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的燭光映照使凝露宮的翡翠鎏金擺飾顯得流光溢彩,如夢如幻。尹傾城身穿寬鬆的白裙,頭上華飾褪盡,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青絲垂直身後,光澤如黑玉般。如此簡單隨意,卻蓋不住她的一世風華。她手持一本書卷,視線時不時透過窗,看向窗外毛毛細雨,皺著眉頭。
瀟湘拿過一把象牙梳,整理她一頭黑絲,“公主,你是不是在想,明天去不去看花的事呀?”
身前的人一怔,須臾,聲音清冷地說:“你勿要猜測本宮的心思。”
瀟湘嘆氣,“您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哪還需要奴婢猜測呢?”
傾城放下手中的書,斜著頭,看著瀟湘:“瀟湘,我有那麼明顯嗎?”至她回宮之後,沒有一刻消停,對文曲閣的事,隻字不提,卻表露得那麼明顯。
瀟湘頓時無奈了,“公主回宮之後,就一直心不在焉,方纔連書都拿錯了。我看我家公主是春心萌動了。”
尹傾城又好笑又惱怒,“你閒事買些民間讀物,我真該攔著你。何至今日被你這樣挖苦,再說我就命人掌嘴。”
瀟湘笑嘻嘻地說道,“您可不是這樣濫打無辜的人,千萬別毀了您一世英明。公主長這麼大,何曾輸過人。今日公主並非會輸,而是公主想輸。難得有這麼一人入了你的眼,瀟湘也替公主高興。”
傾城把玩手中的發,眼中神色不明。朝起,傾城穿過帷幔,讓人服侍更衣,問道:“現在是何時?”
“回公主,現在是辰時。”
傾城再問,“外面的雨可停了?”
“未曾。”
她揮手遣散服侍的人,便端坐在銅鏡前,細細看著鏡中人,鏡中人也在看著她。只見她面容姣好,眉中帶著些許失落,讓人無端憐惜。“你說,去還是不去呢?”可惜鏡中人沒有應她,更顯惆悵。
待侍女爲傾城梳妝打扮好,用過早膳,如歌撐著傘便來了。一身紅衣走在雨中,還真像開得妖媚的彼岸花,可惜他是個男人了,傾城心中暗想。
“如歌不生爲女人,真是可惜了這一身紅衣。”傾城輕輕吹拂著茶,抿了小口。
如歌聽了像是極爲習慣,“我好心怕你雨天無聊,過來陪你解悶。你倒好,一來就給我潑盆冷水。”
“都說是來陪我解悶,我解悶的方法便是潑冷水。”傾城說完,周圍的宮娥噗嗤地偷笑,惹得如歌佯怒,才停得住。
如歌轉移話題,“聽說你把我的琴,送人了?”
傾城坦然看著他,說了句:“對啊!我送給文太師的兒子文卿了,聽說他還是你的好友,有何不妥?”
如歌驚訝地挑了挑眉,“你見過他了?”
“廢話。”傾城託著腮,給瞭如歌一記白眼,“他喜琴,送張琴給他,我覺得你這樣做才恰當,不枉你和他朋友一場。”
如歌無奈地苦笑,“你不知他、、、”欲言又止,頓了頓,“你終是害了他。”
傾城完全聽不懂如歌說的話,只覺前言不搭後語。又恨不得雨能馬上停下,頓時兩人無語。如歌看著外面的小雨說,“春雨綿綿,撐傘到御花園走走,看雨打芭蕉,也是一番情趣。傾城覺得如何?”
傾城一聽,臉上煥發神采,命人拿來一把油紙傘,便要快步走出凝露宮。如歌疑惑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只見她回眸一笑,吸走了日月光華般奪目,“賞桃花,下次再陪你看雨打芭蕉。”
留下身後之人,一身落寞地站立在門口,用極低沉的聲音說道:“本想能一世與你談笑風生,原來都是我的癡想。”
待馬車來到城門口,已是午時。傾城擔憂自己來的太晚,或是他是否也因下雨而未能來。掀開門簾,入眼的便是那男子,一身青衫靜靜佇立。手持著繪著墨梅的白色油紙傘,墨色髮帶垂在身後,聽到有馬車靠近,一雙琉璃色的眼睛便看過來。看清來人之後的一笑,驚起了一世萬花。
他說,我以爲姑娘會不來了。
他說,我纔剛到不久。
他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若無人欣賞,也是可惜這十里桃花。姑娘,你覺得如何?
遠近都是遍野的花海,而那人站在的地方更是繁華,像在這裡等待了千年。尹傾城的心便是這樣淪陷,毫無預兆,只因那一眼萬年。
他叫蕭玉祁,是宏國的公子。而尹傾城,是尹國的公主。若是無緣,怎會相遇?若是有緣,卻是萬般險阻。父王不肯,尹傾城怎會不知道這樁婚事的險惡,但她想賭,用一生的運氣去換一世廝守。
再次見蕭玉祁,他異常狼狽。身上多處受傷,跟四個黑衣人對峙,旁邊倒下有他的侍從,還有敵人。
她不知兇險,提起裙襬,跑到他的身邊。前方有劍破空而來,直衝傾城。蕭玉祁動作因傷稍顯緩慢,只好用後背爲她擋去一劍,然後反身便將那人殺死。
他手拿著劍撐地,回頭冷漠地看傾城一眼,琉璃色的眼睛裡是殺氣。
“你來幹什麼?”聲音冷漠,不像平日的他。
傾城還沒有從剛剛的一幕緩出神來,愣愣地說了一句,“我擔心你。”
蕭玉祁不再看向尹傾城,轉頭看向那些殺手,戲謔道:“我才離宮沒多久,我的弟弟們就按捺不住了,要來殺我。”
帶頭的黑衣人,黯啞的聲音響起,“騏驥大將軍不知所蹤,除了你,誰會下手。有人索你命,便是你自己作孽。”
蕭玉祁眼中有寒光略過,“本世子早就想殺了那老不死,竟有人比我先下手,真是可惜。如今有人在宏國製造內亂,你們倒是愚蠢地要來殺我,看來派你們來的便是我父王。”
黑衣人眼中藏不住的心慌,齊齊揮劍織成劍網而來。
蕭玉祁一把拉過傾城置身後,笑得詭異說:“你們的命,我就替我父王收了。”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尹傾城見蕭玉祁猶如修羅般,結束了這些人命。他的步伐不穩,搖搖欲墜,傾城想伸手扶著他。他無視要扶他的纖纖玉手手,直直地往地上墜去。
他因受傷而高燒不止,睡夢中眉頭緊皺,像夢魘了一樣。
他睡了一天一夜,她便守了一天一夜。
傾城伸手想要撫平他眉結,發現他的眉眼十分好看,鼻樑高挺。手指滑至他的薄脣,想起宮中的嬤嬤說,這種輪廓的男人最是薄情。
傾城俯下身,細細地看著他,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是涼薄之人?”
蕭玉祁睜開眼睛,一雙琉璃色眼睛流光溢彩,擡手摟過傾城的肩,拉她倒向自己的胸膛。
傾城一驚,想要掙扎起來。臉上飛來紅霞,肌膚白裡透紅,美得驚人。
蕭玉祁冷吸一口氣,說:“別動,你碰到我傷口了。”
這句話果然奏效,傾城便任他抱著,將散落的額發撥開。
尹傾城小心翼翼地說,“你剛纔做噩夢了?”
他沉默了很久,說:“恩,我夢到我母親被父王殺了。”
“那只是夢而已。”
蕭玉祁眼中劃過恨意,身體有些許顫抖,“不,那是真的。”
尹傾城看著他,想要看穿眼前的人。溫潤清朗,妖異鬼魅和寡情冷漠,哪一個纔是他?
她輕輕推開他,輕身,“給你煮了薏仁小米粥,我去給你端來。”
蕭玉祁一愣,眼中神色不明地看著傾城走開,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是料峭的輪廓變得柔和。恍惚間又想起兒時母親爲去溼氣,時常會帶著煮好的薏仁小米粥到自己的宮殿,哄自己吃下。那些母慈子孝的記憶,被他的親身父王親手毀掉,他要天下爲母親送葬!
傾城跟父王爭吵了一架,堅持要在及屛禮上點蕭玉祁爲婿。
“城兒,你知道你現在做的事什麼嗎?你怎可爲個人的一己私慾,置黎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她眼中含淚地轉過頭,不敢看父王花白的鬢角,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如此衰老。
只聽見她用不容置否地語氣說,“我從小到大,做的哪件事不是爲天下百姓著想。我現在只想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與黎明百姓何干?況且,兩國聯姻若能成功,那就是百年的安寧。”
尹國國主被她氣得不輕,“我堂堂尹國,靠你一個弱女子才求得百年安寧,還不如早早亡國罷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心意已決,你們誰勸我都沒用!除非我死,我必要嫁他。”
尹國國主一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驚得尹傾城連忙爲他順氣。想到剛纔自己說的話太重,不由懊惱,卻不後悔。
“城兒,可有想過?倘若,兩國聯姻失敗,你要怎麼做?”
傾城面對父王的質問,心裡第一次生出慌亂之意。若失敗了怎麼辦,她質問自己。
父王見她眼中閃過的凌厲光芒,心中一驚。
“真有這一日,我便和他一起死去。父王什麼也不用說了,好好歇息,城兒改日來看您。”
她此時的腳步不似來時的沉重,顯得輕盈,像是身上的重擔都放下。縱前路波折不斷,她也要像飛蛾撲火般迎過去,因爲那過程,始終是美好的。
此時她坐在洞房裡,表示喜慶的紅布,紅燭,貼在窗上的喜字,告訴她今日她已爲**。燭光搖曳,映這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若這時光停留在這一刻,就在這裡靜靜地等她的良人來揭開她紅色的蓋頭,靜靜地等繁華落盡,一世長安。
從來沒有可以停止的時間,她便不能一直靜靜地再等候她的良人。因爲今晚,他們兩個人之間,必定有一個人死去。她摸著心口,隱約還能感覺到前幾日那錐心的痛。
無顏死了。
傾城從來都不知道有這麼一種禁術,可以扭轉乾坤,回到從前。直到無顏站在她面前,硬生生地讓她看清楚事實,打碎她的美夢。有那麼一刻,她真想殺無顏,彷彿殺她便沒有所謂的謊言出現。而今無顏已經死去,謊言還在。
她記得她拿著燭臺,走在無顏說的暗室裡。像冥冥註定般,她停下腳步的角落裡,那本古籍像等待很久,靜靜地躺在那裡。
裡面記載,禁術夢死,追往昔,逆轉乾坤,成活死人。與無顏說的,絲毫不差。她壓抑著心中的傷痛和恐懼,顫顫巍巍地翻開最後一頁,上面寫著歸魂。
門被輕輕地推開,有腳步靠近,一雙修長的手接過她手中的玉如意,挑過她面前重重地紅流蘇。
傾城擡頭,溫柔地看著她的夫君,眼中帶著盈盈淚光。他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問聲細語地說:“你怎麼了?”
傾城輕輕地搖頭,鳳冠上的步搖沙沙作響,“我只是太高興而已。玉祁,你喜歡我嗎?”
蕭玉祁看著眼前的人,今日的她,身穿著紅袍霞帔,頭戴鳳冠,舉手投足間,便是暗光流動。今日臉上細細描繪,朱脣殷紅,媚眼如絲,更是比平日裡美上數倍。
見她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心口也是一軟,回之溫柔一笑。
他執著她的手,“若我不喜歡你,娶你回家當花瓶?”
傾城聽著,眼中落寞更深,垂下眼簾靠在他的懷裡,“我始終相信你是喜歡我的,就如我喜歡你一般。”
蕭玉祁沒有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訴說心意,雙手地環上她的腰,輕輕在她額頭一吻。
她身體一怔,仰頭看著蕭玉祁,看著那雙薄情的琉璃色眼睛。
蕭玉祁撫摸著她的眉眼,說:“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一個人?”
傾城沒有說話,仰頭吻上他的薄脣,淺淺地、慢慢地吸允這他的氣息,將那句話掩蓋在這兩脣的柔軟中。像是被她點燃了般,蕭玉祁取下她的鳳冠,放下她的秀髮,深深地吻下去。
脣舌相交,誰的淚大片大片地從眼角落下,滑入閃著光澤的紅豔霞帔上,如殷紅的血。
傾城一把推開蕭玉祁,起身喘氣,臉色潮紅。她撫著胸口,嬌弱地說:“我們還沒有喝合巹酒。”
蕭玉祁早已被她擾亂心神,全身滾燙,可是又無可奈何。起身走到桌前,盯著桌上的兩杯酒,卻遲遲沒有下手。
傾城取過一杯,珉了一口便遞過去,笑著說:“你應該不會嫌棄我喝過的吧?”
蕭玉祁伸手取過,與傾城交手而飲。傾城放下龍鳳呈祥浮金酒杯,回身取過一把琴,牽著他的手來到房外。她反手輕觸琴絃,便有流水叮鈴的聲音發出,低著頭說:“天下人都知道我善琴,卻不知道我也善舞。你願不願意爲我撫那首曲,我爲你歌舞一曲。”
蕭玉祁看著周圍寂靜,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回頭。打量傾城良久,說:“好。”
傾城頭髮散開,如瀑布一樣散在身後,如在夜裡綻放的水墨畫。手輕柔拂動,層層疊疊的衣袖翻轉,像一隻巨大的蝶,籠罩無邊的黑夜。皓齒輕啓,有聲音清冷如冰下幽泉,淒涼婉轉。
十里寒潭,只剩遠影孤帆。
珠箔飄燈,大雁獨自來返。
柳絮鋪地,桃花落了晼晚。
琴聲彈起,雨落長安。
長夜漫漫,細雨漫過河岸,誰的琴思日月窺探。
愁重,流水,載不動。
只想和你一世長安。
琴聲開始變得遲緩,斷斷續續,卻未見她停下絕妙的舞步。感覺到琴上不斷積聚的黑血,蕭玉祁看著她裙襬舞動與散開的發糾纏,在風中旋轉,像彼岸的曼珠沙華,美得懾人魂魄。這一生能看見如此傾城的舞姿,死了又有何憾?
隨著他無力彈奏而停下的的最後一個音,她纔在他面前停下,臉上的妝已經被淚水洗刷幹靜,臉色蒼白如紙。
蕭玉祁臉色黯然,琉璃色的雙眸像將要熄滅的火苗,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你是如何下的毒,我竟然不知道?”
尹傾城心中大慟,捂著心口,無力地滑落在地上,哽咽道:“我在酒裡放了暗靈草的引子。”
蕭玉祁臉上竟是無限的悲傷,靠著宮柱氣若游絲地道:“你說的喜歡,也是假的?”
她搖著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琴絃上,“錚錚”作響。
“我不曾騙過你,喜歡你不假。可是”
她撫摸著他的臉上的輪廓,雙手顫動,聲音極輕柔,怕他聽不見。
“你知道嗎?無顏便是尹傾城。她跟我說,你害了她。其實若被你害了,我也心甘情願,誰讓我那麼愛你。可是你爲什麼要害我的家人,不管是在無顏的前世,還是我的今生。爲什麼非讓我去履行我的諾言,讓我殺了你!”
傾城語氣漸漸尖銳,歇斯底里。
蕭玉祁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伸出手摸上她的眉眼,“原來她說的、、、竟然是真的。”
黑血從他的五官緩緩流下,一雙眼睛退卻了琉璃色的光澤。
他氣若游絲的說:“我一生謀慮很多,想得到這天下,讓這世間再沒有東西能左右得了我。可是,我不曾會料到,敵國的公主,會讓我一見鍾情。我這一生因爲遇見你,得到了比權勢更讓人快樂的東西。傾城,我是喜、、歡你的,只是我們遇見得太晚、、、”
夜深,寒重,人靜。行宮上方驟然綻放巨大的煙花,璀璨了整個天際,照亮夜色中那兩張蒼白的臉。外面廝殺的聲音開始不斷傳進來,今晚的所有計劃都如期在進行。
尹傾城靜靜地抱著他,淚水滑下,落在他的臉上。
她聲音哽咽,俯在他耳邊說:“你會如我一般地喜歡我,對嗎?”如同情人般親暱,可惜他已經聽不見。
“我無法像無顏一樣恨你。可是你對父王下毒是真,無顏受的傷害是真,我必須殺了你爲他們報仇。”
“無顏說讓我替她,愛她喜歡的人。可是我做不到,因爲我和她,始終是不同的。她欠的情債,自己來還好了。”
“若來生,我不是公主,你不是公子,我們一起做一對尋常夫妻好不好!只是靜靜擁著取暖,坐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然後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