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挽斷羅衣留不住(上)
新年,就這樣過去了。盤指算來,離他回來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這樣想著,心里也是歡喜而雀躍的。這一日見大雪融化,日色明麗,去安棲觀看望了舒貴太妃回來,正坐著喝茶,聽得外頭有尖聲尖氣的聲音稟報:“莫愁師太,有宮中貴人到訪。”
我與浣碧相顧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來“莫愁師太”便是我。而宮中人,會是誰呢?芳若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不過一個恍惚,卻見一個盛裝麗人扶著侍女的手翩然而進,那麗人披著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風(fēng)毛蓬盛,一時看不清什么樣子,而身邊攙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頭大喜,幾乎還不敢相信會是眉莊,卻聽得采月道:“惠貴嬪來了。”
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兜頭解下,露出眉莊雪白姣好的面容來。
眉莊比從前略略豐腴了一些,梳著如意高寰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精致的六葉宮花,橫簪一支金廂倒垂蓮花步搖,珍珠與翡翠的瓔珞交纏墜下,看上去簡潔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領(lǐng)錦衣,織進銀絲金線的鳥銜瑞花旋云紋;配以碧色緞織暗花攢心菊長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細(xì)瞧的星星點點白邊,加一件青緞子珍珠扣對襟旋裳。雖是尋常服色,卻益發(fā)襯得她高貴雅致,氣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卻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貴嬪娘娘金安。”
話還未說完,眉莊的手已經(jīng)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淚來,“嬛兒,是我不好,到如今才來看你。”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的淚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來,相對無言,只細(xì)細(xì)打量著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別來無恙。
眉莊見我亦是哭,忙拭了淚道:“咱們姐妹多少年才難得見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絹子來拭我的眼淚。眉莊環(huán)顧我的居所,蹙眉向跟著進來的住持靜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宮的妹妹住這么偏僻的地方,本宮從甘露寺過來即便坐轎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這樣照顧出宮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莊的口氣并不嚴(yán)厲,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貴嬪的身份壓著,靜岸尚未說話,她身邊靜白的額頭上已經(jīng)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見了眉莊已經(jīng)喜不自勝,懶得為靜白這些人掃興,也不忍住持為難,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這里來養(yǎng)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靜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靜白連連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來的。”
眉莊眉頭微擰,然而并沒有說什么,只道:“你們且出去候著吧,本宮與莫愁有些體己話要說。”眾人正要退出,眉莊又道:“旁人就罷了,靜白師太身體強壯,就為本宮掃去回宮必經(jīng)山路上的殘雪吧。”
采月抿嘴兒笑道:“為表誠意,對貴嬪娘娘的這點孝心,請師太獨力完成吧。”
wωw ⊕ttκá n ⊕¢ 〇
靜白面色發(fā)白,此時雖說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積雪殘冰還不少,眉莊回宮必經(jīng)的山路又遠(yuǎn),要她一人去掃,的確是件難事了。
我見靜白一行人出去,笑著向眉莊道:“何苦這樣難她?”
眉莊不答,只拉著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盡了委屈罷?”
我搖頭,“并沒有。”
“你便是太好性兒了,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么,你是從宮里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況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莊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來看你,那個叫靜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勸阻,一說天冷,又說路滑。我見了你才說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fù)了你不少。我便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當(dāng)你的面發(fā)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xùn),二則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為難你。”
我心下溫暖,道:“難為你這樣細(xì)心,為我打算。”
我仔細(xì)端詳她,見她氣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發(fā)好了。”
眉莊看不夠我似的,上下打量著,忽而落下淚來,道:“還好還好,我以為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住持說你大病了一場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過來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形容更見標(biāo)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裝束,果然服彩鮮明,愈加歡喜道:“聽說你晉了貴嬪,我可為你歡喜了好多天。”
眉莊蹙一蹙眉,唇角輕揚,卻含了一點厭棄之色,道:“貴嬪又如何?若沒有當(dāng)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許還會歡天喜地。如今,這貴嬪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區(qū)別?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莊原本綺年玉貌,脾性溫和,心氣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見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難過,問道:“即便你不在意貴嬪之份,又何必一個人搬去棠梨宮住?”
眉莊似笑非笑,只摸著手腕上了一串瑪瑙鐲子,輕輕道:“你的消息倒也靈通。”她眉目間有淡如煙霧的厭倦,道:“棠梨宮是你住過的地方,他是不會再踏足,更不會叫住在棠梨宮的我去侍寢,于我,這是一件好事。”眉莊目光輕輕劃過我的臉龐,輕聲道:“你一走,我在宮里連個知心相惜的人都沒有,敬妃雖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讓我守著你住過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點念想。”
我唏噓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莊撫一撫臉頰,道:“很苦么?我并不覺得。你走之后,皇上也召過我兩次侍寢,然而對著他,我只覺得煩膩。我這樣清清凈凈的身子,何必要交給他這樣一個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煩膩,連我自己也討厭了起來。所以,保留著嬪妃的名位與敬妃一同照顧朧月,為你伺機謀求而不為他侍寢,于我是最好不過的事情。”眉莊的笑意涼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輩出,皇上也顧不上我,只對我待之以禮。不過也好,有了貴嬪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莊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飾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為玄清重新妝飾之后,因凌云峰的禪房并無什么人往來,因此也并不常穿著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淺藍的緙絲衣裙,松松挽一個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莊奇道:“你不是落飾出家了么?怎么還這樣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對眉莊出口,于是笑著掩飾道:“下著雪衣裳換不過來了,才取出從前的衣衫先穿著。”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飾出家,我又何必事事聽他的話。”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來,聽我與眉莊說話,一壁且悲且喜著容色引開了話頭:“惠主子不曉得,我們小姐也是牽掛您的緊,往常每每芳若姑姑來看望,小姐除了問候帝姬,便只問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著淚道:“我們小姐何嘗不是,為了娘子出宮一事想盡了辦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還惹惱了皇上。要不然這些年下來早進了貴嬪了。”
我心中隱隱發(fā)酸,道:“我離宮之前千叮萬囑,要你千萬要留意安陵容與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為我使意氣,安心保重自己要緊。你怎么還是不聽,為我惹惱了皇帝呢?”
眉莊臉色微微發(fā)青,似一塊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為著你叮囑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發(fā)作了。只是我再隱忍,再不愿去求皇上,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宮的日子我?guī)筒簧希惚粡U黜出宮我也幫不上你,可我總能為你求一些名分,讓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畢竟有沒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許多的。”眉莊目中冷光一閃,犀利道:“可惜君心無常,他不僅不肯看在朧月的面上恢復(fù)你的名位,也不顧他從前欠我的情分,我?guī)追笄椋铧c又把我禁足起來。我總以為他待我薄情,當(dāng)年那樣寵你總與你有些情分,不料卻涼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靜了一靜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莊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著的金殼鑲琺瑯護甲的尖端,縱然金光閃爍,只叫人覺得冷。“不錯,確實無須再提這種負(fù)心薄幸之人。”
眉莊這般為我,奮不顧身,我心中感動不已,柔聲道:“芳若姑姑能常常來瞧我,也是因為你求太后的緣故。你這般盡心盡力地為我……”
眉莊擺一擺手,道:“若換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這般為我的。我聽了你的勸,這些年收斂鋒芒,不叫皇后她們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與敬妃照顧朧月。只為找一個時機可以一舉幫你洗雪沉冤,奈何她們的馬腳當(dāng)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莊眉心一跳,忽而淺淺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無所作為。”
她淺淺而笑,珠玉玲瓏下的容色更見清麗,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機鋒。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無心地畫著圈兒,木質(zhì)溫潤平實的觸覺讓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宮中可有與皇后一黨分庭抗禮之人?”
眉莊摸著衣襟上柔軟的風(fēng)毛,淡淡道:“世上有幾個慕容華妃呢?敢與皇后分庭抗禮。皇后執(zhí)掌后宮,端、敬二妃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形同虛設(shè),只能安心撫育各自的帝姬,謀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經(jīng)心道:“那么晉康翁主家的昌貴嬪呢?”
“你是說胡蘊蓉?她的來頭倒是不小?晉康翁主的女兒,舞陽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家世顯赫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連皇上對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雖然入宮時位份低了點,如今也是貴嬪了。”眉莊微微沉吟,“我瞧著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著妃位。若是生下了兒子,只怕皇后的寶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飲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來吧?”
眉莊挑一挑眉毛,語氣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著急,什么法子也沒有。”眉莊端起白瓷纏枝的茶盞,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著她能生下個兒子來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來了。”
我揚一揚眉毛,漫不經(jīng)心道:“溫實初和你說了?”
“說了,只是都瞞著胡蘊蓉,我也不許溫實初和旁人說,一是怕胡蘊蓉脾氣鬧上來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連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莊的心思日漸沉穩(wěn),我不由贊道:“很好,你勢單力薄,謹(jǐn)慎些是不錯的。”
眉莊優(yōu)雅的斂一斂手,輕聲道:“自從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發(fā)安耽無憂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幾分疑問。
“不知芳若有沒有對你說起,便是上一次選秀入宮得盡寵愛的傅婕妤。又因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賜死了,一門俱被牽累的傅如吟。”眉莊的眸色如幽暗四濺的火花,“其實選秀那日一見,大家都以為傅如吟必定是選不中的。”她幽幽唏噓道:“因為她長得實在和你太相像了,雖說不上一模一樣,但那臉龐輪廓一看見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這些年那么氣你,連敬妃偶爾提了一提就遭了訓(xùn)斥。如今來了一個和你相像的,皇后當(dāng)下連臉色都變了。”
“可是她偏偏被選上了,還得盡寵愛。”我嘴角微動,浮出一縷若有似無的冷笑。眉莊沒見過純元皇后的,而宮中皇后又諱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選不是因為長得像我,而是像另一個與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錯。當(dāng)時人人都以為皇上還在生你的氣,傅如吟必定不會選上。唯有端妃說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選’。” 眉莊目光微微一轉(zhuǎn),精光微閃,“她在那屆入選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宮當(dāng)日即被召幸,雖然不及你當(dāng)年的椒房之寵,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內(nèi)連升數(shù)級,又要晉封貴嬪,幾乎連最得寵的胡蘊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腦后,若不是朝臣力諫,只怕連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實即便沒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寵至此,六宮怨憤,只怕也是活不長的。”眉莊的護甲有意無意劃過木質(zhì)的桌面,留下淺淺的幾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個字,死。”
我低眉斂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專寵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該這樣寵她,觸及太后最不能觸碰的東西。”
眉莊輕哼一聲,不屑道:“太后賜死她之后,皇上連一句嘆息也沒有,仿佛從來沒有寵過這個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實我也不明白,皇上為什么會寵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責(zé)你,卻寵一個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后又絲毫不憐惜。”
玄凌怎么會憐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與純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擁有再多的才華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眉莊又道:“傅如吟其實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會,當(dāng)真是個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寵,皇后便越是怏怏不樂。我雖然不能幫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傷心難過現(xiàn)成就有一個傅如吟。”
我意味深長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鐘蓋子上叮當(dāng)輕響,“你多半是慫恿了傅如吟去爭寵了。”
眉莊妙目微睜,蘊了一縷同樣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錯。我不過略施小計而已,她便更加得寵了。安陵容和管氏風(fēng)光許久,終于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們常常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淺淺笑,隨意取過一枝綠梅花輕嗅,“我原本以為她長得有幾分像我,你會對她格外憐惜。”
眉莊駭笑,“起初確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在宮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幫朧月穩(wěn)固恩寵,她不過是空有美貌和好勝之心而已。”眉莊忽然止了笑意,悵然道:“只是這位空心美人被賜死之后,宮中再無人能輕易動搖皇后一黨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愛惜地?fù)嵋粨崴氖郑捌鋵嵞悴槐貫槲屹M心這樣多,你的日子還長著呢,顧好自己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