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父皇為何不喜歡阿謙?昨日里大哥打了一頭小鹿,父皇獎他金弓玉杯。今日阿謙也打了一頭小鹿,為何父王只對阿謙微微點頭而已?”
少年臉上帶著些許陰郁,對著慈眉善目的美貌婦人傾訴。婦人撫著少年的肩膀,眼中含淚。
“母親,我聽得宮里有閑言碎語,他們說阿謙是……”說到此處,少年欲言又止,他小心翼翼問道:“您能告訴阿謙這是怎么回事么?”
婦人搖頭不語,少年繼續逼問道:“母親,阿謙問了您這么多次,您能告訴阿謙么?”
婦人流淚道:“世謙,你不要傷心,你的確不是你父皇的孩子。”
少年睜大了眼睛:“什么?!難道……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婦人連忙捂住他的嘴,小聲道:“世謙,小聲點。”
等少年稍稍冷靜,婦人才緩緩道:“娘從前是蕭寶卷的妃子,你父皇將我納入宮中,娘已經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娘為了保住你,未曾跟任何人說此事,在宮里七個月就生下了你,因此許多人都謠傳你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圣上……也因此對你的身份有所疑竇。你大哥的確不錯,又是長子,他更看重你大哥也是情理之中的。不過……圣上對你其實還是不錯的,對么?對娘也還算照顧……”
不等婦人說完,少年怒道:“原來我真不是他的孩子!”
婦人拉住少年的衣袖,道:“世謙,娘求你不要說出去,若是旁人知道此事,我們母子的性命,恐怕就要不保了。”
少年眼中含淚:“生在這樣的地方,是阿謙不愿的,這樣的身份,令阿謙如何自處?”
婦人流淚道:“世謙,你一定要聽娘的話,咱們老老實實待著,誰也不得罪……”
婦人美麗的容顏漸漸遠去,蕭綜從綿長的夢中醒來,全身大汗淋漓。窗外月色正濃,已經過了子時。幾年前母親對他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因此,離宮之后,除了看望母親,他再也不愿回到宮廷,見那個他要稱之為父皇的人。
他是齊國君主蕭寶卷之子,若不是蕭衍那老賊覆滅了齊,他現在該和母親安安穩穩地生活在宮殿,依舊當著皇子,不會遭受那么多的流言蜚語和不公。然而……母親說的話是真的么?
門外傳來嬰孩的哭聲,他的次子出生已經快一個月了。這個孩子身體孱弱,多病愛哭。總在半夜里哭泣,每回都哭得撕心裂肺。
他開門出去,走到奶媽房中。奶媽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孩子半夜醒來,她正衣冠不整手忙腳亂地哄著孩子,見到蕭綜嚇了一跳,驚道:“王爺,您怎么親自來了。奴婢真是該死,沒有帶好小世子,他哭得厲害呢……”
蕭綜沒說什么,從奶媽手里將孩子抱了過來。這孩子身體孱弱,怕鬼勾了魂魄,因此至今還未取名。他將孩子抱回自己房中,道:“小可憐,你又在哭了。”
孩子并不因親生父親抱著自己就停止哭泣,繼續抽噎著。月光照了進來,蕭綜走到窗前,月夜下的庭院銀白一片,不時有樹葉飄落。
他嘆道:“落葉尚且歸根,我的根又在何處?”
月亮漸漸落下,小尚走后,變成白毛狐貍的狐偃閉目修養。
十五夜晚的月光是他最怕見到的東西,自從五歲那年開始,他每月十五就無法控制地變成這副模樣。他娘是個癡傻而美貌的農家女,據村里人說,他父親是只狐貍。他沒見過父親,自然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娘曾經口齒不清地說,見過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后來肚子便漸漸大了,有了他。外婆狠不下心不管自己癡傻的女兒,便任她將孩子生了下來。
幼時的他長相乖巧,村里漸漸有人心生同情,好心大娘見他家境貧寒,還會悄悄給他塞點東西。自從發現他會變成狐貍,村里人便將他視為妖物,多次想將他趕盡殺絕。
變成狐貍之后,身上的法術會消失殆盡。他師父說過,他的父親恐是狐妖一類。人妖結合生出的半妖,身體比普通人類強壯,卻有著無法彌補的缺陷,會在月圓之夜暴露出來。比如說現在,他并沒有任何能力解決問題,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狐貍。
不知過了多久,照妖鏡又亮了起來,將墻壁照得很亮。
蒼白的月光照耀著大地,年輕的女人趁著小小少年不注意,走到河邊淌水玩。她越走越遠,小小少年在夢中酣睡。水已經沒過她的膝蓋,她像是看見了什么美妙的東西,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入水中。
小小少年從夢中醒來,慌忙尋找年輕女人的身影,茫茫水面卻只浮起兩只草鞋。
他朝著水面呼喊,幾只水鳥從蘆葦叢中飛起,卻不見女人的身影。
狐偃盯著墻壁,心如刀絞。
前塵舊事,他以為他已經忘了,卻被血淋淋地提起。床沿上被抓出幾道血痕,鋒利的狐爪慢慢變得修長,白毛狐貍變回人形。狐偃鳳目微瞇,只覺得耳間傳來輕微疼痛,耳垂上多了兩個紅色的小點,如兩顆朱砂痣。這是小尚用他的尖牙咬出來的。
“呵,小鬼,你等著。”
墻壁上的畫面還在繼續,灰色的水面,枯黃的蘆葦蕩,小小少年在岸上呼喊。
狐偃抓緊了身下的被子,春寒料峭,他未著寸縷卻絲毫感受不到寒意。
那個男人,將母親和他害得至此的男人,他定要尋到他,為自己和母親找一個說法。
次日,狐偃一身樸素青衫,只身前往建康城。
還未至清悠府上,清悠像是事先知道一般出門相迎。清悠一身素衣,頭發用青玉冠束起,面帶微笑。“狐偃,你果然來了,快快請進。”
清悠姓蕭,是皇室宗親,但血緣關系較遠,是遠親。清悠在當朝名士中算是小有名氣,為太子蕭統門客。他家境不錯,在建康城中有一座大宅,內置清雅庭院,有珍稀花鳥數種。
二人走過長而幽靜的走廊,走廊下是一潭綠汪汪的水,幾只紅色錦鯉在水中自在游動。走廊邊沿途掛了些鳥籠,不少珍稀鳥類在籠內上躥下跳。會客廳內早備好茶水糕點,就等著狐偃前來。
“清悠,你上回所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狐兄你今日來的正好,我已將豫章王手下打點好,今晚他們會引薦方士給豫章王,若是你此時不來,我過兩個時辰也會去道觀尋你。”
狐偃微微皺眉:“豫章王?”
清悠輕笑兩聲,道:“是太子殿下吩咐下來的,不過狐兄千萬別誤會,太子殿下也是關心手足,才出此下策。”
“為何?”
“豫章王蕭綜近兩年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太子殿下曾說,幾年前他們兄弟的關系一直十分要好,自從兩年前開始,豫章王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個性到習慣全然變了,兄弟之間的交談聯絡變得淡漠。太子殿下一直自責因自己政務太忙,忽視了手足,因此惹得豫章王不快,但后來他發覺事情似乎并非這樣……”
狐偃道:“太子殿下懷疑豫章王性格大變是妖孽作祟?”
清悠點頭:“正是。”
“我明白了,我會帶照妖鏡過去。”
清悠微笑,拱手道:“多謝狐兄,時間是明晚亥時。狐兄也不必來回奔波,在清悠這兒休息,我差人去叫你的小童將該帶來的東西帶來便是。等他們來了,咱們休息一陣,便去徐州豫章王府。”
狐偃點點頭,喝了一口茶,道:“你府上的茶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清悠咧嘴一笑:“狐兄過獎。”
二人稍事休息,清悠想起什么,突然撫掌道:“對了,狐偃,你上次抓的那只小鬼怎么處理?滅了還是扔了?”
狐偃眼皮跳了跳,道:“扔了。”
清悠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說:“那真是怪可惜的,我覺得那只小鬼似乎很有意思的樣子,隨隨便便放走了,真是可惜。”
“這種游魂野鬼荒地里多的是,隨便抓幾只也能碰上有趣的。”
清悠笑道:“也是。”
狐偃偏過頭去,清悠瞧見他耳垂上多了兩個小紅點,像是尖牙咬出來的。
“狐兄,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狐偃摸了摸耳垂,道:“沒什么事,清悠不必大驚小怪。”
“呵,狐兄難不成是遇上艷鬼了,艷福不淺啊。”
狐偃淡淡道:“休要胡說,清悠兄的艷福狐某可不敢比。”
在茶室里坐了一個時辰,阿鶴和阿鯉兩個小童拿著法器到了。阿鶴挺精神,阿鯉像是午睡還未睡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扯著阿鶴的衣擺跟在后面。
“師傅,您要的東西。”阿鶴恭恭敬敬將背上的包袱交給狐偃,狐偃檢查了一番,該帶的東西都沒有少。他道:“很好,你們兩人也坐吧。”
清悠令仆從又上了些糕點茶水,阿鯉看見好吃的終于來了興致,睜開惺忪睡眼,伸手拿東西吃。
清悠摸摸阿鯉的腦袋,道:“狐偃,你這兩個孩子真有趣。一只是仙鶴,一只是鯉魚吧。”
狐偃點點頭,道:“是。”
清悠說:“等我再修煉幾年,也去找幾個這樣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