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多久,唇上一陣沁涼,唐儷辭紊亂的心緒微微一震,突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只見頭頂星月交輝,身上的衣裳已經(jīng)干了,唇上猶有涼意,剛剛有人將清水灌入他口中,轉過目光,正是柳眼。
柳眼面上的黑紗已經(jīng)不見,衣袖也撕去了不少,血肉模糊的面貌與白玉無瑕的手臂相映,看來更是可怖。見他醒來,柳眼松了口氣,語氣仍然很冷硬,“好一點么?”唐儷辭坐了起來,背后和腹部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也不再流血,舉目望去仍在白日那密林之中,他微微一笑,“辛苦了?!绷坜D過頭去,“站得起來就快走吧,今日僥幸無人經(jīng)過,否則后果難料。”唐儷辭笑了起來,“你是想自己留下自生自滅嗎?”柳眼淡淡的道,“殺了我吧。”唐儷辭眉心微蹙,柳眼冷笑一聲,“你是江湖棟梁,我是毒教奸邪,懲奸除惡那是理所應當,殺了我江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會為你歡呼?!眲x那間唐儷辭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了柳眼的咽喉,五指加勁,一分一分握緊。柳眼氣息停滯,咽喉劇痛,頸骨格格作響,突地聽唐儷辭輕輕咳嗽了兩聲,“有時候……真想殺了你。你這人心軟,辦不成大事,也分不清好人壞人,該聽的話不聽,不該聽的偏信,就是闖禍也能闖得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我知道從小到大是你……是你對我最好。”
掐在頸上的五指緩緩松開,柳眼劇烈咳嗽,強烈的喘息,“咳咳咳……”唐儷辭搖搖晃晃的扶樹站了起來,一把提起柳眼,“走吧。”柳眼大吃一驚,“放下我!”唐儷辭充耳不聞,右手挾住柳眼,提起真氣往遠處疾奔而去。
他奔向洛陽,柳眼奮力掙扎,“放我下來!”提著他這么一個人,唐儷辭能走多遠?何況他重傷在身,官兵到處搜查可疑之人,一旦有宮中高手找上門來,他要如何是好?他極力掙扎,唐儷辭手一松,他碰的一聲跌坐地上,心頭一怔,抬頭只見唐儷辭額上滿是冷汗,頗有眩暈之態(tài),“阿儷……”唐儷辭唇角微勾,“你再動一下,我捏碎你一只手的骨頭,再說一句話,我捏碎你兩只手的骨頭?!绷郾臼乔笏?,此時卻是呆住,唐儷辭短促的換了口氣,提起柳眼,再度前行。
他為何要回洛陽?柳眼被他提在手里,唐儷辭奔行甚快,亦如行云流水,絲毫不見踉蹌之態(tài)。柳眼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未過多時,已在洛陽城門之外。夜已頗深,路上的行人稀少,唐儷辭帶人往城門便闖,守城軍只覺眼前一花,一團白影鬼魅般閃過,當下大叫一聲,飛報指揮使。
而短短片刻,唐儷辭已帶著柳眼回到杏陽書坊,闖進房內(nèi),只見遍地血跡,桌椅仍舊,本應在房里的幾人卻不見了。地上血泊之中有許多腳印,縱橫凌亂,柳眼突然道,“他們——”唐儷辭手按腹部,低低的咳嗽了一聲,“閉嘴!”柳眼停下不說話,唐儷辭閉上眼睛,撐住桌面,過了好一會兒,“他們莫約是被禁衛(wèi)軍帶走了。”柳眼默然,過了一會他突然道,“你在想什么?”唐儷辭緩緩睜開眼睛,“我如果在少林十七僧還未和你動手之前出手,也許……不會驚動禁衛(wèi)軍,他們也就不會被帶走?!绷劾湫?,“如果?你明明知道任清愁一直跟蹤你,就伏在外面等候機會,你要是和少林十七僧動手,只要一個破綻他就足以要了你的命!”唐儷辭咳嗽一聲,緩緩抬起手捂住口唇,他一口血污一口清水的吐了起來。柳眼吃了一驚,見他吐了好一會兒,臉頰上的紅暈全悉轉為慘白方才漸漸止住,但就算是嘔吐他也保持姿態(tài),吐得并不難看,吐完了伸手取出一塊錦緞擦拭,后退了兩步。
“你的傷……”柳眼看他吐得辛苦,忍不住問,“你把方周的心接到哪里去了?”唐儷辭是優(yōu)選的基因,只要不是致命的傷,傷口痊愈的速度都是常人的幾倍,并且傷口從來不受感染。從小到大,柳眼看過他受過不計其數(shù)的傷,卻沒有一次讓他看起來如此疲憊。唐儷辭棄去那塊錦緞,低低的笑,“我不懂醫(yī)術,所以把能接得上的血管都接了,總之……他的心在跳,并沒有死?!绷劢┯驳目粗?,“你以為你當真是不死身嗎?”唐儷辭眼角揚起,目中笑意盎然,“難道不是?”柳眼勃然大怒,“你胡說什么?從小你就是個瘋子!到如今你還是個瘋子!真是一點也沒變!你爸說你是個‘xyx’的怪胎,真是一點也沒有錯!”唐儷辭驀然抬頭,轟然一聲面前的桌子炸裂為數(shù)百片碎屑,柳眼渾身起了一陣冷汗,一只手穿過碎屑一把抓住他的頸項,只聽他柔聲道,“他還說了什么?”
柳眼轉過頭抿唇不答,唐儷辭輕輕伏下頭,在他耳邊越發(fā)柔聲道,“他還說了我什么?”柳眼閉上眼睛,“他……他從來不相信你,因為——因為他和劉姨雖然生了你,雖然他們花了重金請醫(yī)院為你選擇了最好的基因,甚至做了基因改變,但是你出生以后醫(yī)院發(fā)現(xiàn)你是‘xyy’,也許是對受精卵做了太多改變的關系。‘xyy’是犯罪基因……”他睜開眼睛,不敢去看唐儷辭的臉,只能目不轉睛的看著地面,“所以你爸對你失望不是因為你有哪里做得不夠好,是從你一出生……從你出生他就很失望,他……他知道你的性格會和別人不一樣,而劉姨她……”唐儷辭呵了一口氣,柔聲道,“所以我媽見了我就像見了鬼一樣?!绷埸c頭,“所以小時候他們把你關起來,而你——而你后來又打人又吸毒,又去混什么三城十三派……還喜歡縱火……”唐儷辭急促的喘了口氣,笑了起來,“那你呢?你既然早就知道,既然我這么可怕,整天跟著我不怕我哪一天潛伏的暴力基因發(fā)作,莫名其妙的殺了你?”
“那時候我覺得你……”柳眼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我覺得你雖然性格很壞,但不是一個壞人。你只是控制欲很強而已,你不喜歡不聽你命令的東西,除了這點以外……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可怕。”唐儷辭再喘了口氣,笑道,“那現(xiàn)在呢?”柳眼抬起手抓住了唐儷辭扣住自己咽喉的手腕,“你……你還是性格很壞?!彼o緊的抓住唐儷辭的手腕,“但我現(xiàn)在知道你控制欲很強……不是因為你想要稱王稱霸,而是因為你保護欲也很強……而已……”他用力的把唐儷辭的手往外拉,“我知道你從來都把自己當作壞人,讓人知道你心里想保護大家——你覺得很丟臉吧,所以你從來不讓人知道……別人怕你、懷疑你、恨你……都是因為你故意——咳咳——故意引導別人把你想得很壞……”
唐儷辭緩緩的放開了抓住他咽喉的手指,柳眼大口大口的喘息,“就連我……就連我也以為你害死方周是因為你……你喜歡錢和權力,我懷疑你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你天生就是那樣。你為什么非要逼別人怕你恨你?你喜歡大家恨你嗎?難道人人都誤解你都懷疑你怕你恨你,你真的就會感到安全真的完全不會受傷害嗎?你這個——瘋子!你為誰拼命為誰流血?你為誰從汴京去到好云山再從好云山千里迢迢的回來?你得罪風流店你得罪禁衛(wèi)軍,你有安逸奢侈的日子不過你為誰趟的什么渾水?你有得到過什么好處嗎?明明付出了這么多,為什么非要裝得若無其事,為什么非要別人誤解你你才高興?”
他說完了。
屋里一片安靜,沒有點燈,看不清唐儷辭臉上的表情,只有一片安靜。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阿儷?”柳眼向著他的方向抬起手,“允許別人理解你有這么難么?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瘋……”
“噓——”唐儷辭的聲音很靜,“我們都不要說話了好不好?你也不要說話,我也不要說話?!彼笸肆藥撞剑恐鴫ψ讼氯?,一動不動。
柳眼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慢慢收了回來。
阿儷真是……一點也沒有變。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很卑劣的欺負著別人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瘋狂的、快樂的和孤獨迷茫的光……他不讓別人接近他的心靈,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接近過他的心靈,凡是膽怯柔弱的人對于未知的陌生的東西,總是排斥、恐懼,沒有接受的勇氣??尚Φ氖牵牟粓詮妳s以極端強硬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顯得……極富邪氣,充滿了侵略的狂性,無堅不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