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雪好容易擠到相國寺山門前,卻見蕊兒站在臺階上正笑吟吟地望著他,忙上前一步道:“有失姐姐厚望。”
“誰讓你故意輸來著?”蕊兒將衣服塞給他,嗔道,“聽口音,你不是中原人吧?”賀蘭雪將衣服搭在胳膊上,解開了襯衣領口,又略一整理頭發,道:“不瞞姐姐,我是東北人。”
“來這兒干嘛?”蕊兒心生好奇。
“哦,久聞相國寺乃中原第一名剎,特來一睹盛顏。”賀蘭雪答非所問,抬腳步入山門,一邊放眼四顧,一邊不住贊嘆,“想不到如今相國寺規模還是如此宏大,可窺當年極盛之一斑。”
“是么?”蕊兒微皺蛾眉,“我怎么沒看出這破破爛爛的有什么稀罕處。”
“姐姐有所不知,”賀蘭雪有些詫異,“這相國寺寺址在戰國時為魏公子信陵君故宅,稱信陵坊。唐睿宗因由相王而即帝位,故御敕“大相國寺”,自此改名為相國寺。宋時,相國寺是皇家寺院,乃天下禪林之首,與皇室淵源極深。那時,連相國寺的住持也是必須要皇帝親自冊封的。”
賀蘭雪娓娓道來,如數家珍,蕊兒正聽得入神,忽有一少女飛奔邇來,一把扯住,“哪去了?小姐。老爺找你,急死我了。”
蕊兒撲哧一笑,打趣道:“春麗,你平日里的鬼主意都哪去了?”看著春麗不住拿眼上下打量賀蘭雪,不禁笑罵:“死妮子,爹爹還在慧可老和尚那里?”
春麗點頭稱是,拉起蕊姑娘便走,低聲笑著說道:“小姐,您許的愿靈驗了耶!那俊后生是誰啊?脖子上還栓著紅繩?”
“去去去,多嘴,仔細你的皮肉。”蕊兒心中一甜,搡了她一把,回頭見賀蘭雪兀自站立不動,忙叫道,“賀蘭雪,你不想見見慧可主持么?”
這邊賀蘭雪聞聽大喜,找得就是他,忙跟在后面。
三人過牌樓,卻不從香客擁擠不堪的正殿走,繞邊上林蔭小徑至后殿,穿過幾道門,來到間禪房。
禪房門口侍立一小和尚眼尖,忙上前施禮,小聲道:“嚴小姐,師父正與令尊對弈呢。”嚴蕊朝賀蘭雪招招手,二人躡手躡腳推門而入。
禪房不很大,布置得卻甚是素凈。正中供著尊玉佛,三柱清煙裊裊而上,散發出似檀似麝的香味,令人精神一爽。左手雪白的壁上點綴著幾幅淡墨山水,更顯空靈。右手靠窗有一暖炕,一僧一俗盤腿相對,全神貫注地斟酌著面前小幾上的棋勢,對二人毫無覺察。
賀蘭雪審視棋盤沉思不語。棋盤上白棋優勢明顯,中腹一條大龍占盡便宜,慧可手拈一黑子遲疑半晌,終于推枰認輸。
“大師且慢。”賀蘭雪這一叫,把二人唬得一顫。
嚴蕊紅著臉忙向二人介紹。
“這白棋定輸無疑,”慧可大師年紀約六十上下,一身土黃直綴僧衣,壽眉長垂,善目炯炯,端的是風骨不俗。他一手撫著頜下花白長髯,徐徐問道,“莫非賀蘭施主還有回春妙手不成?”
嚴父也甚為詫異,笑道:“賀蘭先生,可執黑代慧可大師再戰。”
賀蘭雪也不推辭,袖子一綰,兩指拈起黑子,出人意料地直擊白子中腹厚實的大龍。
略通圍棋之人都知道,這圍棋講究的是金邊銀角草包肚。賀蘭雪這樣的下法,
確實匪夷所思。
嚴敬生心中暗笑,拈子對黑棋邊上的殘余給予痛擊。
十余步下來,棋勢悄悄發生變化,不知不覺間嚴敬生發現自己原本牢不可破的大龍竟被黑棋死死困住,大驚之下忙左沖右突,無奈何黑棋如同無形的大網一般,防御得密不透風,幾番掙扎后,那條白色的大龍只剩一口氣,斷無活棋可能。
“后生可畏啊!大師。你我老嘍!”嚴父大笑認輸,修理齊整的八字胡一翹一翹的。
慧可大師心里話,你終于碰上高手了?幸虧及早認輸,不然的話只怕會輸得更慘,嘴上委婉卻道:“阿彌陀佛,敬生老弟太過大意,賀蘭施主果然出手不凡。”
嚴蕊則驚訝地看著賀蘭雪,她實在好奇極了,這個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大的英俊男子怎的本領如此之大?
“二位前輩過譽了,殊不知當局者迷?”賀蘭雪自然不敢托大。
“年紀輕輕,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想不到賀蘭先生如此謙讓,可貴啊。”嚴父越看心里越喜歡,轉頭又問嚴蕊,“蕊兒,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賀蘭先生啊?”
“爹爹。”嚴蕊小手搖著父親的肩膀嬌嗔,“人家也是剛認識的。”
“哦,”嚴父笑顧慧可,“我這寶貝丫頭讓大師見笑了。”
“靜因!”慧可搖搖頭,向門外叫道:“看茶!”
大家在炕邊重新落座。
“爹爹,你猜我剛才見到誰了?”
嚴敬生笑著搖頭,嚴蕊道:“是唐英哥哥。”
“哦?”嚴敬生臉色微變,隨即笑道:“蕊兒,那你沒有邀請人家去家里做客?”
嚴蕊扮了個鬼臉,指著賀蘭雪笑道:“光顧著看他們兩個打架了,把這個事給忘了。”
嚴敬生輕輕搖搖頭,“你這個孩子,老大不小了,整日里還只貪玩兒。”
賀蘭雪聽了也是一笑,彎腰拿凳時,一件黃澄澄的物件從項間滑了出來,慧可一見之下,神色大變,他強忍心中激動,道:“賀蘭施主項間所系何物?可否容老衲一覽?”
“哦,此乃家父遺物,正要向大師請教。”賀蘭雪掃了眼布茶的靜因,略一遲疑,又住了口。
靜因眼角瞟了下那物件,低頭默聲出門而去。
賀蘭雪這才將項間之物取下,嚴蕊看時,竟是一條金龍。那金龍不過手指般粗細,張牙舞爪,威風凜凜,栩栩如生。下半身盤成核桃大一卷,龍頭仰天,仿佛隨時都要騰空而去一般。一條紅絲帶從龍項穿過,紅黃相襯煞是好看。
慧可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雙手有些微微顫抖,滿是皺紋的臉上驚喜萬分,他反復把玩半晌,方才道:“敬生老弟學識淵博,又頗為精通金玉鑒賞。你看看這金龍如何?”說著遞與嚴敬生。
“此龍的造型古樸粗拙,至少漢代以前,”嚴敬生有些興奮,不過好象還有些疑惑,“你們看,它九轉盤旋,騰空欲飛,故稱紐龍。一般做裝飾用,再看它的鱗甲,已磨得分辨不清,故此我斷定它原先一定是鑲嵌在什么東西上。”說著他將金龍底朝天放在小幾上,指著龍腹的殘缺之處,思量著又道:“必定是從什么東西上給掰落下來的,……唔?還有字?”
嚴蕊眼尖,果見龍腹依稀刻有幾個字,便小聲讀道:“大木……口什么寺?”念完便笑,“這刻字的師傅功夫也太差了,不清楚倒罷了,還歪歪扭扭的。”
說得眾人俱是一笑。
慧可覺得這金龍形狀很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當下閉目沉思。
賀蘭雪呷了口茶,緩緩道:“嚴伯父果真慧眼如炬。與家父考證完全相符。父親生前在黑龍江依蘭縣掘得此物。”
“啊?!黑龍江依蘭?”
“對,一座金代監獄遺址。”賀蘭雪看著沉思不語的慧可。
“依蘭在金代叫五國城!”嚴敬生大概平日保養的很好,國字臉紅光潤澤,只眼角有幾道魚尾,不留意根本看不出來。此時有些忘情地眉飛色舞,“徽欽二宗就囚在那里。”
“什么徽欽二宗?”嚴蕊平日很少見父親這樣子,當下用疑惑的眼神注視著賀蘭雪。
“哦,是北宋末年的兩位皇帝,”嚴敬生慈愛的撫了撫女兒的頭又道:“靖康之變,金兵攻破汴州,就是現在的開封,俘虜宋徽宗、宋欽宗二帝及后妃宗室三千多人。止有康王趙構逃得劫難。他們燒殺淫掠,縱火焚城,大火三日不熄,可嘆大宋二百年積蓄一旦掃地。徽欽二帝則被囚禁于五國城。坐井觀天,最終受盡屈辱而死。”言罷自是感慨萬分。
“‘井’是金國監獄的俗稱。女真舊俗,關押犯人時,皆穴地為牢。金初監獄仍沿用此法,‘其獄則掘地深廣數丈為之’。所以,所謂‘坐井觀天’,只是二帝被金軍俘虜后,被關入金人監獄罷了。”賀蘭雪年紀雖然不大,但舉止投足間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說話不緊不慢的,總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家父當日發掘出一具骸骨,這具骸骨有燒過的痕跡,而金龍就在其腹中!因史書記載,徽宗死時,按照金人習俗下葬。先是火燒片刻,然后熄火土葬。所以家父作了大膽的推測-----這具骸骨正是徽宗的尸骨。徽宗本來還期盼有生之年能夠重返中原,但后妃、女兒們慘遭異族蹂躪摧垮了他的意志,曠日持久的屈辱和惡劣的生存條件拖垮了他的身體,這一切使他失去了活著的勇氣,于是他選擇了自殺,吞金自殺!”
賀蘭雪一口氣說完,禪室內一片沉寂,眾人已被這大膽的推測給驚呆了,還沉浸在那段可怕可憐慘絕人寰的回憶之中。良久,慧可皺眉道:“施主推測固然縝密,但僅憑火燒的痕跡并不足以證明此人就是徽宗。”
“這就是證據!”賀蘭雪語氣篤定,將黃燦燦的金龍拿在手中,晃了晃大聲道:“龍是皇室專用之物此其一;第二,龍之造型不是金人風格;三,龍腹所刻之字應該是大相國寺!”賀蘭雪侃侃而言,神采飛揚,他頓了一下又道:“眾所周知,大相國寺是宋之皇家寺廟,與皇室關系密切。如果上述推測成立的話,徽宗死前時仍隨身攜帶著這條倉促間刻上大相國寺四字的金龍,其中--------必定隱藏著天大的秘密,而這秘密必定與大相國寺有莫大干系!”
這番話字字正如石破天驚一般。
“紅羊劫!”慧可臉上似喜似悲,怔了半晌,默默道:“近來城內小兒紛紛傳唱:‘臥龍抱,飛龍繞,雙龍護雙寶;汴河叫,黃河嘯,萬物皆皆吞掉’。今年中原大旱數月,滴雨未下。不是好兆頭!況且,時下日本鬼子已到黃河北岸,大有南下并吞中原野心。唉!靖康之變屈指算來八百多年了。飛龍已現,臥龍何在?開封城莫非真得劫數難逃么?阿彌陀佛!”
“紅羊劫?”賀蘭雪一愣,正要細問,一人慌慌張張推門而入,忙將金龍藏在兜中。只聽慧可大師問道:“慧明,何事驚慌?”
嚴敬生看看來人,兩人目光一碰,旋即又閃開了,慧明寬衣長袖,隨風飄擺不定。加上人白白胖胖的,方面大耳,長著雙笑眼,冷眼一看,頗似一尊活動的彌勒佛。他左手胸前一稽,賠笑道:“師兄,浴佛吉時已到。另外,靜澄昨夜如廁至今未歸。”
“賀蘭,你不是想游覽相國寺么?我帶你去。”嚴蕊害怕父親讓自己一起去觀瞻,忙拉起賀蘭雪的手就要往外走。
“賀蘭施主,今晚就在寺中安歇如何?你我可秉燭夜談。”慧可起身換上袈裟,對二人慈祥一笑,道,“蕊兒是相國寺常客,自然是半個主人,就帶著賀蘭施主到處走走略盡地主之誼吧。”
嚴敬生忙囑咐道:“當心,別只顧著貪玩。春麗,去,跟著小姐。”
嚴蕊也不答話,拉著滿臉無可奈何狀的賀蘭雪自顧自揚長而去。只聽得身后慧可說道:“不要大驚小怪的,許是出寺了,再仔細找找看”。
春麗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偷笑著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