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在這晉原地界上一手遮天,想殺個把人,殺也就殺了,連名目都不需要織羅。可欽差打著小皇帝的旗號千里迢迢趕來晉原,便是皇帝的眼耳口鼻,殺了他,豈不是明目張膽扇了小皇帝一記響亮的耳光?
再者,皇帝派欽差此來是為了調差逆賊沈思的行蹤,現而今欽差死在晉王的地盤上,任誰都能解讀出幾分“殺人滅口”的意味來。
一得到欽差死訊,晉王趕緊命人關閉四城‘門’,并迅速集結人馬包圍了行館,試圖封鎖消息。只可惜到底遲了一步,清點人數時,已有兩名欽差的貼身‘侍’從不知去向。其實晉王也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該來的總會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欽差的尸體被藏在轎子里,一路抬回了行館,經仵作驗明,確系死于箭傷,且當場斃命。那尸身‘胸’口處開了個大‘洞’,皮‘肉’紅呼呼翻在外頭,好像小孩兒噘起的嘴巴。
一眾護衛自知失職,闖下滔天大禍,紛紛跪在晉王跟前主動請罪:“屬下等無能,請王爺責罰。”
晉王‘陰’沉著臉輕輕擺了擺手:“此刻不是興師問罪的時機。還不快將事發當時的一切原原本本講與本王知道!”
護衛隊長‘挺’起脊背拱手回道:“稟王爺,當時屬下等人奉命護送欽差趕往鴻賓酒樓,一路上都十分小心,前面安排了騎兵開道,兩側有甲士列隊警戒。行至酒坊街路段,忽然從側前方‘射’來兩支羽箭,一前一后擦過欽差大人的轎頂,釘在了沿街酒館的木質招牌上。屬下等立刻兵分兩路,一路以轎子為中心迅速聚攏,負責護住欽差大人,另一路依冷箭的路線與力道判斷出兇手可能藏匿的方位,攻了過去……”
晉王低頭默默聽著,直到此處,這些護衛們的所作所為都并無明顯錯漏。
誰知護衛隊長語氣一變:“可我們沒想到,竟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就在成功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之后,兇徒忽然從相反角度突然發起襲擊,他一箭‘射’來,有護衛察覺揮刀去擋,可箭速之快居然震得那名兄弟腰刀脫了手。這第三箭隔著布簾筆直‘射’入轎內,屬下等再去看時,欽差大人已經氣絕身亡了。而之前那兩枚羽箭,竟然是由皮革與鐵銷組裝而成的機關所發‘射’,是名副其實的障眼法。”
照此說來,那人不但對欽差赴宴的時間、地點、行進路線了如指掌,就連‘侍’衛們可能出現的反應都提前預料到了。他能‘精’確地布置戰術,冷靜地等待時機,緊要關頭又沉著淡定、矢不虛發,無論如何不是個普通的殺手。甚至舉動之中,還帶了些許孤注一擲的膽識與氣魄。
晉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斟酌著問道:“那么你們追趕兇手的途中,可曾看清了對方樣貌?”
護衛隊長也覺羞愧:“屬下蠢笨,未能看清兇徒模樣。其人以黑布‘蒙’面,身高八尺有余,飛檐走壁身手敏捷,肩頭一張弓尺寸巨大,屬下親見逃到半路有幾根橫著探出墻外的樹枝擋了路,他只手舞弓背胡‘亂’一揮,手腕粗的枝干便應聲斷成了兩截。”
晉王似想到了什么,吩咐下去:“來啊,將兇手戕害人命所用那支箭取來我看!”
立刻有人雙手捧了箭,小跑著送上前來。那箭上的血跡已經擦拭干凈了,箭簇鋒利異常,手指只稍稍觸碰到一點,皮膚上立刻綻出一道白印。仔細看還會發現,那箭的頭尾兩端略略削去了一些,中間部分顯得更粗。晉王記得,從前看沈思自己打造弓箭的時候,曾聽沈思說起過,這樣處理箭支可使離弦之后不易產生偏差,殺傷力更大。照此看來,這兇手不單單是‘射’箭的行家,也是造箭的行家。
晉王握箭在手掂了兩下,眉心越擰越緊,這箭比普通軍中用箭要長出寸許,分量也重了許多,他頭也不抬地朝著背后一伸手,眾人皆不解其意,唯有屠莫兒上前一步,“唰”地‘抽’出隨身佩劍,反手提著劍柄遞向了晉王。
晉王接劍在手,毫不遲疑照著那支箭劈了下去。只聽“叮啷”一聲脆響,‘激’得火星四濺,那箭卻沒有斷,待細看去,原來貌不驚人的箭桿之中竟藏著鐵芯。
造箭的材料向來是北人用木、南人用竹,木重竹輕,竹不如木之能‘洞’堅也。而說起這種鐵芯箭,更是大有來頭,此乃赫赫有名的“破甲狼牙”,穿透力極強,因箭身沉重,非力士不能開弓。另外那箭簇上鑲有倒鉤,戰場之上一旦被它‘射’中,砍也砍不斷,拔也拔不出,只剩痛苦地倒地哀嚎不止的份了。據晉王所知,從前沈家軍中有一支八百人組成的‘精’銳鐵騎,無往不利所向披靡,用的,正是這種箭。
晉王死死盯著幾步之外的屋角,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他調轉目光投向護衛隊長:“你說他逃進王府去了?”
護衛隊長“嗐”地怨嘆了一聲:“他先是逃進王府后‘門’的小巷之中,又三兩下翻過了院墻。屬下等不敢貿然闖進王府抓人,只能趕緊聯絡了府中‘侍’衛與胡大總管幫忙搜查。可足足忙活了半天,‘侍’衛們搜查過各個角落,也并未發現半個可疑之人。”
依著本意,晉王實在不愿相信那殺害欽差陷他于兩難之地的家伙就是沈思。可從眼前得到的證據來看,一條一條簡直是為沈思量身打造而成的——身材高挑,武功高強,箭法卓越,臂力驚人,論起造箭、使箭的功夫,晉陽城里無人能出其右,更重要的是,出入王府絕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晉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沈思不正煩惱于想殺自己又難以下手的窘境?如今欽差一死,自已與小皇帝之間再無斡旋余地,等到戰火燃起,便是一箭雙雕,不費吹灰之力挑起兩大仇敵的殊死惡斗,對沈思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干人中也有沒眼‘色’的家伙,脫口而出道:“若說王府之中具備這等本領的,恐怕只有……”
他話未說完,忽覺涼風陣陣吹得脊背發麻,原是辜卓子不知何時抖開了折扇,正似笑非笑盯著他扇得正歡。那人瞬間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愣怔片刻,最終假作咳嗽吞掉了后半截話。
晉王察覺到對方的‘欲’言又止,抬起頭看了看他,又看看辜卓子,臉上也猜不出悲喜:“好了,都下去吧……做好準備,或許是該要打一場了……”
回府之后,晉王思前想后,還是決定親口去問問沈思。
他所了解的沈小五確實年輕沖動,也確實倔強任‘性’,但絕不是個不顧大局之人。晉原一旦開戰,死傷的是前線將士,受苦的是黎民百姓,這種道理沈思豈會不懂?他不信沈思會為了一己之‘私’至他人‘性’命于不顧。
沈思的小院空‘蕩’‘蕩’十分冷清,只有樹上知了有一聲、沒一聲閑閑叫著。
近日金葫蘆不知哪里投了緋紅郡主的眼緣,郡主竟然跑去張世杰營中軟磨硬泡替金葫蘆某了份差事,雖說只是個芝麻綠豆的小頭領,可他畢竟起早貪黑習武數月,又經沈思親自指點過兵法謀略,早已急不可待想要早日尋得機會學以致用了。
至于牛黃,左右是出不去王府的,就算偶爾溜出小院逛逛府中景致,走到哪也都有人盯著,一來二去,也就沒甚興致了。這些天他都在房里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來,反正王府里頭有大把好飯、好菜養著他,他倒落得輕松自在。
室內悶熱,沈思的房‘門’開著,他只穿了一套中衣中‘褲’,正斜靠在紫檀羅漢榻上看著書。見晉王走進‘門’,他只撩起眼皮隨意掃了一記,就重又把心思收到了書里頭。
晉王慢悠悠踱著步子,眼神有意無意瞄向了掛在墻上那把銅制大黃弓,只有那種強弓,才匹配得上狼牙破甲箭。晉王又朝角落的箭囊望去,那里稀稀拉拉‘插’著幾支箭,長短粗細與之前所見的兇器相差無幾。
沈思下落不明那段日子,晉王常常在這間屋子里睹物思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對于室內的每樣物件每種陳設都了如指掌。他敏感地察覺到,弓的擺放位置不對,箭的數目似乎也少了。
沈思本在專心致志看著書,可余光里總有個人影在晃來晃去,鬧得他心煩意‘亂’,不禁抬起頭瞧著晉王皺了皺眉。見他態度依舊冷淡,晉王訕笑道:“本王可有打攪到念卿看書的雅興?”
沈思不解地眨眨眼,隨即“切”地一笑:“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假惺惺諸多客套。莫說這院落是你晉王的,就算這屋中一桌一椅一杯一盞都是你晉王爺的,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誰敢說三道四?”
晉王微挑鳳目滑過書皮,見他看的是《本經‘陰’符七術》,便借勢問道:“故善損悅者,誓若決水于千仞之堤,轉圓石于萬仞之谷。念卿,你是有何必成之事,卻受了雜念所擾呢?”
沈思不疑有他:“我讀此書不過是屠龍之術、聊以自娛罷了。若說必成之事,便是殺了你和那狗皇帝替我父兄報仇!至于雜念……”他眼神略一閃爍,又硬撐著掩飾過去,進而慍怒道,“我何曾有什么‘私’心雜念!”
晉王嘆了口氣:“唉,你狠不下心殺我,又不夠本事殺掉皇帝,現如今唯一的辦法,只有讓我們叔侄倆自相殘殺了,是也不是?”
沈思臉‘色’忽明忽暗變了幾變,最終苦笑:“多謝王爺提點,這確是個好辦法。”
晉王待要再說什么,院子里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二人朝‘門’外望去,原是府中大夫帶著小童替沈思換‘藥’來了。大夫見晉王也在,趕緊上前施了禮,打算先行告退,晚些時候再過來問診,以免妨礙了王爺與公子的正事。
晉王擺擺手:“無妨,我二人只是閑聊而已,先替他把‘藥’換了吧。”
大夫與沈思繞過屏風轉進了臥房,很快室內飄滿了草‘藥’香氣和淡淡的血腥味道。晉王正隨手翻閱著架子上的書籍,小童托著換下的舊繃帶與空‘藥’瓶走了出來。晉王一眼看到白‘色’布帶上隱隱透著血跡,紅得刺眼。前幾日在船上,都是他親力親為替沈思換‘藥’的,那條從小腹直延伸到肋下的傷口明明就快要長出新‘肉’了,他記得再清楚不過!
少頃,等大夫也退了出來,晉王假作隨意地開口問道:“公子傷勢可是大好了?”
大夫老實回答:“公子年紀輕,底子好,較常人來說已是恢復得極快了,只是平素太不懂愛惜自己,使傷勢略有反復。雖說經過診治上‘藥’已無大礙,終究也是有損身體的。”
晉王點點頭,眼‘色’又黯淡了幾分。如果說之前他是在懷疑,在試探,那現在就連試探的必要都沒有了。模樣可能是人有相似,功夫可能是旗鼓相當,逃進王府可能是渾水‘摸’魚,弓箭有異可能是栽贓嫁禍,獨獨身上的傷是別人捏造不了的!
好吧,念卿,這一次本王就遂了你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