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煙姑姑!”
幸虧蘇如繪門閥出身,父兄又皆是武將,頗有幾分膽氣,沒有大喊一聲“鬼啊!”,但以為剛剛死去的人,偏偏帶著寒氣朔風出現在內殿門口,兼之釵褪鬢松的模樣,委實讓人背后一股子冷氣起來。
秀婉一個箭步沖上去將蘇如繪擋住,瞪著思煙卻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蘇如繪下意識的喊了一聲之后,按捺住心頭驚悸,溫言道:“姑姑可是有什么事?”
“蘇小姐!”那思煙倒沒有多想什么,淑月殿早就不是當年那讓六宮嫉妒得發狂的紅地兒了,自從瓔華夫人失寵之后,瓊桐宮這不祥的名聲算是徹底的被坐實,前面一個妙華太妃,后面一個瓔華夫人,都曾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偏偏封號里都帶了一個華字,卻全部栽在了瓊恫宮,淑月殿幾個時辰前沒了一個宮女算什么?
思煙覺得沒有的就算是她那位主子,對正全心全意準備著臘八的那幾位主位來說也不過一聲知道了罷了,輕描淡寫的,雖然春生殿同在一宮,可思煙不知道蘇如繪剛才跑過去的事,腳印早被雪蓋上了。她見自己進來時秀婉和蘇如繪都露出驚訝,只當自己莽撞嚇著了這兩人。
這也難怪,春生殿雖然是瓊桐宮里的一座偏殿,總也是殿的規模,卻只有秀婉一個伺候的人,思煙在外面久叩不見里面應門,就知道里面的人只怕在內殿,自己這么撞進去,萬一是在商議著要事,少不得要惹人不痛快。
但她闖進來也是有原因的,淑月殿本來有兩個宮女,其中一個陪著瓔華夫人捱了七年,終于承受不住去了,如今淑月殿就她一個人,瓔華夫人又是個神智不清的,她不能離開太久。
因此思煙無暇多說,從懷里取出一個精致玲瓏的紫金暖爐來,輕聲道:“聽說這東西是小姐的,上次為冷香炭的事,已經讓小姐受了委屈,所以奴婢想著,還是趁早還過來,免得被人看到,又牽累小姐。”
秀婉失聲道:“這不是小姐你剛才出去捧的嗎?怎么會到了淑月殿?”
思煙苦澀的笑了笑,對蘇如繪行個禮道:“還請小姐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罷……本來,今天淑月殿出了點兒事,奴婢是不該到這里來沖撞小姐的,可是實在擔心給小姐惹麻煩,才趁著現在人都走了,來送還這東西。”
說著思煙也不等蘇如繪回話,便告退道:“夫人那里要用人,奴婢先告退了。”便一陣風的離開。
“小姐,您又去淑月殿了?”秀婉盯著蘇如繪看了半晌,還是帶著惱怒問出了口。
沾了淑月殿那身晦氣,還怎么去仁壽宮恭賀太后?秀婉越想越覺得現在的蘇小姐是不是換了一個人。
卻見蘇如繪委屈道:“秀婉你當我剛才哄你么?這暖爐是被四殿下拾走的,我還以為他和許才人過的艱難,誰知道這么一會兒他就把東西送到了淑月殿?”
“什么?四殿下?”秀婉頓時皺起眉,“小姐真是糊涂,四殿下,雖然生母位份低了點,但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就算六尚局的人再蠢,也斷然沒有克扣皇子殿下到連大寒天暖爐都用不得的地步!”
蘇如繪其實也覺得不可思議,長泰雖然對膝下五子中的四子最為冷淡,可是他每隔那么兩三個月還是要去看一看的,等閑人家的父親都不會容忍自己親子被下人苛待著,何況那還是皇家血脈。
不過想到甘美狐裘下那身舊衣……蘇如繪忽然想起來,臘八在即,宮里各處爭相打扮,惟恐不夠喜慶,這位四殿下,卻偏偏披了一身純白的狐裘,若是讓宮里一些人瞧到,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可是四殿下把我的暖爐送去了淑月殿干什么呢?”蘇如繪疑惑的道。
“這……”秀婉也被問倒了,四殿下才多大?雖然皇家的孩子早早就多出許多心眼兒,可四殿下與蘇如繪無怨無仇的,難不成還特意這么干來陷害蘇如繪不成?
就算是陷害吧,一個暖爐也說明不了什么,就算有人以此生事,蘇如繪大可以說是上次與冷香炭一起送過去的,冷香炭之事是太后親自結的案,誰又能多什么嘴?
“與其想這件事,我的好小姐,還是想著太后娘娘的衣裳吧。”秀婉想不出來,干脆把主意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蘇如繪頭大無比,道:“你去取個銅錢來。”
“小姐要那東西干什么?”秀婉詫異的問道,宮里用錢,多是金銀錁子,再往上就是銀票、珍珠瑪瑙翡翠什么的,哪里見過幾個銅錢?也就是秀婉這樣的最低等的粗使宮女,月例里面會有銅錢。
但秀婉自從跟著蘇如繪到春生殿來之后,進出打點,用的皆是蘇如繪給她的銀票和珍寶,自己的月例倒是不常拿了,聞言就要去翻箱子。
“拿一個丟著看看天意,若是正面我便咬牙下剪子,若是反面,咱們索性拿谷香姑姑剪的做了交上去吧。”蘇如繪想到自己的女紅就是一陣陣的心灰意冷。
秀婉聽得笑出了聲來:“小姐這是個什么主意?”但她也犯愁道,“空放著這么好的料子,奴婢卻偏偏是個手笨的。”想到這里,秀婉忽然皺起了眉,“糟糕,小姐,方才思煙姑姑進來時……”
那匹韶影春魂到現在都靜靜的攤在了桌子上,流光溢彩,任誰進來第一個看見的都是它。雖然方才秀婉下意識的擋在了蘇如繪身前,可是為著做衣服,特意選了張大的桌子來放料子,哪里能全擋住?
偏偏這顏色這般的奪目,說思煙沒看到,除非她不長眼睛。
“思煙姑姑不會說什么的,要不然她那么惦記瓔華夫人,還要抽空把暖爐給我送回來干什么?”蘇如繪這點倒是看得明白,“說起來這位姑姑也是可憐,若不是咱們自身難保,我還真想再送點什么過去,這么冷的天兒,咱們有著照應,還有銀子打點,都過得如此冷清,淑月殿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
“宮里這些事情多著呢,小姐哪里管得過來?就是太后、皇后,也只是把大局照顧著。”秀婉畢竟進宮有幾年,倒是看得明白,“只是小姐的心腸未免太軟了,奴婢說句不敬的話,在宮里,這么著可是不行的。”
“秀婉你不知道,我自小沒吃過什么苦,總覺得什么事情好好的說著做著就成,也就是進宮前,母親拉著我耳提面命了一段時間,將許多后宅之事告訴了我,才讓我曉得原來就是門閥里能像我那么長大的也不容易,宮里污七八糟的事情更是司空見慣,叫我務必要換了一副心腸來對待,可是一時間哪里就能夠改過來?”蘇如繪想到這里也不知道心里是慶幸還是悵惘。
秀婉倒是點頭,她在宮外的家人都被武德侯夫人收攏了去,給了不少體面,就是要她好好伺候關照著蘇家這位小姐,對武德侯家的情況也有所了解。
蘇家千年門閥,到現在歷經數朝,如今在朝在野,都是臥虎藏龍。蘇如繪的這一支是嫡系,蘇氏現在在朝中乃是以她的大伯蘇萬潤定國公為首,也是一員老將,只是因病致仕,只留了爵位在京畿附近榮養。
蘇家的祖籍在青州,大雍一等的門閥,歷來有江南宋、鳳州衛、東胡劉、青州蘇、西涼沈以及錦繡端木的說法。
這些家族綿延千年,歷數朝而不倒,內宅里的爭斗,比之皇宮內院也差不得多少。
武德侯家也是個奇葩了,他身為嫡系子弟,也有爵位在身,卻內宅寧靖,這是有原因的。當初蘇如繪的父親蘇萬海在少年時,由于父親關鄉侯和兄長定國公——當時也封了侯的蘇萬潤在,乃是一個典型的紈绔,整日里走馬斗犬,猜拳聚賭,除了正事什么都干。
關鄉侯為此氣了個半死,等到為他成婚時,關鄉侯撇下滿帝都門當戶對的閨秀不要,一心一意要給蘇萬海找個厲害的媳婦來管束,甚至放言即使門楣低一些也成。結果尋訪到肅國公的嫡女,也就是現在的安夫人,閨字含茉的。安含茉自幼喪母,卻自十歲起便主管肅國公的內宅,將一起子庶出兄弟姊妹、以及肅國公后娶的侍妾管束得服服帖帖,乃是帝都權貴之中口口相傳的能干人物。
但也因安含茉過于強勢,又出身高貴,讓許多家族望而卻步,畢竟大部分家族里人事勾心斗角,娶進安含茉,以她的性子,必定進門就要管家的,而且以她那手段,恐怕許多婆婆都鎮壓不住,讓人心生忌憚,才拖了下來。
關鄉侯聽聞之后,卻是如獲至寶,大張旗鼓的去提親,求得肅國公同意后,更是以極為奢華的場面迎娶過門。
安夫人進門后也沒辜負公爹的期望,將蘇萬海調教的脫胎換骨,第二年就主動去了北方抗擊戎狄,幾番拼搏,也掙來了爵位官職,而且安夫人亦是入門不到兩年,就誕下了嫡長子蘇如鐵。據說關鄉侯在世時,每次見到了肅國公都是感激零涕,連稱肅國公乃有福之人,才會生到如此能干的女兒。
關鄉侯對這個媳婦極為滿意與信任,宛如親生女兒一般,后來關鄉侯去世之時,蘇如繪還沒出生,聽母親身邊的老嬤嬤說,安夫人悲痛欲絕,直如肅國公去世。
武德侯的后院雖然有幾個小妾,多半都是無法推辭時收下的,武德侯這么多年來都不知道有沒有去過五次,不過是放著養個閑人罷了。蘇如峻的出生,全然是個意外。
蘇如繪作為嫡出之女,又是唯一的女兒,自小到大被千寵萬愛,雖然不敢說以為天下都是美好的,但也覺得四周一片歌舞升平。要不是進宮,安夫人那些兒手段也許到現在都不會告訴她。
不是安夫人愿意把女兒養得天真,實在是蘇家的門楣,只要蘇如繪不進宮,嫁進什么人家,都是吃不了虧!何況蘇如繪那個已經二十余歲的長兄以及蘇如鋒,也不是吃干飯的!
但是誰能想到莫名其妙一紙詔書,就將才八歲的蘇如繪召進了深宮之中?
一直到進宮后,蘇如繪才知道原來步步錦繡之間,往往殺機暗藏。
“現在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小姐別怪奴婢的手笨,奴婢可先和您說好了,這衣服,裁剪之后,沒有兩天時間,奴婢只怕是做不好的,做好之后,也要仔細檢查針腳什么的,留給您考慮的時間可真不多了。”秀婉見蘇如繪感慨,卻極為敗興的打斷了她道。
“你讓我再想一想,先去拿點果子來。”蘇如繪剛才就沒吃什么東西,現在這么一煩,倒是惦記著先餓了。
秀婉無可奈何的出去,片刻后,卻臉色古怪的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