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們抬著熱水倒進浴桶,白霧霎時升騰而起,水中不知添加了什么珍稀草‘藥’,熏蒸出一室香氣馥郁。沈思被‘激’得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連日來風餐‘露’宿馬不停蹄,根本顧不及打理自己,他頭上、身上早已遍染塵沙,干澀難耐,此刻看到一汪清水‘蕩’漾在面前,便迫不及待扯掉衣物“噗通”跳了進去。被他孩子氣地一陣撲騰,水流嘩啦啦溢了滿地,臟鞋臭襪登時沖出老遠。
人經過熱水一泡,緊繃的肌‘肉’頓時松懈下來,渾身‘毛’孔一舒展開,疲憊也就漸漸消去了。沈思愜意地靠在桶壁上,闔著眼咿咿呀呀哼起了一支家鄉小調兒。
這功夫屏風背后簾攏翻起,隨即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零落腳步聲。沈思半邊眼角撐開點小縫兒,余光斜斜瞄過去,只見霧氣中朦朦朧朧現出了一個高大筆‘挺’的身影,疾緩有度,四平八穩,不是晉王又是哪個?
晉王先將幾件干凈衣物并數條‘精’、粗布巾搭在屏風上,又端著一應洗浴之物緩步來在了沈思身后。沈思仍舊閉著眼睛,一邊饒有興致感受著那人的舉動,一邊勾‘唇’淺笑道:“堂堂王爺,何以這般鬼祟?”
晉王沒說話,但沈思能感覺到他是笑著的。蒸汽覆滿頭頂的橫梁,凝結成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將兩人倒映其中,又撲簌滾落,嘀嗒,嘀嗒……
晉王替沈思解去了束發的網巾,濃密烏發披散下來,他將手指‘插’|進發間細細梳理著,動作極盡輕柔。待到頭發徹底理順了,他用長柄木勺舀了水淋濕頭發,再取來豬苓摻了奇異‘花’卉、珍珠‘玉’屑研磨成的粉末撒在上頭,按照‘穴’位的分布‘揉’搓按壓了片刻光景,最后以清水沖洗干凈。
沈思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一切,不知不覺涌起了一股奇怪的錯覺——好像兩人早就以這種方式相處很多年了,無需特別‘交’流便可默契應對,不管是肌膚的觸碰,還是殷勤的服‘侍’,都絲毫不覺突兀別扭。甚至于,他腦子里還源源不斷蹦出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詞匯,什么相敬如賓,什么舉案齊眉,什么如鼓琴瑟,什么珠聯璧合……
頭發揩凈挽起,晉王又拿布巾沾了皂液替沈思擦拭著肩頸與脊背。沈思兩條胳膊架在木桶邊沿上,舒服得昏昏‘欲’睡,還不忘言語調侃晉王:“我大周東起高麗,西據吐番,南包安南,北臨韃靼,一萬兩千里江山沃土,除了金鑾殿上那小昏君,便數你晉王千歲身份最為尊貴了吧?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能勞煩晉王爺親自替我洗頭搓背,我豈不是比做皇帝還要威風了?”
晉王莞爾:“不管有沒有我,單憑沈小將軍揚鞭立馬、所向披靡的颯爽雄姿,已然威風八面了。宣正那黃口小兒自是萬萬不及的。”說著話又嘆了口氣,“做皇帝有什么好?既為天子,便須‘胸’懷整個天下,再難領略人之喜樂。成日里要修煉文治武功,要鉆研雄才大略,還要面對無數艱難取舍。管什么至親骨‘肉’、師徒好友,哪怕是畢生所愛,為了權力統統都要舍棄,所以最后一個個都成了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孤家寡人’了。”
沈思霍然轉身,攪得水‘花’四濺,英‘挺’的劍眉底下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似你這般出身顯貴的皇親貴胄,自然不會明白我等草莽之人為何將建功立業引為平生夙志。‘欲’明明德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算沒命做皇帝,起碼也要做個公卿重臣,不然拿什么去平天下?”
“大丈夫‘胸’懷凌云之志,這自是不錯。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見貝里珍珠璀璨奪目,卻看不到縮在殼內以血‘肉’打磨砂礫的苦痛艱辛。”晉王搖頭苦笑,“先父少時勤于學業寒暑不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報效國家,可惜官場*派系傾軋,縱他時時嚴于自律謹慎低調,還是難逃‘奸’人排擠陷害。前朝至平三十年,他于潁州府揭竿而起,歷盡千辛萬苦終奪得了皇位。可因連年天災國庫空虛,戰事頻繁人丁凋零,整個新朝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不得不終日‘操’勞國事,常常批閱奏折至凌晨,以至積勞成疾,早早就辭世了……”
沈思安安靜靜聽著,烏溜溜的大眼珠轉來轉去,襯得整個人越發青‘春’稚嫩了。
晉王仍舊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想我衛氏兄弟九人,原本同氣連枝手足情深,誰知為了區區一個太子之位,竟使反目成仇,不是弟弟殺了哥哥,就是侄子殺了叔叔,今天我不去殺你,明天你就來殺我,及至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了。從大哥處心積慮想除掉我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若何時我也有了自己的子‘女’,定不許他們再卷入皇位之爭,不教他們再過上這種自相殘殺的恐怖生活。”
“原來如此,怪道你年過三十享盡風流卻連血脈都未曾留下。”沈思皺了皺眉,又猛地想到了什么,“那你此番又緣何起兵?”
晉王動作一滯,頓了片刻,重將手掌覆在沈思背上輕輕‘揉’捏著,力量控制得恰到好處:“念卿啊,不管你相不相信,當日沒能救下你的家人,我十分愧疚。”
聽見這話,沈思不覺低下頭神‘色’黯然:“事已至此……就別再提起了……”
晉王深深望了沈思一眼,抬手拭去對方臉頰上斑駁的水珠,情真意切地沉聲說道:“雖則現而今你不愿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但我知道你始終是介懷的。我衛律無能,沒本事起死人、‘肉’白骨,也沒本事去黃泉路上尋回父兄幾人完完整整賠給你。我所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爭奪這個天下而已……有朝一日,我若得榮登大寶,就可以昭告天下還沈家軍一個清白,就可以為你父兄洗雪沉冤,使你家姐大仇得報,讓你不用再頂著逃犯的罪名東躲西藏。到那時,你想權傾朝野便權傾朝野,想禍國殃民便禍國殃民,想歸隱山林便歸隱山林,無論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縱著你、守著你……”
這一通表白真摯而卑微,恨不能低入塵埃里頭。沈思聽來聽去,莫名地鼻子發酸,眼底似‘蒙’上了一層水汽。他唯恐給晉王察覺,趕緊背過身去用手背大力‘揉’搓了幾下眼窩,可手一拿開,視線依舊是模糊的。
晉王從背后握住沈思的肩膀,額頭抵在他濕漉漉的頸項上,喃喃低語道:“念卿,我這輩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從沒后悔過,可我覺得對不起你……對不起啊,念卿……”
靜默片刻,沈思深吸一口氣將臉孔整個埋進了水里,嘴角、鼻孔“咕嚕嚕”冒著氣泡,直至憋到極限快要窒息了,他才一仰頭竄出水面,小狗樣卜楞著腦袋將水漬甩了晉王滿臉滿身。再回頭時,重又掛起了神采奕奕的暢快笑容。
不等對方做出反應,他惡作劇似地“嗖”一聲站起身,就這樣光溜溜直接跨出了浴桶,直驚得晉王目瞪口呆,他卻理直氣壯一伸手:“衛守之,楞著做什么,還不快將衣服取來我穿!”
晉王感覺自己被施了符咒,明明想邁步出去,卻老半天也挪不動腳。他的目光被牢牢拴在了沈思身上,那里有什么東西深深吸引著他。少年的膚‘色’黝黑發亮,仿佛包裹著一層細膩滑潤的油脂,肌‘肉’線條分明,飽滿而富有彈‘性’,‘交’錯的淡淡傷疤更好似特殊的裝飾品一般,為他平添了幾分強硬與‘性’感。
晉王親自將里衣取來披在沈思肩上,卻沒有立刻幫忙系起,他實在經受不住‘誘’‘惑’,伸手探向了沈思赤|‘裸’的身體。沈思非但沒有躲,反而任由晉王撫‘弄’著,姿態坦然而真誠,不含一絲扭捏造作。
玩味著沈思態度中的細微變化,晉王小心翼翼探詢道:“念卿,你……可是愿意接納我了嗎?”
沈思不置可否地抿抿嘴角:“說老實話,我也分不清怎樣算是接納,怎樣算是喜歡。我只知道和你相處時心里很快活。平常受了你的戲耍我雖然有氣,可過后想想,對你竟半點也厭煩不起來。”
熱水里浸泡久了,他雙‘唇’被熏蒸得粉嫩紅潤,笑起來嘴角彎彎翹著,現出一排整齊閃亮的小白牙,令人炫目不已。晉王幫著他擦干了頭發,中衣、貼里、外衫一層一層套起來,腰帶系得不松不緊,最后輕輕將人攬到近前,鼻尖在他前額上蹭了蹭:“真香……”
沈思懵懵懂懂搓了幾下自己的額頭,手指擱在鼻子底下聞聞,認真點頭道:“嗯,‘挺’香的。”
晉王仰頭大笑:“傻小子,方才那是跟你*呢!”
回到寢帳,餐桌上已擺滿了各‘色’酒菜,‘精’雕細琢的珍饈佳肴擺放在名貴盤盞中,有涼有熱有葷有素,光是看看已教人食指大動。
起筷之前,晉王親自盛了一碗鮮蓮銀耳湯遞給沈思:“勞累了這些天,身體定是疲乏得緊,先喝碗銀耳湯潤潤吧,這是清新解燥、強健脾胃的東西。”
沈思今日表現得尤其乖巧,連素來敬而遠之的寡淡湯水也來者不拒了,他將湯碗接在手中,喝‘藥’似地一仰頭灌了下去,末了還獻寶般將空碗舉在晉王面前晃了晃。
晉王按照沈思的口味不停替人布著菜,沈思面前的白瓷碗幾乎要被他堆成一座琳瑯滿目的小山了。看著沈思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晉王又對候在旁邊的‘侍’從吩咐道:“去大帳‘門’前傳話給郡主,就說本王準她起身了。叫人在伙房附近收拾出個僻靜的住所給郡主,無須特別優待,一應飲食用度與普通兵士相同即可。”‘侍’從躬身向外退去,才剛走出兩步,又被晉王叫住了,“且慢,順便傳令下去,那幾名朝廷‘奸’細既是郡主抓住的,就全權‘交’給她負責看管、審問吧。有何不懂之處,只管去問辜夫子便是了。”
待那‘侍’從領命走遠了,沈思啃著‘雞’‘腿’幸災樂禍道:“若給郡主知道咱們打的餿主意,不知她會氣成什么樣兒,只怕鼻子都要氣歪了吧!”
晉王拎過溫好的燒酒倒了一杯給沈思:“氣也隨她,鬧也隨她,終有一日她會懂得你我的良苦用心。”
這心里一旦有了情,連酒也變得醇厚美妙了,幾杯下肚,沈思兩頰飛起了淡淡的紅暈。晉王在一旁癡癡望著他,眉目間洋溢著暖暖笑意,忽見他嘴角邊掛了一小滴晶亮的油汁,連忙伸手過來幫忙拭掉:“每次與念卿同席用膳,總能令人食‘欲’大增。”
沈思幾口吞掉整只‘雞’‘腿’,抬起手背大喇喇一抹嘴,不無好奇地問晉王:“守之,我一直不甚明白,以我這副尊容這份舉止,到底哪里值得你‘情有獨鐘’呢?”
晉王抿了一口酒,瞇起眼無限陶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
“嘖,”沈思牙疼般嫌棄地扁了扁嘴,夾起吃剩下的半只‘雞’往晉王碟子里一丟,“算算算,還是吃飯吧!”
緋紅郡主在大帳前足足跪了一下午,直跪得雙‘腿’發麻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熬到日薄西山,晉王準許起身了,可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坐在地上掙扎半天,最后還是小丫頭一邊一個架著胳膊給生生抬起來的。
‘侍’‘女’們護主心切,紛紛彎下腰爭先恐后要背她回房,無奈郡主心里憋著一口氣,不想給晉王看扁了,說什么也要自己走回去。只可憐她兩條‘腿’膝蓋不敢打彎,每邁出一小步就殺豬般“嗷嗷”‘亂’嚎著,聽得金葫蘆躲在角落心口一顫一顫,遠遠偷看著既不敢冒然上前也不敢擅自離開。
晉王為郡主安排的住處距離中軍稍遠,在伙夫營后邊,是一座獨立的帳子。出‘門’前她本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也知道軍中定然清苦無比,衣食住行皆無法與王府相提并論,但她萬沒想到竟會苦至這步田地。氈帳是舊的不說,還染滿了油膩膩的不明黑漬,‘床’單被褥縫制得粗糙低劣,伸手一拍便騰起塵土滾滾,走到哪兒都充斥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臭腳味。
好在小丫頭們夠機靈,離家時特意隨身攜帶了‘波’斯進貢的上等絨毯和真絲軟枕,再抓幾顆壽陽公主梅‘花’香撒在袖珍瓷爐里一熏,那股令人作嘔的臭氣倒也勉強驅散了幾分,起碼不用一直捏著鼻子了。
解決掉就寢的難題,該當要祭祭五臟廟了。整個下午滴水未進,緋紅郡主早已餓得前‘胸’貼了后背。甫一坐定,她便急急叫了人下去傳膳,不一時飯菜端上來,所有人登時都傻眼了。主食是幾張又干又硬的粗面餅,佐餐只有一塊缺滋少味的‘肉’干并幾顆黑乎乎、爛兮兮的咸菜頭,湯自然是沒有的,只一壺不知什么草葉子沖泡出的濃茶,茶碗里結著厚厚的污垢,邊沿還磕破了好幾個豁口。
緋紅郡主鼓了半天勁兒,終于下決心閉著眼抓起面餅咬了一大口。她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燕窩魚翅放涼了尚且不肯再吃,更何況這等粗茶淡飯,那一口面餅含在嘴里費力嚼了半天,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反倒噎得她眼淚珠子一顆顆“吧嗒吧嗒”往下落。
小丫頭們看不過眼,怯怯地打起了退堂鼓:“郡主郡主,要不……咱們還是回家去吧……”
緋紅郡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言‘亂’語些什么,這一招叫做下馬威!當我不知道嗎,父王就是打算靠一頓飯直接把我給嚇跑。今日咱們若真走了,還哪里當得成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又哪里給你們被甲執銳上陣殺敵去?哼,就都等著歲數一到被胡總管隨便配給哪個小廝、雜役去做老媽子吧!”
小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頭不說話了。
緋紅郡主自顧自哭了一氣,又擦掉眼淚狠狠一握拳:“幸而天無絕人之路,還有個揚眉吐氣的好機會。父王不是將俘虜‘交’給咱們看管審問嗎?如若能從那些人嘴里挖出些顧名珍軍中的重要機密,不信這里上下人等不對咱們刮目相看!”
被她一說,天真單純的小丫頭們再次興奮了起來,摩拳擦掌嚷嚷道:“對!讓他們刮目相看!讓他們刮目相看!”
左右飯菜也吃不下,緋紅郡主索‘性’將面餅往地上一丟,似模似樣地發號施令道:“雪刃、紅纓,速速帶人去把木瓜腦殼呆葫蘆給本郡主召來,就說本郡主找他有要事相商。七星、雙戈,先隨本郡主悄悄潛進伙房去尋些可以入口的食物回來,不填飽肚子,如何做‘女’中豪杰揚威沙場!”
晉王與沈思吃罷飯,即刻有‘侍’從端來帕子、茶杯、唾盂等應用之物恭敬立在了一旁。別看他將‘女’兒唬得狼狽不堪,自己的規矩派頭倒是與身在王府時分毫不減。
漱口,凈手,又舒舒服服飲了半盞香茗,晉王才慢悠悠開口道:“辜夫子、張將軍幾人可都到了?”
‘侍’從趕緊躬身答道:“回王爺話,幾位大人已在主帳等候多時了。”
“嗯,”晉王點點頭,站起身來收拾儀容,“行事宜早不宜遲,走吧,去將今日提到之事與阿淵等人商議商議,”走到‘門’口他又回轉身來溫潤一笑,并不多話,只是伸出手耐心等著沈思。沈思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跟上前去與晉王攜手并肩不出了寢帳。
半途中沈思悄聲問晉王:“守之,你這一出是真心為之,還是在演戲給外人看的?”
晉王加重力道握了握他的手:“本王確系發乎于真心,但念卿大可演戲應對。無妨。”
沈思裝作若無其事地調開了目光,背著人偷笑了一笑,過不片刻,又忍不住回頭來看晉王。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晉王周身灑滿了清秋傍晚暗金‘色’的余暉,不知是被那一番表白撩動了心弦,還是席間幾杯燒酒陳釀在作祟,沈思總覺得晉王似乎照比平常俊朗超逸了許多,長眉入鬢,眼尾微挑,鳳表龍姿,肅肅蕭蕭,風流里頭透著些許清舉,沉穩之中帶出幾分高傲……
正直勾勾看得興起,猛聽見晉王問道,“在看些什么?”
“啊?”沈思一‘激’靈醒過神來,趕緊扭轉回頭,不想人恰好走到大帳‘門’口,身側就是柱子,這下甩得太猛,只聽“咚”一聲悶響,腦‘門’結結實實撞在了柱子上。
霎時間帳內等待議事的將領,臺階下值守的衛兵,跟隨在晉王身后的整隊‘侍’從,所有人都循聲望了過來。為了不使自己更加窘迫,沈思只好飛快站穩身形,硬著頭皮假作無事般大步邁進了帳子。
晉王將白日里沈思所提的建議復述了一遍,眾人思索片刻都紛紛表示贊同。隨后一干人聚攏到了沙盤邊,就幾處細節認真討論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沈思完全沒聽見人家在說些什么。他人雖然站在這,魂兒卻不知游‘蕩’去了何處,好幾次晉王想要詢問他的意見,總要接連叫上兩三聲他才能做出反應。
也不知是怎么了,沈思覺得整晚都渾身發熱坐立不安,像生病,可又完全不痛不癢。慢慢地他發現,這癥結貌似來自于晉王,只要自己的視線一觸碰到晉王,心口處就止不住“突突”跳動,像有只小馬駒在放肆撒歡。
帳內待得實在難受,他只好推說晚飯吃得過于飽脹要去轉轉,進而匆匆逃了出去。站在‘門’外給涼風一吹,喧鬧的心緒總算平復了些許。沈思伸了個懶腰,舒展幾下筋骨,信步穿過重重營帳朝水邊走去。
大營背山面水,建在一處向陽的斜坡上,前有水勢阻隔敵軍,后有密林可以退守,是個打防御戰的最佳位置。夜‘色’漸深,‘迷’‘蒙’霧氣自曠野中徐徐升起,猶如一片濃墨暈染開來,籠罩了大地,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八月八,蚊子嘴開‘花’,節氣一到,秋蟲也漸漸蟄藏了。河灘邊倒伏著枯黃的葦桿與帶‘露’的衰草,依稀有幾朵不知名的黃白小‘花’零星點綴在‘亂’石間,幾步之外,沉睡著一條靜謐的河流。四周沒有一絲風,靜得出奇。若不是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血腥味和馬‘尿’‘騷’味,他幾乎就要忘記這里正在發生著一場戰爭了。
皎潔的月影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深邃碧‘波’起伏‘蕩’漾,俯仰之間,中天頂上,也有另一輪玲瓏銀月與之遙遙相望著,一遠一近,一實一虛,一靜一動……人都道它是獨掛中天空寂寥,卻不知它其實夜夜形伴影相隨。沈思不禁輕嘆,原來這月‘色’也是出雙入對的。他隨手抓起片扁扁的卵石,手腕輕抖使巧勁兒打了個水漂,石子貼著水面幾起幾落彈跳而去,終于無聲無息沉入了水底。月影被漣漪攪碎,清清冽冽搖晃片刻,很快重又完整地聚在了一起。
身背后是萬帳穹廬,燈火點點,戍樓刁斗,白馬金鞍……熟悉的景物總能勾起無數回憶。一時間他想起了北疆的大雪荒漠,想起了營頭的危旌展展,想起兄弟幾人曾在河邊飲馬嬉戲,相約著掃胡虜、靖家邦……世事興衰,如月圓缺,草茫茫秦漢陵闕,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
心中一陣悸動,他難以自持地陷入了某種悲憤情愫之中。忽而有只厚實有力的手掌落在了肩頭:“念卿可是在賞月嗎?”
后背一暖,竟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安穩,沈思幽幽轉回頭:“守之,你才高八斗滿肚經綸,可知道什么有關月亮的好詩?”
晉王與他靠得更緊了些:“詠月詩數不勝數,可對著念卿我只想到一句——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沈思輕聲重復了一遍,點點頭:“果然很好……”
踏著遍地如水月‘色’,二人攜手回到了寢帳。帳內‘床’鋪、帷幔都已換了嶄新的,‘床’頭一盞八寶琉璃燈锃明瓦亮,鎏金熏籠里燃著迦南沉香,青煙裊裊滿室生香。
晉王率先寬衣解帶躺到了‘床’上,背靠著一方金絲軟枕朝沈思招了招手,沈思略一遲疑,也痛快除掉外衫,只穿著一件雪白里衣身形利落地鉆進了被子。
明明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可沈思卻莫名感到有些緊張。他腦子里塞了‘雞’‘毛’般‘亂’成一團,只能木頭樣直‘挺’‘挺’躺著,手腳也不知該放在何處,很快后背、掌心都冒了汗,黏糊糊滑膩膩,好生難受。
晉王自然也全無睡意,他小心側過身,以手撐頭玩味地看向沈思。而沈思則雙眼圓睜望著頭頂上方的穹頂,呼吸聲粗重而紛‘亂’。
“念卿,”晉王輕聲開口,“你在想些什么?”
沈思眨巴著眼睛,認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于是呆呆反問道:“那你呢,你在想些什么?”
晉王故作輕浮之態嬉笑道:“念卿啊,你可知道*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沈思并沒立刻回答,他側著耳朵好像是在專注聆聽著什么,還邊聽邊故‘弄’玄虛地提醒晉王:“噓……你聽,哪里來的野貓叫?”
晉王見慣了沈思的呆相,對他未作絲毫防備,竟這樣就被騙過了:“傻小子,都說貓叫‘春’貓叫‘春’,現是素秋時節,又哪里來的野貓叫。”
話音剛落,便見沈思一本正經回擊道:“噢,既是素秋時節,又哪里來的‘‘春’’宵呢?”
晉王一愣,旋即囅然而笑:“心中有情,便日日皆良宵。小半生未遇念卿,可憐我已虛度光‘陰’三十余載了。”
沈思一骨碌坐起身,含笑指點著晉王鼻尖兒:“衛守之,你不老實!熟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聽到的且不作數,只說我親眼得見的吧。可記得去歲冬祭,你在水閣里聽姜韻聲彈琴,你兩人衣衫不整、摟摟抱抱直接滾在了地毯上,看得我……”說著說著他自覺失言,趕緊閉上嘴扭頭倒向了另一邊。
“咦?看得你如何了?”晉王自是不會放過任何只言片語。
沈思抿抿嘴,拉起被子將頭一遮,干脆裝聾作啞不理晉王了。
晉王卻不依不饒地俯身過去追問道:“念卿,念卿,話只說一半,可是故意在吊本王胃口?”
沈思縮在被子里悶悶回道:“莫再多言,念卿已然睡熟了!”
晉王“噗嗤”一笑:“也好,那本王就與你夢中相會吧。”他掀起被角自己也鉆了進去,將對方攔腰攬進懷里,嘴‘唇’在耳根處輕啄了一口,手掌上下游走著。
沈思僵硬的肢體漸漸柔和下來,‘胸’腹間似有顆奇異的種子正在扎根發芽,迅速滋長,抖擻著枝葉蔓延全身,滾滾熱流在經脈間來回流竄著,最后都匯集在了下腹,兩‘腿’間脹得生疼。
晉王清楚感覺到懷中的軀體越來越熱,似要燒起來一般,他疑‘惑’著將手探向沈思身下,那里早已緊繃繃鼓漲了起來。這下晉王終于鬧明白沈思那后半截話為何難以啟齒了。猶記得當日自己出了水閣去尋沈思,一進小院就見他舞劍舞得大汗淋漓,又貪涼躺在青磚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原來那傻小子不諳人事,每每心生‘欲’念竟都是以打拳、舞劍加以平息的。
想到這晉王又是憐愛又是心疼,附在沈思耳畔悄聲提議道:“念卿,我帶你尋個好去處如何?”
“是何去處?”沈思正自渾身燥熱著,四肢百骸酥癢難耐,實在沒心思與他貧嘴胡鬧。
晉王曖昧地拉著長音兒念道:“九霄天外,羽化成仙,遨游太虛……”
沈思隱隱約約有些懂了,又好像并不全懂:“守之,我……”
晉王‘揉’了‘揉’他的濃密頭發:“閉上眼睛。”
沈思想了想,依言乖乖閉上了眼睛,隨即身上一涼,里衣被人解開了。一雙大手自‘胸’前撫過,動作輕柔而舒緩,恍若在撥‘弄’、品鑒著一方上古名琴。陣陣快意從晉王掌下傳來,使他肌‘肉’收緊,不自覺繃起了腳尖兒。這身體的自然反應叫人面紅耳赤,卻又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更多快意暗自躍躍‘欲’試著……忽然間,那個烈焰焚燒般的所在被柔軟地包裹住了,溫溫潤潤無比偎貼,仿佛浸入了甘‘露’清泉之中,所有燥郁煩悶都瞬間消失無蹤了。
沈思終于意識到了那是什么,猛地睜開眼睛:“守之不可,那等污穢之處……”
話沒說完,晉王便用動作制止了他,隨著對方體貼入微地吞吐浮動,他身體里那株藤蔓含芳吐蕊怦然盛放。沈思揚起頭頸,微微戰栗,積蓄日久的洪流擁擠著、碰撞著匯聚一處,終如堤壩決口般傾瀉而出……沙場征戰他是常勝將軍,‘床’笫之戰他卻是徹頭徹尾的新丁一員,此番‘操’練連槍尖兒都未來得及打磨呢……
晉王起身吐掉口中濁物,到桌前拿茶水漱了漱口,重又返回‘床’上扯過被子將自己與沈思一同裹好,殷勤問道:“念卿,方才你可快活?”
沈思臉頰紅撲撲,鼻尖滲著細汗,尚未從恍惚中回緩過來。又調整了片刻氣息,他才靦腆笑道:“竟真如九霄天外羽化成仙了一般……”
晉王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更快活的還在后頭呢。”
“后頭?怎么還有?”沈思顯然會錯了意,瞪著晉王‘迷’‘惑’地眨了眨眼,又恍然大悟道,“哦……對了……那個……是不是你還要……”他抓耳撓腮實在不知該如何表述,干脆一翻身自己四仰八叉躺平了。
“念卿你……怎會傻氣得如此可愛!”晉王愣愣看了沈思半晌,不禁開懷大笑。
沈思被他笑得一頭霧水:“莫不是也要我學你那般行事?倒也并無不可……只是我之前從未試過,恐拿捏不好分寸會傷到你……”
晉王見他神‘色’極為認真,內心里既欣慰又好笑,不覺玩興大發,裝腔作勢地嘆道:“唉,念卿,實不相瞞,這些年本王體力每況愈下,表面看著雖屬康健,實則早已外強中干,往后怕是難以饜足于你了……”
沈思信以為真,趕緊渾不在意地擺手笑道:“這有什么要緊,我又并非貪戀*之人。自相識以來你信我敬我,不顧安危替我擋箭,不計后果為我進京,我雖不善言辭,可事事都……”看著晉王臉上憋笑憋到略顯扭曲的五官,他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戲耍了,當即咬牙切齒揮拳而上,“衛守之!”
晉王早有準備,一偏頭輕松躲過拳鋒,欺身而上攬住沈思正‘色’解釋道:“好了好了,你我二人既已坦誠相對,自不必在意這一朝一夕。此來路途勞頓,理應先好好休息幾日才是。我是真心待你,不想為滿足一點‘私’‘欲’而草草行事傷了你。”
聽見這話沈思本已不打算再多計較,可誰知晉王又出調戲之語:“只不過……念卿反應如此強烈,該不會是因著未能盡興,而至惱羞成怒了吧?”
沈思斜過眼角瞄了瞄晉王,“嗖”地抬腳踹了過去。不想腳上失了準頭,沒踹著晉王反踹到了晉王身后的‘床’架,好巧不巧力道正落在連接處的榫卯上,只聽“啪嚓”一聲脆響,半邊‘床’架應聲斷裂,差點將兩人甩飛到地上。
沈思從傾斜的‘床’板上爬了起來,怒氣沖沖瞪向晉王:“不中用便不中用,怎地這‘床’也如人一般是個‘花’架子!”
晉王一臉悠閑地躺在原處:“也好,也好,‘床’都塌了,足見你我二人是何等的*如膠似漆。設若此事傳將出去,顧名珍一定對我‘耽溺美‘色’、無心戰事’的種種劣跡深信不疑。”
沈思一個餓虎撲食制住晉王,五指并攏橫在晉王頸間:“不許聲張,否則將你一劍封喉!哼!”
晉王哈哈大笑著抱住沈思,就勢將人拽進懷里,調整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躺好,不緊不慢求饒道:“衛律不敢,少俠饒命啊。也不知小王獻上‘色’相能否討得沈少俠網開一面呢?”
“嘿嘿,”沈思咧嘴傻笑,“你可取之處也就只有這幅好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