鋪定制了些鐐銬。奴才們誰有想逃的念頭、被旁人出首了,便鎖上鐐銬。誰知帶鐐銬的時常莫名不見,連鐐銬也一道沒了,如同會飛似的。
大年三十,鏢師們并不放假,依然在各府防備著。威寧伯府也是如此。到二更天,戲樓上已在咿咿呀呀的唱戲,有個媳婦子拎著個大食盒來到前堂。那鏢師依然穿著黑衣,坐在堂下同兩個看守燭火的男人閑聊。三個人跟前擺了張條凳、凳上擱著兩疊瓜子兒,地上撂著一個大茶壺、卻沒茶盞子。那媳婦子道:“王管家說你們辛苦了,讓給你們送些點心來。”
兩個男人笑道:“多謝多謝!我們委實有點子餓了。”
媳婦子打開食盒,里頭盛著四樣點心,她一樣樣取出來擱在凳子上。乃收拾了空食盒,斂衣朝鏢師跪下。鏢師一愣:“大嫂做什么?”
媳婦子道:“些許日子不曾得空過來謝大哥。大哥救命之恩,我和孩子沒齒難忘。”乃叩頭。
見鏢師還迷糊著,一個男人道:“上回跑了男人的兩個媳婦子,當中一個便是她,讓你幾句話救下來的。”
“哦——”鏢師點點頭,“委實算是我救了你性命。既這么著,我受你三個頭,此事就結了。”媳婦子含淚咚咚咚叩了三個頭。
另一個男人嘆道:“自己跑了,老婆孩子險些沒命,心腸也夠狠的。平素竟沒瞧出來。”
鏢師道:“也不奇怪。自由的誘惑太大了。”
前頭那個道:“府上吃穿不愁、還有月錢拿,他們跑出去作甚?在工廠里不也是做事?聽聞比府里累多了。”
鏢師捻起一塊炸面果子擱在嘴里吃了,才說:“跑出去作甚?跑出去便是良民了!工廠里也是做事,得的工資是你們月錢的數十倍甚至上百倍!且工廠里頭也是有飯吃有宿舍住的。做得合同滿了,還可以跳槽去別家做;升遷之人也比在府里多得多。你們府上每年有幾個人升管事加月錢的?工廠里頭大都是每年加薪水的。。”
兩個男人都瞪大了眼:“那么多錢?!”
鏢師拿起茶壺嘴對嘴吃了幾口,又道:“做奴才,非但主子打罵得忍著,連主子要殺你都只能等死。在工廠,東家罵你你立時辭工上隔壁做去;東家殺了你要償命。做奴才,不留神生了個模樣俊俏些的兒子,保不齊就讓主子瞧上、拿去瀉火;主子要將你女兒配給比你歲數還大的老男人,你女兒哭死又能如何?工廠的東家哪里管你兒女之事,與他并不相干。縱然不想做工,種地也成啊!如今多的是地沒人種、林丞相打發人從別國招佃農呢。”他又吃了口茶,從懷中取出一疊紙來,“還有這個。”
兩個男人忙伸頭過去。鏢師展開紙,翻了幾頁,指著上頭一張畫兒道:“這就是燕王府上那個最先逃跑的管事。喏,這照片是他在南洋馬來國的家門口照的。才多少日子?瞧人家這屋子,多氣派!還買了幾個當地土人做奴仆,當上主子了。”
一個男人嘖嘖道:“當真氣派!他不怕被抓回來么?”
鏢師笑道:“當人家外洋官兵是擺設么?到了外洋就是他們的人了,燕王自己都沒法子。”
兩個男人互視了一眼,都轉頭去看那媳婦子。媳婦子眼光也閃了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