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堂寂寂,繡佛焚香,九霄佛殿云煙霧繞。
佛前的男子閉氣念過三百三十卷梵文藏經,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心無旁騖。扉門輕開,風頓起,穿堂而過的冷
風似要貫穿他的身軀。室中燃著淡淡的檀香,二十五年,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絲氣息,只今夜,卻起了些微怨
念厭惡。
迷惘中,仰目迎向佛祖的真身,目光已然混沌,昔日里只道門前有徑有芳還有穢,唯佛法浩漫漫﹑染凈全收﹑
一塵不立。自幼時承師傅衣缽一心誦經,精進用功,淡看樹影扶疏,只觸目菩提。未料,自以為得道,偏是如
斬春水,得不盡,自己亦蒙于塵緣,失了本性。
檐廊澀雨淅淅瀝瀝,落殘春花,滿地繽紛。鳩真僧袍拖曳,廖廖以入,寂然安坐于法慧蒲團之前。
“情塵茍不掃,倏忽迷真性。”鳩真氣若如蘭,聲音淺而又淡,夾雜著隱隱嘆息,“凡人與圣哲的區別就在于
一執一去,凡人因塵情迷了真性從而固守執塵,圣人卻能去了情塵,還我等本來面目。”
法慧因此禪言頓首,但望云夜浩渺,落寞從生,忽而一笑:“佛陀云大多數的人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
欺人、被人欺。法慧六世為人亦同樣做了三樣。”笑容漸漸變淺,轉而淡薄。
鳩真微微闔目,佛珠輕捻于指尖,絲絲冷澀。
云窗半開,法慧自蒲團而起,只望向窗外云雨縹緲如煙似夢:“法慧六世間無非就是這三件事——自欺,欺佛
。”喉間一冷,轉眸再言,苦笑溢于唇畔,“被佛欺!”
淚,空轉不落。
一手扶門而出,任雨水澆漓于身,俊雅修長的身影于冷夜狂雨中寂寂顫抖搖晃不穩。這塵世太淺,佛門太深,
他邁不出去卻又心生六世之苦。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已種下,待到因緣成熟,果必現。他不通,實在
不通。
鳩真落于檐下,空看那一襲白袍單裟,闔目啟言:“法慧,你之心不得清凈,是以不肯放下六世的執著。”
院中法慧身形一抖,忽一口鮮血猛然噴出,霎時,淋濕的白袍間更是染出一朵艷紅嬌媚的蓮花。執著了生生世
世,終要一次又一次看著生別死離,試問,空轉六世還余何意義?!
屋外雨勢淋漓,軟閣廳房間自是暖意融融,素香裊裊。窗扉半推,偶有雨意層層漫入,清新而舒展。軟榻上的
母親抱女于膝上手把手教著她擺弄算盤。
樓明傲輕輕拂弄著阿九的鬢發,“阿九,娘親問你最喜歡誰啊?”
“爹爹。”阿九仰目淺笑,俏生生的小臉袋洋溢著歡悅,烏黑的鬢發隨意被綰成了一排小髻,別有簪珠,扭頭
搖擺間華光璀璨,“還有娘親,長生哥哥。”
“那最最最喜歡的人呢?”樓明傲索性與她玩起了游戲,全然不放過。
“嗯。”小腦袋沉吟片刻,忽而道,“阿九最最最喜歡阿九了。”
“哼,你倒是誰也不得罪了。”樓明傲抱著她旋了個身,側臥在軟榻上靜靜看她的小阿九舉著鏡子臭美。
阿九玩膩了,倒也歪頭看著樓明傲,雙眼瞇成月牙彎:“其實阿九最最喜歡爹爹了,可是爹爹說,不能在娘親
面前這般說。”
樓明傲只覺得好笑,正欲啟笑顏,心中莫名裂痛涌上,胸口一緊,喉頭劃過腥甜的味道,點點殷紅順勢滴在她
的衣領。阿九驚恐的睜大眼睛:“娘親,你......”見她慌亂手足無措間不斷擦著滴下的血,阿九突然不哭了
,只哽咽著看著樓明傲,顫抖著雙唇說不出一個字。
樓明傲以帕子掩口,忙將阿九扯下軟榻出手推她出屏風,偏阿九反拉上自己的袖子怎般也擺脫不掉,情急之間
,只看見阿九被一雙手攬走,司徒遠驚恐的面龐出現在漸漸模糊的視線里。
他喚她,聲音中有一絲顫抖,“你怎么了?!”
雖已視線不清,仍是鎮定答了道:“許是天氣躁了,失了些鼻血。”
這等口是心非定然逃不脫他的視線,他緊緊箍上她的雙肩,出奇的用力,簡直要捏碎她的肩骨,目色須臾不離
,字字寒骨:“我要你說實話!”
樓明傲亦不知要如何答他,她同他一并迷惘,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五臟六腑似緊緊縮成一團,痛楚由心
口躥到四肢每一處脈絡,渾身愈發陰冷了下去。窒息間微微搖了頭張口想說話,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一口猩血
猛然噴出,噴在他的襟前,猛然轉過身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緊緊堵住嘴,但很快血滲過指縫往下流。
一痕春水一條煙,化化生生各自然。
春水煙氳,長雨悄然而逝,萬物榮華風長,吐綠含紅。一路上山曲徑盤旋,穿云繞霧,禪舫立于深山之間,云
山碧池連天而接。禪室內頗為簡陋,硬榻上半臥的僧人迎向窗間而望,神眼空洞。
君柔已不是第一次拜訪至此,禪院中的小僧多是熟悉她的,此時亦讓身由著她端著齋飯入間。室內清冷,唯一
的一處火爐亦被主人熄滅了。
冷榻上的法慧僵硬轉動清眸,滿目皆空,只習慣性的上揚唇角,展以勉力一笑。
心口猶如被冰冷的匕首劃開深深的一記缺處,君柔腕中青鐲微蕩,滿目悲涼,放了齋飯于榻前案幾上。思忖片
刻,昏昏然道:“你和母親的魂骨是至死相連的。你痛,她亦會痛;你心如齏粉形若槁灰,她更不會好過到什
么地步。佛家言她的劫難要由你解,卻是因為…每每她于危難之機,你都能感應到罷了。”
榻上的人渾然一震,僵直而起,端起桌上熱粥猛灌入喉中,卻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君柔出手去擋,反被他
揮手攔住。雙目灼熱,她背過身子,任淚流如泉涌。
幾口熱粥燒灼著喉嚨死死吞入腹中,除了滿腔悶灼,再感受不到其他的滋味。法慧雙目堅毅,往昔清潤如風的
目光涼薄似水,驚魂而慟。雙眸觸到君柔腕間的青翠,猛然出手捏上她的腕子,竟是無所顧忌,熱氣氤氳,眸
中帶濕,指尖隱隱顫抖:“你還帶著它…”
一時哽咽,她復答:“父親可還記得?!”
涼氣吸入肺腑之間,法慧眼中閃著難言的光芒,盡是愴惻痛意于心底溶散不開,他怎能不記得……
淋了一夜冷雨的枝葉,隨著柔風飛轉飄零而下,更漏炎涼。
豫園東配殿西書閣。
檀香方燃盡最后一絲,司徒遠于書閣前又是靜坐了一夜,身子已然僵冷,臨窗而立。
茶幾前伏案而眠的溫步卿一手撐額,復又清醒,幾步追隨至其身后,聲音淡而又淡:“我們瞞不住她幾時了。
”
冷拳寸寸握緊,似要把世間萬物皆碾成粉末,眼中陰鷙殺氣一閃而過。
一路間,司徒遠負手在背,步履越行越快,心中大起大伏,滿目厲色卻在邁入暖閣迎上那身影中漸漸淡去。床
榻間樓明傲闔目微憩,紅緞錦被襯得她的皮膚更顯白皙滑嫩,晨光熹微,落在她鬢間煞顯幾分風采奕奕。
司徒遠緩步輕至榻邊坐下,抬手間漫上她的額鬢,指尖顫抖未落,復垂下了頭,唇落于她耳畔,沿著圓潤的耳
際,一路細細的親吻至脖頸的細膩。
樓明傲渾身一顫,懶懶的抬了眸眼,華光落在瞼底,淺淺而笑:“相公,你偷吻人家。”
司徒遠微抬首,頓了片刻,纏綿又至唇端,吻得認真仔細,輕輕調勻呼吸:“這一次不算偷,是明搶。”而后
壓下半個身子攬著她一并臥在床端,一手細細碎碎摩挲過她發間,額頂,眉眼,俏鼻。
二人靜靜看著曙光由窗扉射入帷幕絲簾,璀璨的光束落在簾上映出斑駁流離的影子,樓明傲觸上他的腕子,緩
緩拉下:“相公,小溫怎么說。”
司徒遠將下顎貼緊她的額頭,聲音淡淡的:“說是氣血上浮,無大礙。”
“我就說沒有關系。”閉目淺淺一笑,呼出一口長氣,“真是嚇死我了。”言罷翻個身,趴在他胸前,笑得鬼
魅嬌艷:“相公,小溫就沒診出什么脈嗎?”
司徒遠不由得皺眉,細細打量上她:“你還有哪里不舒服?!”
樓明傲只笑不語,俯在他耳端極盡羞惱言著:“相公,人家這個月沒來…困乏昏昏的,還以為是…”
眉間微蹙,司徒遠伸手即點上她額頭:“這次不是。”
“哦。”樓明傲柔柔應了,復爬了回去,反被司徒遠大手撈回胸前,一時間二人緊緊相擁,感應著彼此的心跳
。
司徒遠捏上她的腕子微微攥著,湊到她頸間,啞聲道:“不知從前是哪一個嚷嚷著再不要孩子?!”
“又是哪一個說有了還是要生?!”抬眸間狡黠笑上三分,反問著。
她的笑意似乎每一次都能引人出神,司徒遠又愣下片刻,回神中輕輕笑了:“好。”溫熱的大手直入她的衣襟
,熟悉的解弄內裳里扣,呼吸不由得重下幾分,另一手猛得拉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