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
施奕文正了正身子,以素日少見的嚴肅態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深思熟慮的計劃來。
“當今天下形勢,處在一觸即發之時。雖有有江陵于朝中苦心經營,勉力維持,可是大明的局勢卻如同臥危樓,游浪尖,看似大明江山穩固,可隨時都有滅頂之災。以晚生看來,江陵一旦下臺,則天下局面將無人可收拾,而隨著皇帝年歲越來越長,他日親政之時,就是江陵掛冠之日。一但江陵去職,若是改革無法推行,那么大明財力必定日益緊張,要是平時無事還好,可若是一但遭逢災荒,萬一流民四起,必定會有陳勝吳廣者煽動起事,那時,民患于內,韃虜威脅于外,我大明二百年江山也就岌岌可危了。歸根結底,所有的問題都是財政問題,如果朝廷有充足的銀錢,自然可以用于賑濟難民,抵御外患,如此自然無慮,可如果天下士紳,皆拖欠田賦稅捐,到那時,大明如何維持。在下雖說剛剛回天朝不久,可是環顧天下,天下實際上已經是危機四伏,原本,在下還尋思著如何能拯救危亡,這次在下遇襲,恰好就是一個機會,今日能救我大明者,唯有閣老一人而已。只要閣老抓住機會,必定可以糾出幕后真兇,到那時,可以趁機清理南直隸,謀害欽差,形同大逆,既是大逆,必可以夷九族!”
一句“夷九族”,讓呂調陽神情悚然起來,在暗自佩服施奕文對局勢看得深透,分析得精辟之余,看著他的目光也發生了變化。
“本來,”
施奕文換成了平緩的口氣,條理井然地說下去。
“在下從不曾行此霹靂手段,但是現在大明局勢如此,容不得從重計議,務請閣老以社稷為重,決斷行事,如此大明江山可保,而他日江陵去職,閣老身居首輔。這樣,上有賢君,下有干練威斷之閣老,大明江山即使遭遇暴風驟雨之襲擊、天崩地裂之災禍,也可上下同心,朝野協力,共度危難,穩如磐石。如此,大人對國家的貢獻必定可千年青史,即便是今日之手段亦不過只是閣老忠貞為國之赤心而不得已為之!”
施奕文越說越意氣昂揚,呂調陽則越聽越冷靜。他看著眼前這個年青人的目光越發的不同,聰明異常的年青人人,這么多年,呂調陽見過太多,但是如此赤誠卻又遠謀深算,處心積慮的年青人,還是第一次見,一邊是拳拳赤子之心,一邊的處心積慮,這個年青人確實和其它人不同啊。
但他畢竟是個年輕的書生,閱世尚淺。但是他又豈知道天下的局勢?
“致遠,你可知道,南直隸官員為何能于朝中興風作浪,而任何人都不敢輕視?”
“人多!”
“豈止是如此,南直隸官員非但人多,而且通過師徒、同窗、同年、座師、門生早就聯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關系網,這些人里頭又豈止南直隸的官員,即便是北方官員,難免也與南直隸官員有同窗、同年、座師、門生之情,他們看似為官,可實則卻執掌國家大權,如果你想對他們下手,他們又豈會坐以待斃?到時候,他們又會干什么?如果沒有萬全之策,這樣豈不是自討苦吃。再說,以江陵的手段,為什么對他們仍然束手無策,不正是投鼠忌器?江陵勉強維持,與他們在明爭暗斗,也是迫于無奈啊,現在要是老夫行霹靂手段,勝負尚且不知,但你我又何必要介入這中間呢!在靜觀時局變化,以不變應萬變,乃是目前的上佳的選擇!”
語重心長的和施奕文這么說著,呂調陽又語氣嚴肅的說道:
“致遠,你的想法很好,但是,現在你我勢單力薄,這么行事,豈不是太過冒險,以你的年歲,二十年后,必定可以入閣為閣輔之臣,有皇帝信任,到時候,你再行此手段,又有二十年積聚力量,豈不更有勝算?”
面對呂調陽的勸說,施奕文搖頭說道。
“二十年……太久!大明一天也拖不得!再說天下的局勢瞬息萬變,也不允許我拖延。閣老,二十年!你能等得了嗎?”
看著已經年過六十的呂調陽,施奕文的這句話,不可不謂之扎心。
“老夫……”
等不了啊!
呂調陽有些痛苦的閉上眼睛,一邊是他明知道大明江山危機的現實,而另一邊他同樣也知道看似風平浪靜的背后,實則是暗潮涌動,操之不甚的話,那可能是要出大亂的。
痛苦的閉著眼睛,沉思良久之后,呂調陽再次睜開眼睛時,盯著施奕文說道。
“致遠,你可知道,要是走出一步棋來,這步棋既可能救大明江山,也有可能害了大明,你可知道,他們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甘為魚肉的,一但失察,有朝臣與藩王勾結,到那時內外合謀,政變于宮闈,到那時,你我可就是千古罪人!”
這話說的已經再直接不過了,一語道出了他的擔心。
“政變于宮闈……”
原本施奕文確實不曾想到他們會有那么大膽,但是轉念一想,施奕文卻想到了大明的不同——那么多藩王宗親,可都是等著當皇帝哪,要是有一群朝臣以君上荒唐為由廢了萬歷的帝位,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政變!
這風險確實挺大的。可是……
“其實,閣老,有時候,他們不會坐以待斃,反倒省去了我們的一些功夫,畢竟,羅織罪名,那比得過他們主動送上門來,既然如此,眼下大可以引蛇出洞,一但他們有所異動的話。”
說到這里,施奕文偷看了一眼呂調陽,只見他坐在那,低著頭似乎是在深思。
“便行以霹靂手段,如此,快刀斬亂麻后,大明天下可定!”
“嗯?”
眉頭挑了一下,呂調陽看著施奕文反問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有直接回答呂調的問題,然后施奕文以茶代墨在桌子上寫出了幾個字。
仔細看去時,呂調陽的雙目猛睜,然后嘴角邊泛出一絲苦笑,心頭涌出一股悲涼……
最后,他看著施奕文反問道。
“你可知道,江陵也派人來南京了。”
“在下知道。”
“那你,為何如何逼迫老夫?”
呂調陽盯著施奕文反駁道。
“因為您是次輔,他日皇帝親政之時,就是江陵功成身退之日,也是閣老接任首輔之期,若是閣老不能以霹靂手段威懾宵小,只恐怕他人必定會趁江陵去職之機,借攻擊江陵,請旨廢除改革,如此,江陵與閣老苦心經營的一切,也就前功盡棄了!所以……”
“所以,你才要老夫立下殺名是嗎?”
呂調陽的語氣顯得有些不快,或許他憂心國事,但是他處事一直極為公道,即便是反對改革的人,也認同這一點,現在施奕文的要求顯然超出了他的底線。
“所以,你就要老夫羅織罪名,讓人攀咬是嗎?”
“閣老,在下會如此下作嗎?”
反問之余,施奕文又說道。
“在下之所以相信閣老,是因為閣老的清譽天下皆知,天下人必定會信閣老的公允,而在下自然也不敢奢望閣老會徇私,既然在下敢讓閣老這么做,那也是有證據的!”
“證據!”
呂調陽詫異的看著施奕文,然后疑惑道。
“你的證據是什么?”
“閣老,可知道,是何人指使刺客意圖行刺在下?”
“是何人指使?”
笑了笑,施奕文哼了一聲。
“說起來,我與他倒也算是認識,當初剛來南京的時候,就是他搜的我的船。”
“你是說李禎!”
沒有絲毫的猶豫,呂調陽直接說出了李禎的名字,至于什么魏國公,什么誠意伯,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可能干出這種事情,一來是沒有必要,二來……他們犯不著冒這么大的風險,甚至就是誠意伯,那怕他再惱怒,也不會為了一個女兒賠上誠意伯家的將來。
剩下的人自然也就只有一個李禎了。
“是他!”
眉頭皺了皺,然后呂調陽像是想通什么似的輕聲說道。
“他是……嗯,難道……”
抬頭看著施奕文,呂調陽問道。
“你可有證據?”
“刺客被我家的家奴,當場擒獲,如果閣老愿意,隨時可以審問。”
“刺客還活著?”
就在呂調陽剛想要詢問的時候,只聽到書房外有人稟報道。
“主子,剛才有人給您送來一封信。”
努爾哈赤進來,打斷了施奕文的話。
“嗯,我知道了。”
站起起身,施奕文對呂調陽說道。
“現在見不見刺客并不要緊,要緊的還是那句話,閣老準備把這個公道主持到什么地步,李禎出的手,可幕后黑手是誰,我想閣老比我要清楚。”
說話時,施奕文從努爾哈赤的手中接過信來,信封上并沒有署名,不過細看時,看著那字跡時,施奕文連連搖搖頭道。
“這,這怎么可能……”
展開信時,略微掃視一眼,就連忙對呂調陽說道。
“閣老,在下有些事情先行告辭……”
說罷就急匆匆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