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隊監(jiān)房。
何欣這幾天很不爽,相當不爽。自從那天華政委來監(jiān)房視察后,他花了很多功夫去搞清吳越的背景,也旁敲側擊問了許多人。
原本罩在吳越身上的光圈一點點消去了,華政委絕對不可能和他有關系,否則不能解釋在政治處僅僅待了幾個月就被下放中隊的事實,劉主任和他也只不過臉熟而已,畢竟在一起同事過,見面親近些也正常。
種種跡象表明,那天的事不過是巧合加誤會。
白混了十幾年,竟然讓一個剛出道的雛擺了一道。想起他那天的狼狽和退縮,何欣心里就堵得慌,連陳達過來匯報近期戰(zhàn)績——又搞到十條煙,也沒給出一個好臉色。
端著茶杯,何欣走出監(jiān)區(qū),一步一搖向中隊內勤辦公室走去:該想些什么由頭來治治吳越那小子?提陳達補獎勵的事,不妥。自己已經說了不急,現在隔這么幾天就重提,等于自抽嘴巴子。
何欣邊走邊想,臉色也慢慢好起來,等到抬起手敲門時,臉上又堆滿了慣有的笑容。
監(jiān)獄機關大樓。政委辦公室。
華明遠停止了記錄,站起身隔著桌子和趙月祥握手,“小趙,我代表平亭監(jiān)獄黨委感謝你啊,謝謝。”
幾年的監(jiān)獄生活,使趙月祥對監(jiān)獄的高層領導產生出發(fā)自內心的敬畏感。雖然他今天刑滿恢復了自由,但一時還沒能適應角色的變換,華明遠一聲謝謝讓他受寵若驚,局促的搓著手,趙月祥小心的說:“首長,我要不要簽個字。”
“不用簽字了,你的舉報很詳盡。請放心,我一定會及時查證,如果你的舉報屬實,我絕不姑息。”華明遠看看手表,“現在七點半了,上午去市里的班車已經走了,你坐我的小車去市里,到了那兒回龍城就很方便了。”
華明遠把趙月祥送上他的配車,再一次握手,“小趙,放下包袱,回去好好生活。這件事一旦處理有結果,我會及時通知你的。”
回到辦公室,華明遠撥通了政治處的內線電話。
“老劉嗎,對,我是華明遠。請你馬上通知紀委唐書記、獄政科楊科、獄內偵查科嚴科,五分鐘之內到我辦公室來開個會。”
沒有寒暄,幾個人一到,華明遠給他們人手一份談話記錄復印件。
材料字數不多,與會的幾個很快就看完了。
紀委書記唐曉鐵青著臉,“華政委,從這份材料來看,手段很隱蔽,性質很嚴重,影響也很惡劣。”說著唐曉站起來,“干部隊伍中出了這樣的害群之馬,是我工作沒做到位。華政委,請你處分我。”
華明遠擺擺手讓唐曉坐下,目光又在與會者身上掃了一遍,“同志們,現在還不是自我檢討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把事情查清楚,就算要承擔失職的責任,我這個主管思想工作的政委才是第一人嘛。”
“何欣同志到底是清白還是犯有嚴重錯誤,要以事實和證據說話。不過,我們首先要預計到最壞的結果。何欣是從警多年的老警察了,自身具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一旦走漏風聲,給他察覺了,偵查工作就很難取得突破。在座的都是監(jiān)獄中高級領導干部,自律和保密條例我不想多說,我只有一句話,誰違反了紀律,我就摘掉誰的官帽!”
“華政委,我們明白!”
“好!”華明遠點點頭,“現在我部署行動:劉主任陪同唐書記走一趟,去找何欣談話,希望他能主動把問題講清楚。獄政科楊科長負責提審罪犯陳達,聽說該名罪犯較為兇悍,為了防止他狗急跳墻,我批準必要時可以使用警械。獄內偵查科嚴科長按照材料上提供的名單,分別提審被敲詐的服刑人員,要跟他們講清政策,讓他們不要有顧忌,不能夸大事實,也別擔心打擊報復。”
華明遠從抽屜里拿出對講機,按了幾個鈕,“大家把對講機調到保密3號頻段,記住保持暢通,一有情況馬上向我匯報。”又一揮手,“出發(fā)吧,行動開始!”
三中隊內勤辦公室。
何欣、吳越面對面坐著。
吳越埋頭忙著他的事,基本沒有主動搭理何欣,這讓他實在惱火。
一根煙抽完了,遲遲等不到吳越再敬一支,何欣干脆自己動手從吳越放在辦公桌上的煙盒了拿了一根。
“何隊,有事說事,咱們兩個大男人大眼瞪小眼看著,無趣啊。”吳越言語之中逐客的味道很濃了。
這小子,這小子!嗨,還真把自個當成有背景的人了?何欣心里越是氣惱,面上笑得越是自然。
“小吳,你內勤干得不錯啊。”
“一般般。”吳越頭也沒抬一下,“比有些人好點吧,算是對得起穿的一身警服。有些人我看連幾百塊工資也對不住。”
這小子在諷刺誰?他何欣嗎?何欣差點氣結,冷笑笑,“按理說內勤好好干一年,能提個副隊級,不過,世上的事可不是嘴里說的那么簡單……”頓了頓,一面偷偷看著吳越,“當然,有靠山的,啥都不急。”
“哦,何隊還會算命?啥時等我空了何隊幫我算一算,看看我一年后能不能提上去?”吳越依舊不冷不熱,面上表情絲毫未變。
做夢去吧,一年后提副隊級?不壓你三年老子不姓何,不,只要老子在三大隊一天,你就別想升上去!
斗嘴撈不到便宜,何欣索性打開窗戶說亮話:“小吳,趙月祥不是走了嘛,中隊門衛(wèi)少了一個。我看,今晚上開隊務會,你提一提,人選嘛,我有一個……”
中隊犯人崗位調整啥時候要內勤出頭提了?吳越從簿冊上抬起頭,看著何欣,問:“誰?”
“陳達。這一段時間我仔細觀察了,他沒有騙人,確實受了點傷。小吳啊,你要拿出點誠意來嘍……”
吳越沒有回答,突然微笑了。
這小子腦子碰線了?還笑得出?噯,眼睛直勾勾看啥呢,大白天做夢?
何欣疑惑難解,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吳越眼里的精彩一幕——獄政科的車子停在了監(jiān)區(qū)門口,幾分鐘后,陳達帶了腳鐐手銬被押上了警車。
“何隊,陳達犯什么事了?你看,被獄政科帶走了。”
“小吳,你亂開什么玩笑。”何欣將信將疑回頭一看,“啊……這是……”
何欣慌忙站起來,往外走,一不小心,腳被凳子絆了一下,嘴里叫了聲:“哎喲”,一頭栽了下去。
吳越腳一伸,在何欣將要嘴啃泥之際,勾住了他的脖子,居高臨下看了看,“不拉你一把,你就慘了,何——隊。”
“謝了,謝了。”何欣連滾帶爬站起身,顧不上拍拍灰,趕緊跑出去。
獄政科來帶人的吳越熟悉,叫王東升,是陳勇的小連襟。
“小王,啥事呢,搞得興師動眾的?”何欣摸出一包煙遞過去,一面向警車里張?zhí)剑礃幼訕O想上車和陳達說上幾句。
王東升絲毫沒有接香煙的意思,相反手一伸,擋住車門,“何隊,不好意思。奉上級命令,不允許中隊干部和陳達接觸,請你支持我的工作。”
這王東升一向阿彌陀佛的人,今天居然搞得跟真的一樣,還給他臉色看了。何欣一時接受不了,也想不出緣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王哥,稀客呀。”吳越跟過去,遞了一支煙。
王東升笑瞇瞇接了,站在車門口拍拍吳越肩膀,“啥時到場部,也上哥哥家轉轉?小吳,煙我接了,問我問題我可不回答。兩位,回見。”
陳達聽到何欣的聲音,撲到車窗前,吊住鐵柵欄,帶著哭腔,“何隊,咋回事啊,幫幫我……”
“閉嘴!”何欣低沉的呵斥一聲,“要相信領導,有什么問題該坦白的就要坦白……”
車子很快開走了,何欣盯著一路灰塵發(fā)呆。
該坦白的坦白,不該坦白的就要幫你隱瞞?吳越哼了聲,往辦公室走。
好半天,何欣才回過魂,正想走回監(jiān)房,打電話四處問問,三大隊大隊長王國生的辦公室門開了。
監(jiān)獄紀委書記唐曉走出來,向何欣招手,“小何,你過來一下,我找你了解一些事。”
大隊長王國生的辦公室成了臨時訊問室。
唐曉居中,兩邊坐著政治處副主任劉林、大隊長王國生。一名紀委普通工作人員擔任記錄員。
“坐吧。”唐曉指指對面的椅子,開門見山,“何欣,今天監(jiān)獄紀委接到一封檢舉信,有人檢舉你利用服刑人員陳達對中隊其他服刑人員進行敲詐勒索。現在我代表監(jiān)獄紀委正式和你談話,我本著不冤枉一個同志也不放過一名違法分子的原則向你提幾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這對你自己負責,也對你頭頂的警徽負責。”
誰他媽檢舉我的?何欣腦子中閃過無數張臉,懷疑、否定,否定、懷疑,一時間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
“唐、唐書記,我能抽支煙嗎?”何欣站起身,去摸褲袋里的香煙。
劉林手一指,“坐下。現在不是抽煙喝茶的閑聊,等你把問題講清楚了,我請你抽煙。”
夠狠!連一絲喘息的機會也不給他。何欣慢慢坐下去,努力使自己平靜。
“何欣,你于1995年八月指使服刑人員陳達在茶田利用休息時間敲詐同犯陶某某,事后得到陶犯家屬送來的三五牌香煙五條。”
“何欣,你于1995年十月指使服刑人員陳達在中隊監(jiān)房以調換工種為名敲詐同犯韓某某,事后韓犯送給你六條紅塔山,并得到了茶田小崗的崗位。”
“何欣,你于1996年二月……”
“何欣,你于1996年五月……”
“以上檢舉是否屬實,請你如實回答。”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啪”,唐曉合上了公文夾。
“唐書記、劉主任、王大,請你們領導要相信我。這、這完全是誣告。”要是承認了,他就完了。如今之計只能硬著頭皮賭一把,賭陳達不會被攻破,何欣漸漸自然起來,“可能我平時管理比較嚴格,遇事不留情面,所以有人想打擊報復我。陳達做過什么,我不知情,也許他存在上述的違法行為,但絕對不是我指使的。這一點我可以對著黨章和警徽發(fā)誓,我是清白的。當然,我也承認,我一度放松過對自己的要求,有的犯屬送些香煙、酒的,我面情難卻也沒能做到次次拒收……”
“何欣,收禮和敲詐勒索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一個是違規(guī),另一個是違法、甚至犯罪。你要想清楚再回答,這個態(tài)度問題,牽涉到事后監(jiān)獄對你的處理強度。”劉林用鋼筆敲敲辦公桌,打斷了何欣的表述。
“劉主任,我沒干過怎么承認?這不是典型的有罪推論嗎,唐書記,你說,這符合組織談話原則嗎?”何欣嚷嚷起來。
“不要激動,劉主任的出發(fā)點沒有錯誤。態(tài)度問題是處理力度的考量之一。”唐曉轉過臉對記錄員說,“小趙,倒杯水給何欣,陪他在這兒讓他冷靜思考思考。”
“劉主任、王大,咱們幾個出去,把這兒讓給何欣,讓他好好想想吧。”
大隊長辦公室里,何欣呆坐著,沒有接水,也沒有再開口。
門外,王國生低聲問:“會不會真是誣告的?”
“是清白還是誣告,我們再等等。”唐曉摸出香煙給王國生一支,又給劉林一支,然后自己點上。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何欣還是一動不動,只是臉上多了一些氣憤和冤屈。
快二十分鐘了,唐曉、劉林腰間的對講機不約而同呼叫起來。
兩人拿起聽了聽,再次走進辦公室。
唐曉站在何欣正對面,盯著他的眼,一字一頓:“現在我口頭傳達監(jiān)獄黨委的決定:鑒于三大隊三中隊原副中隊長何欣有嚴重的違法行為,經監(jiān)獄黨委緊急研究決定,撤銷何欣副中隊長職務,送監(jiān)獄招待所隔離審查,限時其交待問題。審查期間,無關人員不得探視。”
“小趙,看好他!”說完,唐曉轉身就走,劉林也緊跟著走了出去。
“唐書記,我冤枉啊,你聽我說……”何欣對著唐曉背影大叫。一會又沖王國生大喊,“王大,我的工作你可是看在眼里的,你說句話啊……”
“你呀,你……唉!”王國生嘆著氣搖搖頭,摔門而去。
咦?天明明還亮著,怎么一下暗了?何欣兩眼發(fā)黑,一頭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