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歪著身子半臥在炕桌軟塌邊,頭正痛得要裂開,閉目輕揉。簾子于外間一抬,即落入半寸陽光,掃向他此
刻陰沉的面容。倪悠醉靠上幾步替他換上冷巾,動作輕柔細致,回目間見樓明傲掀著簾子笑睨著二人,忙撤了
步子,手中帕子亦隨著落下去。
樓明傲手一松放下簾子,走上來幾步,對這丫頭并未像璃兒一般嫌惡,只是不濃不淡存?zhèn)€印象,見她如此忌憚
自己,反倒隨意笑了笑:“嬤嬤說你是個會伺候人的,如今看著倒也真利落。往日里辛苦你了,這會跟姐妹幾
個一處歇鬧著吧。一并把墨墨領下去,廚房間尋個涼碗哄哄他就好。”
司徒遠聽這動靜知是她回來,睜眼打量了番,額前痛得緊,卻也勉力一笑:“嗯,幾日里養(yǎng)胖了。”
樓明傲緊上幾步,六個月的身子倒不比往日的輕盈,臨著司徒遠坐了,張口想回他幾句,見倪悠醉仍杵在那忙
把話咽了下去,反不作聲靜靜垂頭細細琢磨著裙襟上的蝶紋。
司徒遠等了半天仍不聽她出聲,再一看這場景,估摸著她是要自己在下人前給她賣個面,索性抬頭對上倪悠醉
:“先下去,我同主母一處歇歇。”
倪悠醉這才垂了雙瞼,略掩小失落,不作聲回了個禮,扭頭即退了下去。樓明傲反是盯著她放了簾子轉身出去
,甫一輕笑,指尖一點:“瞧見沒?這丫頭…心里有個人了。”
司徒遠倒覺得這女人有鎮(zhèn)痛的功效,身邊一坐張口三兩句間,額前的鈍痛竟也輕緩不少,他本來就是個對感情
遲鈍的,此時亦附和了道:“哪個?回頭指了誰去也好。”
“真指啊。”樓明傲反拉長了聲音,老神在在,故做了神秘。
“唔。”司徒遠倒也沒在意她的面色,隨著應了一聲,視線即漫上炕桌尋著茶碗。
“得,那我明兒個把咱簿子改幾筆,添人進口。”
司徒一恍才明白她在這等著自己呢,苦笑著拉下她手指裹在自己手里:“甭指了,由著你說鬧吧。”他心里還
是多半不信的,平白無故一大丫頭,不過是伺候的緊了點,也沒看出什么不一樣來。
樓明傲就知道他當自己說笑,索性不再談及,反抽出自己腕子,力道適中的按捏著他額頭,指尖沾染了細細密
密的汗,訝異道:“怎就疼得這么要命?!”
忽而一想,他早先就落下了偏頭痛的病根,風寒濕熱,大喜大怒,時而吹了一陣冷風都能引來好一通疼,用著
溫步卿的藥膳,本是調解幾分的。若再發(fā)病,則多要怪他自己日里不注意了,復落眼于滿目怠色,小手輕拍了
他額頭道:“你倒是熬了幾個晚上了?!”
司徒伸手附上她的手,不做回應,只道:“我自己來,你歇著。”說著拉下她的腕子,輕輕揉捏在掌中,再上
上下下細做打量了番,滿意道:“珠圓玉潤這詞是用得上了。”
他這話絲毫沒有取笑的意味,且是認真。只聽到了樓明傲眼中卻十足變了味,直想啐他一口,珠圓玉潤說著好
聽,實以笑話自己膀大腰圓。杏目一瞪,狠狠抿了嘴:“揀著文詞兒罵人,也不覺著自己個酸。”
司徒遠搖頭苦笑,大手攬上她腰枝,直撫弄上那隆起的腹部,眼神亦隨著溫柔下幾分,眸中閃著異色:“比上
一次長大了不少。”
她倒覺得是他夸大其詞了,不過七八日的功夫,倒是能看出什么不同來。不過想來司徒遠說自己胖亦不是毫無
來由,自從過了害喜,食欲一日日漸長,如今這圓潤身子本就是吃出來的。
垂眸間忽而掠到司徒遠唇邊簡單的笑意,那笑容太刺眼,她竟隨著愣住了。
記憶就是這般涌了上來,她第一次見他,南書房的池蓮閣臺前,他跪在那里由著那滾蕩的茶盅擲向自己,不躲
半分,她舉上托盤為他去擋。她記得那一日南書房間金黃琉璃瓦片格外耀眼,重檐吻獸癡癡得望著他們二人似
在譏笑,明明就是兩個傻瓜。那個時候,他說會還她帕子時亦是揣著這般簡單的笑意,只那帕子她再未等到。
如若方時,他們于那一瞬間愛上對方,是不是那以后的一切…皆會不一樣。人生真的或許會有無數(shù)種可能,卻
只能有一個結果。
十年前的翩翩少年,這一路卻比任何人都走得艱難,浮沉起落,半生繁華落寞,似乎一切都不真實了,滄海桑
田世事輪轉,他臉上的面具換了一張又一張,只是面具脫落時,十年前真實的笑意,亦能再現(xiàn)。
“閨女,我可是為了你才這般疲命奔波。”他淡淡的笑,此一刻似乎頭也不痛了,手掌間觸著那凸起的生命竟
是隱隱的顫抖,一抹情緒浮而又沉,凝固于眼眸深處。
樓明傲回神間忙笑著撤開他,一個勁取笑著:“一口一個閨女,真有夠俗氣。”
“取個乳名就不俗了。”司徒遠回身取了茶碗,潤了幾口嗓子,又道,“再幾日我準保想個你滿意的。”
每回都打了保票,盡數(shù)拿回來的名字沒一個稱心如意,她不想再就這事沒完沒了,但看了眼天色:“晚膳饞著
哪一口了?!讓嬤嬤去準備著。”
“這倒不用了,戌時我還緊著去和戶部幾個大員喝幾杯。”思及此,額面復又痛上幾分,忍不住揚眉吸了口冷
氣。
樓明傲看他這說三句疼半刻的模樣,直嘟囔:“痛成這個樣子還去喝。看來啊。我什么時候是要把當初寫好那
祭夫文翻出來掛好等著何時派上用場呢。”
司徒遠一手附上額頭,微瞇了雙眼,三分認真道:“估摸著短時候還用不上。”
樓明傲面上不說,心里實則也是少不得的擔憂,暗暗罵自己真是操心的命,何時也不得清閑。但見他痛成這樣
,一手拉開炕桌側端的小匣屜,翻出個鼻煙壺大小的琉璃瓷瓶子。司徒遠只道這女人是什么地方都能藏寶,幾
分好奇的打眼上去。恰樓明傲輕巧的起了蓋,一股子躥鼻的薄荷樟氣溢出,生生簇了眉:“是個什么東西
?!”
“寶貝。”樓明傲瞪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沖司徒遠一招呼,竟學著日里哄司徒墨“來,乖兒子,枕娘親腿
上。”
司徒遠實好奇她又在鼓搗什么,這番逗小孩的話聽在耳里竟也不惱,索性側下身子,半臥在榻上,頭枕上她柔
底碎花裙,鼻尖正觸上隆起的肚子,尤覺得這姿勢奇特極了。
“平躺!”樓明傲輕拍上他鬢間輕聲喝道,指尖抹了瓶子里的膏藥于雙手間越搓越熱,一手放在他頸下輕抵著
他后脖,另一手用食指螺紋面由輕而重按壓著太陽穴,片刻復又以握起的拳頭在發(fā)際周邊來回轉動撫弄。
“我這全套伺候從前在凌霄樓可是明碼標價的。”聲音一低,夾著笑意。
“唔,我出十倍。”倒是很享受,在她面前,好像他就從未在乎過什么銀子。
“成,一共八十兩。”
“你的寶還真是多。”嘴上這么說,只是算了從前這般辛苦卻只值八兩銀子,心下多有些不忍。好在…她并不
是她,那般苦自也沒由她受。
“你那好兒子同你一個病根,也是說不好哪天就痛起來了。我磨著溫步卿配藥,由薄荷葉桉葉樟樹葉制得膏藥
,只要勻開了涂上多能緩痛。”
“嗯。你對墨兒很好。”司徒遠微微闔了目,只覺得額頭清涼,悶重頓祛下幾分,出手的力道適中恰平緩了突
突搏動的穴脈。連這古怪氣味亦適應了起來,舒服沉靜中困意襲上,不多久再不聞其出聲,只剩沉靜勻緩的呼
吸聲……
宮城,菊賞園。
重陽佳節(jié),自傍晚間,滿園子盡是衣香鬢影佩茱萸﹑簪菊花,云云妍妍。只是眾人皆不知,從前此園并無菊花
,而以遍地牡丹最為盛明。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當年世宗皇帝于此暢飲菊花酒,時至興起隨口引用了五柳先生這一襲名句,而后
就被用心的太監(jiān)記入日省簿中。三年后世宗故地重游,此處牡丹皆已仙逝,正值菊花怒放,盡是九華盛世,朱
嬴笑顏。眾人皆言這園子是因皇帝酒后言詩而改建,殊不知,其背后,還有女人的原因——舜姬愛牡丹如血,
云妃慕芳菊晚艷。
時以至今日重陽,菊花叢中佇立的這個女人,容顏不亞舜云,媚影旖旎,青絲如墨緞,眉似遠山,目若秋水,
是百花盛世美到繁華的巔峰。檀服素帶,平髻綰發(fā),著裝只如普通宮侍,是本該湮沒于一色宮人之中,卻因那
傾世之顏熠閃于萬人之中,江瀾之美,足以使六宮粉黛皆無顏色。
她彎身于菊花叢中,張開雙臂,笑顏絢爛如花,聲聲輕呼著不遠處顫顫微微一步一搖的小身影:“長生,長生
,來,到姆娘懷里。”
即滿周歲的這小人比任何孩子都好動,別的孩子剛剛能爬時,他即要躍躍欲試扶著嬤嬤站起身,眼下,他竟也
能由人護著挪動雙腳,且越走越興奮,忙顛上幾步一個猛子直撲入江瀾懷中,雙手奶奶氣氣擁著江瀾的脖頸,
笑得雙腳跺踩在她懷中:“姆——姆——”他尚且只能這般一聲聲喚著,偶爾亦能蹦出其他的字眼,只“娘”
字最難發(fā)音,遲遲說不上來。
菊花叢中鋪著的一段段狐皮毛裘毯子,是特意為小皇子學行步置備的,足有五丈寬長。避防摔傷之余,于這時
節(jié)亦不會腳下受了潮氣。實要說這個孩子,如今是宮中最最金貴的存在,就連皇帝都忍不住嘆道“爾等對朕盡
十分力則好,于長生卻是定要盡足十二萬分的心力”。
長生撲入江瀾懷中之時,無論是菊賞廳中的帝妃,還是叢中護及左右的嬤嬤女仕,抑或是守于園廊四角望向此
處的宮人皆沸騰而起,一時間恭賀聲﹑諂媚奉承﹑嘖嘖夸贊蜂擁而至。上官逸于菊賞亭間亦是駐足凝望,由始
至終,笑意不落,于他心中,無論長生到底走了多遠,都會欣慰至極。
大太監(jiān)趁著氣氛好,忙湊身過來:“萬歲爺,您看——”
上官逸背手相望,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賞!”
“哎!”大太監(jiān)身一俯,再起身間,聲亦揚起,“萬歲爺賞——姆娘江氏,綠通玉如意一對﹑白玉方盒二對﹑
小鑲珠石各樣盆景四對﹑洋座表二對。賞畢。江氏姆娘,謝賞吧。”
這一聲漫過花壇池間,驚詫之余,江瀾伸手將懷里的長生送到身后嬤嬤手中,回身復又雙膝直落,長跪于菊賞
亭的方向:“奴婢江宛跪謝主龍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高揚,卻也透著女音的絲絲柔媚,聞之人再
落目于那嬌顏仍止不住地渾身一抖,這女人跪在花廳叢間,直要讓萬花失色。
上官逸已回到了桌前,正對著杯中冷酒怔怔出神,方才那女子的神韻他亦是瞥到了,的確是美艷不可方物。只
今日重陽團圓之夜,空余其一人孑然孤獨,此時間的確熱鬧,他卻如何也歡愉不起。
大太監(jiān)小心翼翼服侍于其身后,他自是體會到皇上的孤苦,也想著法兒想讓萬歲爺盡興。忽想起那江氏小女子
生得難得美艷,恰又因撫育小皇子取了龍悅,若能引皇上開心,承蒙雨露,散了萬歲爺?shù)募庞舨徽f,方日生下
龍子,亦是給我朝立下功德的。逢皇后閉門禮佛,也是難得的機會,他并非想奪了皇后的臉面,只是這宮中能
做皇帝解語花的女人太少了,萬歲爺日以消沉,身為奴才的不得不為主子著想。
思及此,暗下決心,請旨道:“皇上您看,是不是讓那姆娘抱了小主子來一并歡慶啊。”
上官逸未做思量,只一心想見長生,隨即答應了去。大太監(jiān)得了旨,笑得燦爛,扭身即去傳旨。
江瀾以長袍裹著長生一路款款而至,心下還是擔心再次相見會由他一眼認出。忽一想,時隔十年,記憶皆會慢
慢淡了去,何況十年前,自己還是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十年之間卻是流光飛舞,眉已染青,黑
發(fā)續(xù)滿,容顏中漸漸添了一種名為嫵媚的色彩,她時而看著鏡中的自己都覺得恍惚陌生。更何況,十年前,仍
是頑童幼子的上官逸,是,那個時候他還只有十歲,如何能把對自己的印象存以十年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