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風流佳話大半出自青樓,彷彿離了它便沒有悽悽慘慘慼戚的韻味。
我坐在內間,珠簾重重垂下,上面串的珍珠瑪瑙熠熠生輝,配著青樓大廳顯得精緻典雅,不像外人講的煙花污濁場所,倒像是文人雅士談笑風生的酒樓。好在老鴇怕客人會被我琴聲吸引要見我,特地將我藏在這裡,倒是給我增添了幾分清淨。前幾日,我來到明月居,已一手驚豔地琴藝打動了老鴇,就被留在了這裡。
“姑娘在這裡安分的呆著,今晚你好生安分地彈幾支好曲兒,回頭我給你加賞銀。”
老鴇名如賦,依稀能回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向誰訴。她想對誰說,我不清楚,不過又是個可憐之人。
不知彈了幾首曲子,我擡頭望穿珠簾,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雖然是意料之中,內心的思緒翻涌地厲害,手指因激動而顫抖。琥珀持劍跟在他的身後,一身紅衣,眼中帶著淺淺的訕笑。我記起她也是這樣笑著,拿刀劃過我的臉,那樣的雲淡風輕。臉上的刀疤忽然隱隱作痛,還殘存著刀片劃過的冰冷,讓我的恨意如野火燎原般涌上心頭。跨越這麼多的時間,無數的人和事,我的仇人現在就在我的對面。
崩的一聲響,斷絃之聲倏然引來外圍賓客的目光,也包括他,蕭玉祁。
我心中一驚,收回飄遠的思緒,隔著珠簾對外說道:“小女子這方失禮了,打擾各位的雅興。我自以一曲赤壁賠禮道歉,請求諸位原諒。”
我命人換一把新琴,放在我面前。
新竹擔憂地說道:“姑娘,你的手…”
話沒繼續說下去,我自是知道她害怕我傷了手,無法再彈琴,又擔心擾了賓客的興致,遭人責罰。在這花樓人人自危的環境下,她卻還能爲他人著想,慶幸之餘未免爲她感到惋惜。
“無礙。”我示意她一個安定的眼神,手指輕撫,一曲赤壁信手拈來。曲調清逸高揚,宛若行走青山綠水間;忽而一轉,險境叢生,琴聲高起,直入雲霄。
我沒有全神貫注在曲上,自知在這裡,除尹傾城本人外,能勝過自己的人屈指可數。我細細望著蕭玉祁的臉,捕捉每分表情。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一身藍色宮緞織錦金絲華袍,襯得身材偉岸。容貌絕世,一雙琉璃色的眼睛蠱惑了多少人。而今雙眸微微斂起,轉頭看向我這邊來。
我微微一愣,雖然知道隔著珠簾,他看不見自己。卻還是垂下眼睛,看著手下的琴。我很清楚他喜歡聽琴的習慣,現在一曲赤壁更是投其所好。
一曲罷,臺下掌聲如雷,人聲鼎沸。
如賦此時出來圓場,“各位客官,剛纔出了點意外。老鴇我代姑娘出來給大家賠禮了,現在就由我們的明月居的花魁沁心爲大家獻上舞蹈。”
“媽媽不急,劉某聽了一曲赤壁,如今還能感覺餘音繞樑。恕在下冒昧,可否請撫琴的姑娘出來相見。”臺下之人紛紛附和,倒是有一種逼宮的感覺。
如賦爲難地說:“不是我不許姑娘與大家相見,只是姑娘見不得人啊!”
“敢問這位姑娘罪惡滔天不成?聽這琴音高潔,又不是這類人。難不成姑娘乃鬼魂,怕我們收了?”
今夜的賓客,皆有三寸不爛之舌,如賦怎能應對,瞬間便支支吾吾。
“各位貴人勿爲難如賦,小女子這方出來便是。”
我伸手欲撩開珠簾,新竹拽住我的衣袖,遞給我一條白色的絲巾。我感激地說聲謝謝,將絲巾掛在耳邊。摸了摸臉上的紗巾,隔著柔軟的布料,還是可以感覺到那猙獰的疤痕,從額頭的右邊穿過眉毛延伸到嘴角。原來潰爛的臉頰現已凹凸不平,又怎是一張絲巾能掩蓋的,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小女子無顏,見過各位貴人。”我端正的行了一禮,擡頭便看見衆人詫異的目光。心中不禁嘲諷,口中卻解釋道:“無顏自小遭遇火災,容貌盡毀,纔不敢以真容見人。望諸位原諒!”
自古才子是要配佳人,而我這幅模樣,才藝再高,也只能是欣賞嘆息而已。於是,衆人稱讚了我的一番琴藝之後,打賞的打賞,討教的討教,便無後話。不過自今晚之後,我的名字和被編撰的悲慘故事,在文人聚集之地流傳。我本無心八卦,後來聽到的版本越來越扯,說我本天仙姿色,才華橫溢,遭火神妒忌,被毀了容貌。一曲赤壁彈得淋漓盡致,大快人心。蕭世子惜奇才,便邀她入府居住,攀了權貴云云。
“姑娘,外面那些書生就是喜歡胡說,奴婢聽了也是覺得好笑。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看,外面的梔子花,看得多漂亮,真香!”新竹幫我推開窗,一邊嗅著香氣,一邊對我說。
我蹙了蹙眉頭,梔子花自然是清香可人,而我如今卻聞不到。自我踏進夢死,變成活死人,身上的感覺便盡數失去,連花香都聞不到了。
我能進得了公子府,並不是偶然。
深知蕭玉祁愛琴曲,我僱江湖中的暗人,以毒威脅他的琴師稱病離開世子府。纔有這個蕭世子惜才,千金聘我入府的佳話。還記得那天晚上,蕭玉祁點名讓我入廂房,爲他彈奏。我抱著琴進去,見他端看手中的青玉酒杯出神,眼中竟然是無限的落寞。
見我進來,他挑起眼臉,說:“你叫無顏?”
我垂著眼,清冷道:“小女子正是無顏。”
他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嘴角上揚,帶著一絲邪魅說:“真是個有趣的名字。坐下來,爲我彈奏幾首。”
我應了聲是,便安安靜靜地撫琴。誰知道我表面的安靜,而內心掙扎地想此刻便了結他的性命。琥珀一身紅衣,大步跨進來,見蕭玉祁示意,便說:“屬下已查明,給公子下毒的人是騏驥大將軍的人。”
蕭玉祁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嘲笑道:“若不是我父王的首肯,他何來的膽量?”他斂下眼眸,聲音極其落寞,“想不到,他已忍不住要派人殺我。若他真要我死,一聲令下,誰敢不從。”
琥珀狠狠道,“王上如此無情,公子何須顧忌他?”
“你讓手下的人,讓我父王好好休息,不要病了。派人仔細盯著我的弟弟們,看他們最近有沒有玩火。”他眼中閃過玩味,我心中一驚。
琥珀回答:“屬下遵命。”她本欲轉身離開,卻看見我定住了腳步,“公子,這人如何處置?”我心中又是一驚,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因爲聽了他們的談話,而丟了性命。蕭玉祁對他的父王都可以下手,怎麼會輕易放過一個歌姬。我強壓心緒,不讓恐慌顯露,驚擾了琴音。
蕭玉祁打量完我,回首道:“府裡差個琴師,姑娘可願到我府中去?”
心中不安放下,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垂目應聲道:“無顏自是樂意。”
現在回想那驚險一幕,心有餘悸。
有趣的是,我還記得那天在明月居,還有一男子跟我說:“我可以爲姑娘贖身,讓你離開此地,你可願意?”
我連頭都沒有擡,清冷道:“無顏謝公子好意,只是我並未賣身,又何來的贖身。”
“那便是在下愚昧了,告辭!”他的聲音溫暖如初陽,我生了好奇之心,擡頭看過去,只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穿過人羣走出大門,隱於夜色中。之後我便帶著新竹離開明月居,安頓在公子府中。
蕭玉祁好幾日都沒有傳見過我,而我,不急。
我坐在公子府的畫舫上,爲蕭玉祁彈琴,已是我入府一個月後。手中彈這一曲冰泉,與滿池的荷花相得益彰,爲這夏日添了一絲涼意。他慵懶地躺在竹蓆上,一頭黑髮就散在腦後。黑的發,琉璃色的眼睛,襯托出別樣風情。
“在府中可習慣?”聲音也顯得散漫。
“恩!”突然地談話,像是隔了時空,我忽地不知要用何種語氣同眼前這人對話。是傷痛欲絕、憤恨,還是感激涕零。
蕭玉祁輕挑墨眉,看著我,“有意思。”
他重新閉上雙眼,一席無言。
後面的日子,蕭玉祁每日都命我到他面前彈琴,偶爾說上兩句話,也都是無關緊要。我因此便成了府裡面的新寵,爲府裡面那些美人的衆矢之的,尤其是舞姬飄雪。偶爾在自家院子裡摔個跤,都是常事。新竹年輕氣盛,氣沖沖地跑出去爲我討公道,卻是被打得頭破血流。
“誰打的?”我坐在牀頭,用熱毛巾替她清理傷口,質問道。
“沒誰,我自己摔了一跤。不疼的,哎、、、哎呀、、、小姐!”新竹鼓起小嘴,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還說不疼!”我覺得她這幅模樣俏皮可愛,不覺間眼中竟是帶笑意。
新竹呆呆地看著,“小姐的眼睛笑起來真好看,像很美很美的星星。”
我垂下雙目,不讓新竹瞧見我落魄的眼神,“上次路上撿回來的陶瓷碎片還在嗎?”
“在。小姐,你拿它做什麼?”
我嘴角微微上揚,“自然是爲你報仇。”
次日,我久久不動臺上的琴,蕭玉祁一雙琉璃色雙眼,冷冷地看著我,道:“爲何不撫琴?”
我驀然跪下,道:“請公子恕罪,我今日不慎傷了手,暫時彈不了琴。”
我伸出左手,一道傷痕敞開著肉,鮮血沿著白皙的皮膚延伸而下,滴在青玉石板上。如此明顯被利器所劃傷,蕭玉祁怎會看不出。
“我今日照常出門來見公子,腳下一滑,便摔倒在散落滿地的陶片上。都是我一時疏忽,才耽誤了世子的雅興。”
蕭玉祁皺著眉,我知道他是被惹怒了,“你先回去,我會命御醫來爲你診治。”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時,新竹哭紅了眼睛,說了一長竄的話,意思是要幫我報仇。
我心中一暖,拉著她的手,“傻新竹,這是我自己傷的。”
新竹瞪大著眼,驚訝地看著我。
我無視她的愣神,繼續說下去:“這種陶瓷碎片釉色絢麗,造工精細,價值一定不菲,必定是有出處的。在其他人口中得知這件陶瓷,是去年公子賞給舞姬飄雪。上次她撒碎片我們僥倖逃過,沒有去追究。她卻沒有收斂,還出手傷你。既然她敢接二連三地挑釁我們,想必是做好了被我還擊的準備。”
“好、、、好毒呀!”新竹聽得目瞪口呆,隨口而出。“不,不是。我想說小姐好聰明。”我給了她一記白眼。
“可是小姐這樣令自己受傷,我好心疼!”新竹說著說著便落了淚,眼眶紅紅的,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沒事了,沒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我摟過新竹,輕輕拍著她的背。雖然這丫頭很多愁善感,但這種被人擔心的感覺,讓我覺得這世間我不是一人。
蕭玉祁果真沒有令我失望,飄雪受了二十個板子。雖然不夠多,可是足夠讓表面驕傲又內心自卑的飄雪覺得羞辱,受夠那種想殺了我又不敢這麼做的折磨。我生長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雖然有父王庇佑,仍有暗箭襲來。然而那些吃人不見血的女人卻傷不得我分毫,何況這些小把戲。
已是八月,我擡頭看著頭上那輪明月,雖中秋未至,月卻提早圓了。
夜微冷,鎖清秋。勿賞秋月夜,獨自飲傷悲。
我伸手摸了摸臉,無淚。如我被瓷器劃破了手,無痛。猛然驚醒,我不過是自己的執念化作的形體。不知痛,不會哭,心口也是空空蕩蕩,只有一朵含苞欲放的玉蘭印在心口,時時刻刻提醒我,花枯萎之時,便是我真正消散之日。
我不想現在就殺了蕭玉祁,一來未必能刺殺成功;二是我沒這個打算。我經歷過的痛,那樣的痛徹心扉,怎能讓他一死百了。
我需要織一個更大的網,讓他束手無策,掙扎不了。
在花敗之前,結束這一切,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