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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無垢山莊的變化

已經(jīng)有兩年,也許還不止兩年,沈璧君從未睡得如此香甜過。

車子在顛簸搖盪,她睡得就像是個嬰兒,搖籃中的嬰兒。

這使得她在醒來時,幾乎已忘記了所有的悲傷、痛苦和不幸。

安適的睡眠,對一個生活在困苦悲傷中的人說來,本就是一劑良藥。

她醒來時,秋日輝煌的陽光,正照在車窗上。

趕車的人正在前面搖動著馬鞭,輕輕地哼著一首輕鬆的小調(diào),就連那單調(diào)尖銳的鞭聲,都彷彿帶著種令人愉快的節(jié)奏,對這個人,她心裡實在覺得很感激。

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會有那麼樣一顆善良偉大的心,竟會冒著那麼大的危險,救出了她,而且絕沒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價。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但我卻有三個孩子,我救你,就算爲了他們,我活了一輩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讓他們爲我覺得驕傲的事。”

沈璧君瞭解這種感情。

她自己雖然沒有孩子,但她卻能瞭解父母對子女的感情。

無論他的人是多麼平凡卑賤,但這種感情卻是崇高偉大的。

那些自命大貴不凡的英雄豪傑,卻反而往往會忽略了這種感情的價值。

於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也曾救過她,而且也是沒有目的,不求代價的。

那時的蕭十一郎,是個多麼純真,多麼可愛的年輕人。

但現(xiàn)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個人爲什麼會忽然變得那麼可怕?難道金錢真有能改變一切的魔力?

馬車驟然停下。

沈璧君剛坐起來,就聽見了外面的敲門聲。

白老三拉開了車門道:“算來你也該醒了,我已趕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來果然顯得很疲倦,這段路本就是艱苦而漫長的。

逃亡的路,永遠是艱苦漫長的。

沈璧君心裡更感激,道:“謝謝你。”

除了這三個字外,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的。

白老三看了她兩眼,又垂下頭,顯得有些遲疑,卻終於還是擡起頭來說:“我還要趕回去照顧孩子,我只能送你到這裡。”

沈璧君忍不住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白老三平凡醜陋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裡,卻彷彿帶著種溫柔的笑意,道:“我知道這地方你一定來過的,你爲什麼不自己下來看看?”

沈璧君攏了攏頭髮,走下去,站在陽光下。

陽光如此溫暖,她整個人卻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陽光下,有一片輝煌雄偉的莊院,看來就像是神話中的宮殿一樣。

這地方她當然來過。

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這世上最令人羨慕的一個家。

無垢山莊。

無垢山莊中的無垢俠侶。

連城璧是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俠客,沈璧君是江湖中最美麗的女人。

他們本來已正是一對最令人羨慕的夫妻。

可是現(xiàn)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連串輝煌的歲月,在那些日子裡,她的生活有時雖然寂寞,卻是從容、高貴、受人尊敬的。

連城璧雖然並不是個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爲,他對她的體點和尊敬,也絕沒有絲毫可以被人議論的地方。

她也許並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卻從未忘記過她,從未想到要拋棄過她。

何況,他畢竟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

可是她卻拋棄了他,拋棄了所有的一切,只因爲一個人……

蕭十一郎!

他對她的感情,就像是歷史一樣,將她的尊嚴和自私全都燃燒了起來,燒成了灰燼。

爲了他,她已拋棄了一切,犧牲了一切。

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麗而強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遠都難以持久?

沈璧君的淚已流下。

她又擡起手,輕攏頭髮,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淚痕:“今天的風(fēng)好大。”

風(fēng)並不大,可是她心裡卻吹起了狂風(fēng),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洶涌。

無論如何,往事都已過去,無論她做的是對是錯,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她並不後悔,也無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畢竟都已嘗過。

白老三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正在嘆息著,喃喃道:“無垢山莊果然不愧是無垢山莊,我趕了幾十年車,走過幾千幾萬里路,卻從來也沒有到過這麼好的地方。”

“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沈璧君忍住了淚。

——只不過這地方已不再是屬於我的了,我已和這裡完全沒有關(guān)係。

——我已不再是這裡的女主人,也沒有臉再回到這裡來。

這些話,她當然不會對白老三說。

她已不能再麻煩別人,更不能再成爲別人的包袱。

她知道從今以後,已必須要一個人活下去,絕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決心。

淚痕已幹了。

沈璧君回過頭,臉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謝謝你送我到這裡來,謝謝你救了我……”

白老三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我說過,你用不著謝我。”

沈璧君道:“可是你對我的恩情,我總有一天會報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著,我救你,本就不是爲了要你報答的。”

看著他醜陋的臉,沈璧君心裡忽然一陣激動,幾乎忍不住想要跪下來,跪下來擁抱住他,讓他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這麼樣做,她一直是個淑女,以前是的,以後一定還是。

除了對蕭十一郎外,她從未對任何人做過一點逾越規(guī)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聲道:“回去替我問候你的三個孩子,我相信他們以後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爲他們有個好榜樣。”

白老三看著她,驟然扭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回馬車。

他似已不敢再接觸她的目光。

他畢竟也是個人,也會有感覺到慚愧內(nèi)疚的時候。

他跳上馬車,提繮揮鞭,忽又大聲道:“好好照顧你自己,提防著別人,這年頭世上的壞人遠比好人多得多……”

馬車已遠去。

滾滾的車輪,在陽光下?lián)P起了滿天灰塵。

沈璧君癡癡地看著灰塵揚起,落下,消失……

她心裡忽然涌起種說不出的恐懼,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恐懼。

那並不完全是因爲寂寞,而是一種比寂寞更深邃強烈的孤獨、無助和絕望。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生中,永遠是在倚靠著別人的。

開始時她倚靠父母,出嫁後她倚靠丈夫,然後她又再倚靠蕭十一郎。

這兩年來,她雖然沒有見過蕭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卻還是一直在倚靠著他。

她心裡的感情,至少還有個寄託。

她至少還有希望。

何況,這兩年來,始終還是有人在照顧著她的,一個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該太堅強,太獨立,本就天生應(yīng)該受人照顧的。

但現(xiàn)在她卻已忽然變得完全無依無靠,就連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沒有寄託。

——蕭十一郎已死了。

——連城璧也已死了。

在她心裡,這些人都已死了,因爲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個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樣才能在這冷酷的人世間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獨、無助、絕望。

沒有人能瞭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陽光如此輝煌,生命如此燦爛,但她卻已開始想到死。

只不過,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裡,讓連城璧出來收她的屍。

——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坐在這無垢山莊中,那間他最喜歡的書房裡,一個人在沉思?

——他會在想什麼?會不會想到他那個不貞的妻子?

——他現(xiàn)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別的女人?就像蕭十一郎一樣,有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男人總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絕不會爲了任何一個女人,誓守終生。

沈璧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連城璧的事,她本就已無權(quán)過問,他縱然有了幾千幾百個女人,也是應(yīng)該的。

奇怪的是,這兩年來,她竟然始終沒有聽見過他的消息。

名聲和地位,本是他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還重。

這兩年來,江湖中爲什麼也忽然聽不見他的消息了?難道他也會消沉下去?

沈璧君不願再想,卻不能不想。

——誰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趕快離開這裡,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會帶給她太多回憶。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時候,她已看見兩個青衣人,從那扇古老而寬闊的大門裡走了出來。

她只有閃身到樹後,她不願讓這裡任何人知道她又回來了。

這裡每個人都認得她,也許每個人都在奇怪,他們的女主人爲什麼一去就沒有了消息?

腳步聲愈來愈近,兩個人已嘻嘻哈哈,又說又笑地走入了這片樹林。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本該是無垢山莊裡的家丁,只不過連莊主手下的家丁,絕沒有一個敢在莊門前如此放肆。

他們的臉,也是完全陌生的。

這兩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每個人都似已變了,每件事也都已變了。

連城璧呢?

沈璧君本來認爲他就像是山莊後那塊古老的巖石一樣,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笑聲更近,兩個人勾肩搭揹走過來,一個人黝黑的臉,年紀已不小,另一人卻是個又白又嫩,長得像大姑娘般的小夥子。

他們也看見了沈璧君,因爲她已不再躲避他們。

他們呆呆地看著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來。無論誰忽然看見沈璧君這樣的美人,都難免會有這種表情的,但無垢山莊中的家丁,卻應(yīng)該是例外。

無垢山莊中本不該有這種放肆無理的人。

那年紀較大的黑臉漢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是不是來找人的?是不是想來找我們?”

沈璧君勉強抑制著自己的憤怒,以前她絕不會允許這種人留在無垢山莊的,可是現(xiàn)在她已無權(quán)再過問這裡的事。

她垂下頭,想走開。

他們卻還不肯放過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們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來了,爲什麼不留下來陪我們喝兩杯?”

沈璧君沉下

了臉,冷冷道:“你們的連莊主難道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你們這裡的規(guī)矩?”

老黑道:“什麼連莊主,什麼規(guī)矩?”

小白笑道:“她說的想必是以前那個連莊主,連城璧。”

“以前的那個莊主?”沈璧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道,“難道他現(xiàn)在已不是這裡的莊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已將這地方賣給了別人。”

沈璧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

無垢山莊本是連家的祖業(yè),就和連家的姓氏一樣,本是連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爲了保持連家悠久而光榮的歷史,他已盡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麼會將家傳的祖業(yè)賣給別人?

沈璧君握緊了雙手:“絕不會的,他絕不會做這種事。”

老黑笑道:“我也聽說過,這位連公子本不是個賣房子賣地的敗家子,可是每個人都會變的。”

小白道:“聽說他是爲了個女人變的,變成了個酒鬼,外加賭鬼,幾乎連褲子都輸了,還欠下一屁股債,所以纔不得不把這地方賣給別人。”

沈璧君的心已碎了,整個人都已崩潰,幾乎已無法再支持下去。

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真的毀了連城璧。

她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現(xiàn)在我們的莊主姓蕭,這位蕭莊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

“姓蕭,現(xiàn)在的莊主姓蕭?”

沈璧君突然大聲問:“他叫什麼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蕭十一郎,就是那個最有錢,最……”

沈璧君並沒有聽見他下面說的是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這莊院也很大,很宏偉。

風(fēng)四娘看著屋角的飛檐,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像這樣的房子,你還有多少?”

蕭十一郎淡淡道:“並不太多了,只不過比這地方更大的,卻還有不少。”

風(fēng)四娘咬著嘴脣,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會找個最大的地方躲起來。”

蕭十一郎道:“很可能。”

風(fēng)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棟房子在哪裡?”

蕭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風(fēng)四娘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試探著道:“無垢山莊好像也在附近?”

蕭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緩緩道:“無垢山莊現(xiàn)在也已是我的。”

花廳裡的佈置,還是跟以前一樣,幾上的那個花瓶,還是開封張二爺送給他的賀禮。

門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安然無恙。

可是人呢?

沈璧君的淚又流滿面頰。

她實在不願再回到這裡來,怎奈她醒來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這地方。

斜陽正照在屋角一張很寬大的紅木椅子上。

那本是連城璧在接待賓客時,最喜歡坐的一張椅子,現(xiàn)在這張椅子看來還是很新。

椅子永遠不會老的,因爲椅子沒有情感,不會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毀了,是她毀了的。

這個家也是她毀了的,爲了蕭十一郎,她幾乎已毀了一切。

蕭十一郎卻沒有毀。

“這位蕭莊主,纔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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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是她的家,她和連城璧的家,但現(xiàn)在卻已變成了蕭十一郎的。

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諷刺。

沈璧君也不願相信這種事真的會發(fā)生,但現(xiàn)在卻已偏偏不能不信。

雖未黃昏,已近黃昏。

風(fēng)吹著院子裡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嘆息。

蕭十一郎爲什麼要將這地方買下來?是爲了要向他們示威?

她不願再想起蕭十一郎這個人。

她只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裡,愈快愈好。

這地方現(xiàn)在已是蕭十一郎的,她就已連片刻都耽不下去。

就在這時,後面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呼喝:“有賊!快來捉賊!”

蕭十一郎纔是個真正的賊,他不但偷去了她所有的一切,還偷去了她的心。

現(xiàn)在若有賊來偷他,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沈璧君咬著牙,只希望這個賊能將他所有的一切,也偷得乾乾淨淨,因爲這些東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決心要將這個賊趕出去。

她站起來,從後面的小門轉(zhuǎn)出後院——這地方的地勢,她當然比誰都熟悉。

後院裡已有十幾條青衣大漢,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將一個人團團圍住。

一個衣衫襤褸,鬚髮蓬亂,長滿了一臉胡茬子,看來年紀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裡舉著柄銳刀,正在厲聲大喝:“快放下你偷的東西來,否則先打斷你這雙狗腿。”

這人用一雙手緊緊抱著樣?xùn)|西,卻死也不肯放鬆,只是喃喃地在分辯:“我不是賊……我拿走的這樣?xùn)|西,本來就是我的。”

聲音沙啞而乾澀,但聽來卻彷彿很熟。

沈璧君的整個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衣衫襤褸,被人喊爲“賊”的赫然竟是連城璧。

這真的是連城璧?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個最注意儀表、最講究衣著的人。

他的風(fēng)度儀表,永遠是無懈可擊的;他的衣服,永遠找不出一點污垢,一點皺紋;他的臉也永遠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的。

他怎麼會變成了現(xiàn)在這麼樣的一個人?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武林中家世最顯赫的貴公子,還是這裡的主人。

現(xiàn)在他卻變成了一個賊。

一個人的改變,怎麼會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璧君死也不相信——既不願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現(xiàn)在偏偏已非相信不可。

這個人的確就是連城璧。

她還聽得出他的聲音,還認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雖已變得像是隻負了傷的野獸,充滿了悲傷、痛苦和絕望。

但一個人眼睛的形狀和輪廓,卻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她本已發(fā)誓,絕不讓連城璧再見到她,因爲她也不願再見到他,不忍再見到他。

可是在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盡了所有的力量衝進去,衝入了人叢,衝到連城璧面前。

連城璧擡起頭,看見了她。

他的整個人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璧君看著他,淚又流下。

連城璧突然轉(zhuǎn)過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動作已遠不及當年的靈活,竟已衝不出包圍著他的人羣。

何況,沈璧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拉住了他的手。

連城璧的整個人又軟了下來。

她從未這麼樣用力拉過他的手。

他從未想到她還會這麼樣拉住他的手。

他看著她,淚也已流下。

這種情感,當然是老黑永遠也想不到,永遠也無法瞭解的。

他居然又揮刀撲過來道:“先廢了這小賊一條腿再說,看他下次還敢不敢再來?”

刀光一閃,果然砍向連城璧的腿。

連城璧本已不願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隻本已負傷的野獸,又跌入了獵人的陷阱。

但是沈璧君的這隻手,卻忽然爲他帶來了力量和勇氣。

他的手一揮,已打落了老黑手裡的刀,再一揮,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個人全都怔住。

誰也想不到這個本已不堪一擊的人,是哪裡來的力氣?

連城璧卻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是癡癡地凝視著沈璧君,說:“我……我本來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

沈璧君點點頭:“我知道。”

連城璧道:“可是……可是有樣?xùn)|西,我還是拋不下。”

他手裡緊緊抱著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畫,只不過是一卷很普通的畫。

這幅畫爲什麼會對他如此重要?

沈璧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爲這幅畫,本是她親手畫的……是她對著鏡子畫的一幅小像。

這畫畫得並不好,但她畫的卻是她自己。

連城璧已拋棄了一切,甚至連他祖?zhèn)鞯漠a(chǎn)業(yè),連他顯赫的家世和名聲都已拋棄了。

但他卻拋不下這幅畫。

這又是爲了什麼?

沈璧君垂下頭,淚珠已打溼了衣裳。

青衣大漢們,吃驚地看著他們,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呼:“我知道這個小賊是誰了,他一定就是這裡以前的莊主連城璧。”

又有人在冷笑著說:“據(jù)說連城璧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怎麼會來做小偷?”

“因爲他已變了,是爲了一個女人變的。”

“那個女人難道就是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莫非就是沈璧君?”

這些話,就像是一把錐子,錐入了連城璧的心,也錐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用力咬著牙,還是忍不住全身顫抖。

連城璧似已不敢再面對她,垂下頭,黯然道:“我已該走了。”

沈璧君點點頭。

連城璧道:“我……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你。”

沈璧君道:“你不願再見到我?”

這句話她本不該問的,可是她已問了出來。

這句話連城璧既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轉(zhuǎn)過身:“我真的該走了。”

沈璧君卻又拉住了他,凝視著他:“我也該走了,你還肯不肯帶我走?”

連城璧霍然擡起頭,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感激,說:“我已變成這樣子,你還肯跟我走?”

沈璧君點點頭。

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就因爲他已變成這樣子,所以她纔要跟著他走。

他若還是以前的連城璧,她絕對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

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怎麼忍心再拋下他?怎麼忍心再看著他繼續(xù)墮落?

她用力拉著他的手:“要走,我們一起走。”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個人冷冷道:“這地方本是你們的,你們誰都不必走。”

這是蕭十一郎的聲音。

聲音還是很冷漠,很鎮(zhèn)定。

無論誰也想象不到,他用了多麼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裡的痛苦和激動。

人羣已散開。

沈璧君看見了他,連城璧也看見了

他。

他就像是個石頭人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棵梧桐樹下。

他的臉色蒼白,甚至連目光都彷彿是蒼白的。

他整個人似已麻木。

沈璧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過頭,竟似完全不認得他這個人。

連城璧更不能面對這個人。

這個人看來是那麼堅強冷酷,他自己卻已崩潰墮落。

他想揮開沈璧君的手:“你讓我走。”

沈璧君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說過,要走,我們一起走。”

蕭十一郎也在咬著牙,道:“我也說過,你們誰都不必走,這地方本是你們的。”

沈璧君冷冷道:“這地方本來的確是我們的,但現(xiàn)在卻已不是了。”她還是沒有回頭去看蕭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著自己,“我們雖然不是什麼樣的大人物,但我們卻還是不要你這種人的施捨,就算我們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會再留在這裡。”

——我們……我們……我們……

——只有“我們”纔是永遠分不開的,你只不過是另外一個人而已。

“我們”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蕭十一郎的心,也割斷了他的希望。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認爲已明白。

他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可是他身旁的風(fēng)四娘卻已衝過去,衝到沈璧君面前,大聲道:“你若是真的要跟著他走,我也不能攔你,但我卻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璧君在聽著。

風(fēng)四娘道:“他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他對你還是……”

沈璧君突然冷笑,打斷了她的話:“我已經(jīng)很明白他是哪種人,用不著你再來告訴我。”

風(fēng)四娘道:“但你卻誤會了他,每件事都誤會了他。”

沈璧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誤會了他,現(xiàn)在都已沒關(guān)係了。”

風(fēng)四娘道:“爲什麼?”

沈璧君道:“因爲我跟他本來就連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

她拉著連城璧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道:“但我們遲早還是要回到這裡來的,憑我們的本事回來,用不著你施捨。”

連城璧跟著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遲早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遲早總會做到,從來也沒有一次失敗過。

現(xiàn)在他已得回了沈璧君,遲早總有一天,他還會看著蕭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黃昏,正是黃昏;風(fēng)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裡。

人已散盡,蕭十一郎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秋風(fēng)中,梧桐下。

風(fēng)四娘並沒有走過來,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他。

她沒有走過來,因爲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法子再安慰他了。

風(fēng)吹著梧桐,梧桐葉落。

一片葉子落下來,正落在他腳下。

他彎下腰,想拾起,但落葉卻又被風(fēng)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豈非也正如這片落葉一樣?

蕭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風(fēng)四娘吃驚地看著他,他若是傷心流淚,甚至號啕大哭,她都不會怎麼樣,可是他這種笑,卻使她聽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葉子一樣,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這世上也許只有她才能真正瞭解蕭十一郎此刻的悲傷和痛苦,但她也知道,無論誰都不能爲他勉強留下沈璧君的,看見連城璧變成那麼樣一個人,無論誰心頭都不會沒有感觸。

這時小白也悄悄地走了進來,也在吃驚地看著蕭十一郎,他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笑聲,他白生生的臉色已被嚇得發(fā)青。風(fēng)四娘悄悄地擦乾了淚痕,已忍不住要走過去,想法子讓蕭十一郎不要再這麼樣笑下去,笑和哭雖然都是種發(fā)泄,但有時也同樣能令人精神崩潰。誰知蕭十一郎的笑聲已突然停頓,就跟他開始笑的時候同樣突然。

小白這才鬆了口氣,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有什麼人知道蕭十一郎已到了這裡?怎麼會知道的?來找他是爲了什麼?這本來也是件很費人疑猜的事,蕭十一郎卻連想都沒有想,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空的,什麼事都不願再想,只揮了揮手,道:“叫他進來!”

一個人在悲傷時,真正可怕的表現(xiàn)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動,而是麻木。

蕭十一郎呆呆地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彷彿又變成了個石頭人。

風(fēng)四娘遠遠地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關(guān)心和憂慮,她絕不能就這麼樣看著蕭十一郎消沉下去,但她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恢復(fù)正常,這種打擊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蕭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從此就這麼樣消沉下去,那後果風(fēng)四娘連想都不敢想。

她已看見連城璧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她知道蕭十一郎也許會變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個人走了進來,看來只不過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的少年人,也許還只能算是個孩子。

他的身材並不高,四肢骨骼都還沒有完全發(fā)育成長,臉上也還帶著孩子般的稚氣,但一雙眼睛卻尖銳而冷靜,甚至還帶著種說不出的殘酷之意。

蕭十一郎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裡,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這麼樣一個人來了。

這少年已走到他面前,看見蕭十一郎這種奇特的神情,他居然絲毫也沒有露出驚訝之態(tài),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躬身一禮,道:“在下奉命特來拜見蕭莊主……”

蕭十一郎的臉突然扭曲,厲聲道:“我不是這裡的莊主,也不是蕭莊主,我是蕭十一郎,殺人不眨眼的大盜!”

這少年居然還是神色不變,等他說完了,才躬身道:“這裡有請柬一封,是在下奉命特來交給蕭大俠的,請蕭大俠過目之後,賜個回信。”

請?zhí)故前椎模秃孟駟收邪l(fā)出的訃文一樣。

蕭十一郎的神情終於漸漸平靜,卻還是那種接近麻木般的平靜。

他慢慢地接過請?zhí)槌鰜恚靡浑p呆滯空洞的眼睛,癡癡地看著。

突然間,他那張已接近麻木的臉,竟起了種說不出的奇特變化,那雙空洞呆滯的眼睛,也發(fā)出了光。

這張請?zhí)拖袷且桓槪槟玖说娜耍揪托枰桓忉榿碇刂卮趟幌拢u會清醒的。

風(fēng)四孃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問道:“請?zhí)暇呙氖钦l?”

蕭十一郎道:“是七個人。”

風(fēng)四娘皺眉道:“七個人?”

蕭十一郎點點頭,道:“第一個人是魚吃人。”

魚吃人,世上怎麼有這麼古怪,這麼可怕的名字。

風(fēng)四娘卻聽過這名字,已不禁悚然動容,道:“海上鯊?fù)酰俊?

蕭十一郎又點點頭:“除了‘海上鯊?fù)酢猓€有誰會叫魚吃人?”

風(fēng)四娘輕輕吐出口氣,又問:“還有另外六個人是誰?”

蕭十一郎道:“金菩薩,花如玉,‘金弓銀丸斬虎刀,追雲(yún)捉月水上飄’厲青鋒,軒轅三缺,軒轅三成,還有那個人上人。”

風(fēng)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氣,蕭十一郎所有的對頭,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風(fēng)四娘忍不住又問:“這些人湊在一起,請你去幹什麼?”

蕭十一郎道:“特備酒一百八十壇,盼君前來痛飲。”這顯然是請柬上的話,他接著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來必醉,君若懼醉,不來也罷。”

風(fēng)四娘嘆道:“你當然是不怕醉的。”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風(fēng)四娘明白他的意思,這請?zhí)弦苍S本來是想寫“君來必死,若是怕死,不來也罷”。她又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當然是非去不可的。”

蕭十一郎道:“非去不可。”

風(fēng)四娘道:“那一百八十罈美酒,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個殺人的陷阱。”

蕭十一郎道:“我知道。”

風(fēng)四娘道:“你還是要去?”

蕭十一郎的回答還是同樣的一句話:“非去不可。”

風(fēng)四娘道:“他們請的是哪一天?”

蕭十一郎道:“明天晚上。”

風(fēng)四娘道:“請在什麼地方?”

蕭十一郎道:“鯊?fù)跽埧停斎皇窃诖稀!?

風(fēng)四娘道:“船在哪裡?”

蕭十一郎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轉(zhuǎn)過頭,盯著那少年,也問道:“船在哪裡?”

少年躬身道:“蕭大俠若是有意赴約,在下明日清晨,就備車來迎。”

蕭十一郎道:“你備車來吧。”

少年再次躬身,似已準備走了,忽然又道:“在下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蕭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還有兩位,一路都跟在在下後面,卻不是在下的夥伴。”

蕭十一郎道:“那兩人是誰?”

少年道:“在下既不知道,也沒有看見。”

蕭十一郎道:“既然沒有看見,又怎知後面有人?”

少年道:“在下能感覺得到。”

蕭十一郎道:“感覺到什麼?”

少年道:“殺氣!”他慢慢地接著道,“那兩位前輩跟在在下身後,就宛如兩柄出鞘利劍,點住了在下的背脊穴道一樣。”

利器出鞘,必有殺氣,可是能感覺到這種無形殺氣的人,這世上並不太多。

這少年看來卻只不過是個孩子。

蕭十一郎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是誰的門下?”

少年道:“家?guī)熜蒸~。”

蕭十一郎道:“魚吃人?”

少年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因爲這個奇怪可怕的名字,而露出絲毫不安之色。

蕭十一郎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遲疑著,道:“在下也姓蕭。”

蕭十一郎道:“蕭什麼?”

少年面上竟似已露出了不安之色,他的名字難道比“魚吃人”還要奇怪,還要可怕?

“蕭什麼?”蕭十一郎卻又在追問,他顯然也已看出這少年的不安,也已對這問題發(fā)生了興趣。

少年又遲疑了半晌,終於垂下頭,道:“蕭十二郎。”

蕭十二郎,這少年居然叫蕭十二郎,蕭十一郎又笑了,大笑。

少年忽然又道:“這名字並不可笑。”

蕭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據(jù)在下所知,當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

蕭十一郎又不禁笑道:“有沒有叫十三郎的?”

少年道:“有。”

居然真的有。

少年道:“十三郎也有兩位,一位叫無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他自己居然也在笑,因爲這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已接近滑稽,“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還有蕭四郎,蕭七郎,蕭九郎,蕭十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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