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紅梅,搖曳生姿,伴著佛鐘鳴聲的嗚咽而落,旖旎零碎。
紅梅傾城,烈焰如血。
大法寺中洪鐘驚鳴,貫徹人心。佛堂正居首位,供奉以長壽佛結跏趺端坐在蓮花寶位中,面帶普濟蒼生的安然
微笑,俯仰蒼生間流露出慈悲之懷。
樓明傲望著它許久,但分別不清,這么一座泥塑金身,怎會生出悲懷憐憫萬民之心。摩什自佛像后遲步而出,
長袍及地,卻無聲響。數盞蓮花燈燃起,兩端各列轉經筒兀自轉起,那清響在殿中彌繞似天來之佛音。
“你贏了。”冷睫輕抬,悲愴地一笑。這就是佛門的大慈大悲嗎?但不是要逼得人無從選擇進而臣服。如若真
是,那釋迦摩尼又和桀紂暴君有何區別,只一個是佛力,另一個是天威。
摩什自心底長嘆,她終還是不懂,喉音淡淡道:“我佛,從不與人賭輸贏,論強弱。”
“可我輸了。”空洞著雙眸迎向無量長壽佛尊,滿心疲憊,“我想是要…認命。”
“一切業障海,皆由妄想生,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是故應至心,懺悔六情根
。”摩什作念起觀普賢行法經,而后意味深長地凝向她。
妄念?!這幾世幾生,是由心中生出無數般妄念,只一味追索,無以懺念。似天下人都對不住自己,怨天怪佛
,因何自己要歷經不湮之痛。是這怨妄之念,化作了罪,日積以霜露,苦苦不得消業。
“這六道輪回中,若以沒有我,是該命數無差?”她苦苦相問。輪回散亂,命途倒轉,生老病死之路因她破碎
。十丈紅塵皆空,世間七苦,竟是她求不得的。
“縛束千百,律規終始,因果輪回,你…強擰不過天意。”他淡淡頷首,眸中似悲似喜,復又湮滅而終。
膝下一軟,她緩緩跪下,幾欲震裂膝骨。眼中依稀有淚,一滴一滴跌碎撐地的雙臂間,言聲空轉流離:“這業
障,我自己消。我會同你走,灰飛塞口,碎石埋身,縱以身墜阿鼻地獄,只能消罪清業,不累及俗世凡胎就好
。你說的那些鬼話我不全懂,只你說,我照著作便是。我同你入那滅罪之輪道,讓命途轉回去罷,長生是不該
亡的……”咬唇堅定昂首,寒風散去眼中冷淚,“放了長生,我同你走。”
“須菩提說,念慈悲心誠,然生死無禍。”摩什終以轉身,滿殿燈火滅燼,空余冷風轉起經筒,那聲音亦縹緲
了,“你這一顆心,滿是對我佛之怨,不是誠。你去吧。只哪一天終是明白要放下了,再來找我。你需記得,
逃不過的。你,是逃不過天命的。”
馬車無聲地由京郊駛入宮道,樓明傲自簾端向外望去,漫天的銀色,刺得滿目恍惚。沉沉闔目,她總是想著,
有那么一天,終會安靜下來,爾后心中再無纏悱痛意,更沒有太多繁雜的糾葛。載著這些,一路走得太累,她
或以要放下,才會走得更遠。那一日,魂魄出竅,命歸西途之時,真的只是因君柔攔了自己的往生?抑或是她
放不下,步履太重,所以走不掉。
車入九華門,卻再不能前行。墨色宮轎擋于車前,是已等候了許久。駕馬車夫忙勒緊韁繩,馬長嘶一聲,立聲
止蹄。
樓明傲命人打起了帷簾,抬眸見那灰白的身影自宮轎彎出,蕭蕭肅肅,巖巖獨立如孤松。他目光尋向她,只一
點頭,釋下一口氣:“我四處尋你。”
“彥慕。”她喚他一聲,而后再不言。
“長生醒了……”他終以掠起一抹清淺的笑,雖也摻雜了掃不盡的擔憂忡慮,卻也蘊著希望。夕陽溫柔,穿透
云層,映著他的輪廓,熠熠發光。
她那雙清澈見底的淺眸,復又迷上層層水霧。心,本是痛到麻木,卻又有了知覺。
鳳熹主殿,云香淡繚。花梨木軟榻前,她緩緩落下,一只手循著長生的額頭淡淡滑過。
“去哪里了?”長生聞到那股子馨香,微微抬了眼。這一覺,他似乎睡了許久,醒來不見她的影子,心下卻是
惶恐。
“我去看了你父皇。”她淺淺笑著,手凝住。
“父皇”二字卻要長生眼前一亮,渾身似來了氣力,微仰頭去看她,喘息一同舒暢了許多。心中暖流滑過,整
個人都有了精神。樓明傲自他的眸中看出不一樣的光彩,忽而明白了這孩子要什么。是回憶,刻印著美好的那
一段,那斷續閃映的相愛記憶,確是支撐他的力量。
恍然頓悟間,另一手附上他的腕子,溫言道:“你父皇確是很愛你。”
“那你呢?”他滿臉悵然無奈,只凝著她眸眼,這一聲問得霎為艱難,“愛過他嗎?”
她先是呆住,聽得有些傻了,而后側了臉錯開他的注視,眼神流轉于窗前紅梅,盯著那抹瀲滟綻放如血焰。
“愛過吧。”他又道,聲音低啞,壓抑著某些情感,“父皇說…他愛過母親,愛得要痛死。”他時以講他們之
間的故事,卻是挑那些美麗如絹畫的橋段,甚至也有搬出臆想的片段。總之,父皇言中的那一切,無論是深愛
著母親的他,或是深愛著父親的母親,都如夢境般的美好,“父皇曾給長生留了一封信,說是要等長生親政那
一年才可拆開來看。只許太醫交待了那件事后,我便再忍不住,索性拆開看了。同父親一樣…皆是痛得要死。
原來,母親就在身邊,一直都在。”他哭過,恨過,更怨過。連著看她的目光都添了幾分怨懟,因何不認自己
,因何只扔他一人孤冷孑然。
“愛過。”輕咬了下唇,她不再逃避,眼中氤氳一片,“那個時候,亦是那般愛著他,所以我現在看著長生,
腦海中總會浮現他的容樣。一定是很愛很愛,才會如此痛。”
長生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而后輕輕喘了口氣,淡淡的語氣溢出:“真的嗎?真的愛過嗎?明明愛著,卻要彼此
傷害,大人之間的愛好復雜。長生不懂。”
樓明傲忍不住落下淚來,摟著他卻發不出聲音,瑟瑟的顫抖。長生亦隨著淚流滿面,因為她言愛過,心便更痛
了。原來父親的話,并不都是謊言,只是在為自己編織而出的美好中添充了太多幻想。那皆是父皇的愿景吧,
心里是這般期待著,卻又從來不會讓她知道。明明是愛到痛死,卻要逼她將自己恨死。愛得這般殘痛而糾結,
也只有這二人了。
他攬上她的袖子,微微扯緊,聲音澀緊:“原諒他吧……”
門外風揚起了雪,亂了景致,那一身明色袍衫的背影僵冷如冰。司徒遠一手扶以廊住,目光由屋中收回,充愣
間不知該望向何處。心下各般味道都有,咀嚼在口中,卻渾然不知其味。
“皇上…”公公垂首喚了聲,而后再不吱聲。
司徒遠收緊了袖籠,一手擋過撲面而來的風雪,聲冷寒寂:“擺駕云陽殿。”言罷僵硬地背轉過身,抬步而出
,身影于漫天飛雪中逐漸模糊淡去,化作遠方一抹亮點,復又熄滅。
屋中母子相擁而泣,那一日,屋外冷的滲骨冰冽,屋內暖意逐波。
臨睡前,長生一手緊緊攥住她的,再不愿松開。眼瞳中第一次流露而出童稚的目光,靜靜凝著傾靠在身邊的母
親,這種感覺甚是奇特。
“不是不想認。”她一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緩緩道,“是不想長生迷惑,更不想你痛。索性便讓你活在父皇
詮釋的美好中。這樣才是對你最好啊。”
長生抱以一笑,終有些疲憊:“不一樣啊……”有母親守在自己身邊的感覺是不同的,不同于九泉之隔的思念
,至少還能看到她眼中流波涌動的愛意,是只面對自己時才生起的疼惜。如若要自己選擇,他還是要知道,要
痛過,才是愛得更深。
那一場雪落了三日三夜,長生并未像溫步卿言中那般撒手人寰,反是借著奇力日日康健。半月之前,溫步卿曾
以放棄治療,所有人皆再不抱任何希望,只她與他們不同。她眼中時刻揣滿一種顏色,總也淡不去。她再不同
那些醫官爭論,甚以不苦苦求他們用藥施針。她把自己與他一同關在后殿中,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頭,每日只
由固定的一個丫頭送食水。
這樣堅持了半個月,她每日只允他睡五個時辰,其余時刻總是千方百計要他醒著。午后必會將他推至窗前,由
著窗口送入新鮮空氣和陽光。他房中的植被更是每日定換,時而是臘梅盆栽,時而是一串紅水仙,回回清晨醒
來,他都能一眼望見與前日不同的斑斕色彩。
為了要他多清醒,她甚至常常為他講那些陳年瑣碎。他最喜聽她談及和上官逸的舊事,往往一個段子,聽了幾
遍也不覺得膩。可惜她能言出的回憶,只是那五年的斷斷續續。即便是在他昏迷的時候,她都會一遍又一遍地
敘念,孜孜不倦。及至半月后,他一日比一日清醒,她的嗓音卻越發喑啞。
她終以推開殿門,請溫步卿為他延脈。
溫步卿竟是在驚訝之余言道,長生的病,也許并不能根治痊愈,或以要許多年的調息,只是他已然可以經受住
用藥換血……幾年,幾十年,甚以一輩子又如何。終以明白希望,才是生命的意義。
那一日,溫步卿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愣了許久,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那一日,她終于等到他的一抹微笑,淺淺的,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