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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水月樓之宴

蕭十一郎!

請客的人居然是蕭十一郎。

天宗的主人約了連城璧在這裡相見,他居然也在這裡請客。

這是巧合,還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傑們,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是他的對頭,爲(wèi)什麼還要在這裡大開盛宴,把他的對頭們?nèi)颊垇恚?

風(fēng)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卻再也不睬她了,輕搖著摺扇,一下子就跳了過去。

霍無病和王猛也跳了過去。

船頭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來,史秋山的交遊本就很廣闊。

蕭十一郎,他的人在哪裡?爲(wèi)什麼沒有出來迎客?

風(fēng)四娘現(xiàn)在就已開始後悔了,她實在應(yīng)該跟著上去看看的。

沈璧君已從後梢走過來,悄悄地問道:“你認(rèn)得那個姓史的?”

風(fēng)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認(rèn)出了你?”

風(fēng)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璧君遲疑著,又問道:“你想他會不會是故意在開你的玩笑?”

風(fēng)四娘板著臉道:“他還不敢。”

沈璧君道:“那麼,在上面請客的人,難道真的是蕭……”

風(fēng)四娘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你在這裡替我把風(fēng),我從後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樓不但遠比這條船大,也比這條船高。

風(fēng)四娘伏在船篷上,還是看不見樓船上的動靜,可是樓下的船艙,和甲板上的人,她總算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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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個人裡面,她至少認(rèn)得十四五個。

一個枯瘦矮小的白髮老者,正在和霍無病賠著笑寒暄。

風(fēng)四娘認(rèn)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門的掌門人,“蒼猿”侯一元。

這個人雖不能算是頂尖高手,在江湖中的輩分卻很高。

可是看他現(xiàn)在的表情,對霍無病反而顯得很尊敬。

霍無病的來歷,風(fēng)四娘卻沒有想起來。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賠著笑道,“只可惜老朽無緣,十餘年來,竟始終未能見到霍先生一面。”

霍無病冷冷道:“這十五年來,江湖中能見到我的人本就不多。”

侯一元道:“難道霍先生的蹤跡,已有十五年未入江湖?”

霍無病點點頭,道:“因爲(wèi)我被獨臂鷹王一掌,打得在牀上躺了十五年。”

風(fēng)四娘幾乎跳了起來。

她終於想起這個人的來歷了。

昔年“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中州大俠趙無極有個叫霍無剛的師弟,據(jù)說武功也很高,可是剛出道沒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這霍無病,想必就是霍無剛。

趙無極是在爭奪“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蕭十一郎手裡的。

因爲(wèi)這位“大俠”只不過是個徒有俠名的僞君子而已。

霍無病忽然出現(xiàn),是不是想爲(wèi)他師兄復(fù)仇來的?

獨臂鷹王雖也是護送割鹿刀入關(guān)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實卻只不過是被趙無極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悽慘。

這其中的曲折,霍無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瞭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還沒有幾個。

就連侯一元這樣的老江湖,都在無意中踩了霍無病的痛腳。

風(fēng)四娘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也可以想象到現(xiàn)在他的臉一定很紅。

他當(dāng)然沒法子再跟霍無病聊下去,正想找個機會溜之大吉。

誰知王猛卻拉住了他,道:“船艙裡有酒有肉,大夥兒爲(wèi)什麼不進去吃喝,反而站在這裡喝風(fēng)?”

——這正是風(fēng)四娘也想問的話。

侯一元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對王猛,他顯然沒有對霍無病那麼客氣。

他畢竟也是一派宗主的身份,總不能隨便被個人拉住,就乖乖地有問必答。

王猛雖猛,卻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認(rèn)得霍大哥,難道就不認(rèn)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誰?”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這名字你一定沒聽說過,因爲(wèi)我本來是個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趕出來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裡面,那個幾乎把羅漢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個被他們打了一百八十棍,還沒有打死的鐵和尚。”

侯一元的臉色變了。

看來他又踩錯了一腳,雖然沒有踩到別人,卻踢到一塊石頭,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無論誰一腳踢在這塊石頭上,就算腳還沒有破,也得疼上半天。

一身橫練,連少林家法都沒有打斷他半根骨頭的鐵和尚,他當(dāng)然是聽見過的,風(fēng)四娘也聽見過。

——這個蠻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闖到這裡來,也是爲(wèi)了對付蕭十一郎?

這次侯一元不等王猛再問,已嘆息著道:“那船艙裡並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

王猛道:“難道你們不是蕭十一郎請來的客人?”

侯一元道:“我們都是的。”

王猛道:“既然你們都是他的客人,爲(wèi)什麼不能進去?”

侯一元遲疑著,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種,因爲(wèi)每個人的來意都不同。”

王猛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侯一元道:“我是來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進去,要什麼人才能進去?”

侯一元道:“來殺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錯。”

王猛道:“這是誰說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說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個蕭十一郎,果然是個好小子……”

他大笑著轉(zhuǎn)過身,邁開大步,就往船艙裡闖。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皺眉道:“我們不是來殺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王猛道:“所以我現(xiàn)在還不能進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這麼多朋友,你一個人進去有什麼意思?”

王猛雖然滿臉不情願的樣子,卻並沒有再往裡面闖。

史秋山說的話,他居然很服氣。

只不過他嘴裡還在嘀咕:“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種,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級。”

蕭十一郎,你究竟是個好小子,還是個混蛋呢?

風(fēng)四娘也在問自己。

這句話她也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問的時候,心裡總是又甜又苦。

船樓下忽然傳出一陣咳嗽聲,原來船艙裡並不是沒有人。

一個人正坐在裡面喝酒,也許是因爲(wèi)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只有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

這個人無疑是來殺他的。

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殺蕭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認(rèn)?

風(fēng)四娘當(dāng)然想看看這個人。

她看不見。

這人背對著窗戶,始終沒有回頭。

風(fēng)四娘只看見他身上穿著的,是件已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衣服,上面好像還有個補丁。

可是他的背影卻很悠閒,正剝了個螃蟹的鉗子,蘸著醋下酒。

他究竟是誰?

無論誰穿著這樣一身破衣服,等著要殺蕭十一郎,居然還能有這種閒情逸致,這個人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頭上找不到蕭十一郎,船艙裡也看不到蕭十一郎。

他的人呢?

風(fēng)四娘從篷上溜下來,就看見了沈璧君一雙充滿了焦慮的眼睛。

“你有沒有看見他?”

風(fēng)四娘搖搖頭,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條船上。”

沈璧君道:“爲(wèi)什麼?”

風(fēng)四娘嘆了口氣,道:“因爲(wèi)那種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璧君又問:“什麼事?”

風(fēng)四娘苦笑道:“他請了三四十個人來,卻只讓來殺他的人進去喝酒。”

沈璧君道:“他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

風(fēng)四娘道:“誰知道他爲(wèi)什麼,這個人做的事,別人就算打破頭,也猜不透。”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不知道。

蕭十一郎這樣做,只不過因爲(wèi)他知道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殺他。

他想看看有幾個人敢承認(rèn)。

蕭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風(fēng)四娘瞭解,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她更瞭解蕭十一郎。

可是她不願說出來。

尤其是在沈璧君面前,她更不能說出來。

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瞭解蕭十一郎。

船樓上又有絲竹聲傳下來,沈璧君擡起頭,癡癡地看著那發(fā)亮的窗子,眼神又變得很奇怪。

風(fēng)四娘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他是不是在樓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著他?

是誰在陪著他?

愛情爲(wèi)什麼總是會使人變得猜疑妒忌?

風(fēng)四娘在心裡嘆了口氣,忽然道:“我想到那條船上去看看。”

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豈非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你?”

風(fēng)四娘道:“他既然已認(rèn)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著他?”

沈璧君沒有再說話。

風(fēng)四孃的做法,她總是不太同意的,卻又偏偏沒法

子反駁。

她們本是兩個絕不相同的女人。

她們的性格不同,對同一件事,往往會有兩種絕不相同的看法。

在風(fēng)四孃的生命裡,從來也沒有“逃避”這兩個字,可是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

風(fēng)四娘道:“你?”

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風(fēng)四娘吃驚地看著她,眼睛裡卻又帶著欣慰的笑意。

沈璧君的確變了。

她好像已多了樣以前她最缺少的東西——勇氣。

這豈非正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我們?nèi)ァ!憋L(fēng)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當(dāng)然也能去。”

風(fēng)四娘跳上了船頭。

沈璧君也並沒有落後。

她的輕功居然很不錯,家傳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別人交手,很少有不敗的時候。

這是不是也因爲(wèi)她以前太缺少勇氣?

一個人若是缺少了勇氣,就好像菜裡沒有鹽一樣,無論是樣什麼菜,都不能擺上桌子。

兩個船孃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輕功身法跳到船上,大家當(dāng)然都難免要吃一驚。

風(fēng)四娘根本不理他們。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將別人都當(dāng)作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搖著摺扇走過來,他一走過來,別人的眼睛就轉(zhuǎn)過去了。

史秋山認(rèn)得的女人,還是少惹的好。

他這人本來就已夠要命的了,何況他身旁還有個打不死的鐵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來了。”

風(fēng)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風(fēng)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無論誰想要用易容來瞞過老朋友都不容易。”

風(fēng)四娘道:“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風(fēng)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認(rèn)出了我?”

史秋山點點頭,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風(fēng)四娘道:“你說。”

史秋山聲音很低,道:“蕭十一郎在這裡,你怎麼會不知道?”

風(fēng)四娘沉下臉,冷冷道:“蕭十一郎在什麼地方,我爲(wèi)什麼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風(fēng)四娘道:“你是幹什麼來的,我也管不著。”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風(fēng)四娘道:“我只不過要你替我做件事。”

史秋山道:“請吩咐。”

風(fēng)四娘道:“我要你陪著我,我走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

史秋山看著她,好像覺得很意外,又好像覺得很愉快。

風(fēng)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過要你替我掩護一下而已,你少動歪腦筋。”

史秋山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會有什麼好事的。”他一雙釘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風(fēng)四娘身後的沈璧君,“她是誰?”

“你管不著。”風(fēng)四娘道,“我只問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風(fēng)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問我?”

風(fēng)四娘也笑了,展顏笑道:“那麼你就先陪我到那邊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麼?”

風(fēng)四娘道:“看看坐在裡面喝酒的那個人是誰?”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風(fēng)四娘道:“爲(wèi)什麼?”

史秋山道:“因爲(wèi)他臉上還蓋著個蓋子。”

臉上蓋著蓋子,當(dāng)然就是面具。

只不過他的面具實在不像是個面具,就像是個蓋子。

因爲(wèi)這面具竟是平的,既沒有臉的輪廓,也沒有眼鼻五官,只有兩個洞。

洞裡有一雙發(fā)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來很悠閒瀟灑,可是戴上個這樣的面具,就變得說不出的詭秘。

風(fēng)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誰?”

史秋山搖搖頭,苦笑道:“他用的這法子,實在比易容術(shù)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來了,一定也認(rèn)不出他的。”

風(fēng)四娘皺眉道:“他既然有膽子敢來殺蕭十一郎,爲(wèi)什麼不敢見人?”

史秋山道:“這句話你應(yīng)該問他的,問出來再告訴我。”

風(fēng)四娘道:“蕭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這句話你就該去問蕭十一郎,我也……”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艙裡的樓梯。

一個人正從樓上施施然走下來。

一個豹子般精悍,駿馬般神氣,蜂鳥般靈活,卻又像狼一般孤獨的人。

他身上穿著件很寬大的黑絲軟袍,用一根緞帶繫住,上面斜插著一柄刀。

割鹿刀!

蕭十一郎終於出現(xiàn)了。

縱然是在人羣裡,他看來還是那麼孤獨寂寞,甚至還顯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雙眼睛卻像是天目山頭的兩潭寒水一樣,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沒有人能找得出適當(dāng)?shù)脑挘瑏硇稳菟@雙眼睛。

沒有看過他這雙眼睛的人,甚至連想都無法想象。

只要一看到這雙眼睛,風(fēng)四娘心裡就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別人既不能瞭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見了蕭十一郎,沈璧君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她們癡癡地站著,既沒有呼喚,也沒有衝進去。

因爲(wèi)她們兩個人誰也不願先叫出來,誰也不願先表現(xiàn)得太激動。

因爲(wèi)她們是女人,是已跌入愛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豈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況,旁邊還有這麼多雙眼睛在看著。

蕭十一郎卻沒有看她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外面有這麼樣兩個人。

他正看著那臉上戴著蓋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青衣人點點頭。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樓上?”

青衣人道:“嗯。”

蕭十一郎道:“你爲(wèi)什麼不上去動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蕭十一郎也點點頭道:“殺人的確是件不能著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殺人從不急。”

蕭十一郎道:“看來你好像很懂得殺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殺人,怎麼能來殺你?”

蕭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卻更冷更亮,盯著這青衣人,道:“你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雖然不高明,卻很有用。”

蕭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膽子敢來殺我,爲(wèi)什麼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青衣人道:“因爲(wèi)我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見人的。”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

青衣人道:“有哪點好?”

蕭十一郎道:“你是個有趣的人,我並不是常常都能遇見你這種人來殺我的。”他眼睛裡光芒閃動,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這世上無趣的人太多了,無膽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無膽的人?”

蕭十一郎道:“我至少準(zhǔn)備了四十個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個人敢進來。”

青衣人道:“也許別人並不想殺你。”

蕭十一郎冷笑道:“也許別人想殺我,卻不敢光明正大地進來,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地冷箭傷人。”

這句話剛說完,外面已有個人衝了進來,黑鐵般的臉,鋼針般的鬍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說話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龍過江的猛。”

蕭十一郎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來殺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來不想殺你,現(xiàn)在也非殺不可。”

蕭十一郎道:“爲(wèi)什麼?”

王猛道:“因爲(wèi)我受不了你這種鳥氣。”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想不到又來個有趣的人。”

只聽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雖多,無趣的人卻只有我一個。”

“誰?”

“我。”

一個人慢慢地走進來,面色蠟黃,全無表情,當(dāng)然就是霍無病。

蕭十一郎道:“你這人很無趣?”

霍無病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蕭十一郎嘆道:“你這人看來的確不像有趣的樣子。”

霍無病忽然道:“來殺你的人雖多,真正能殺了你的卻必定只有一個。”

蕭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無病道:“你若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在這個人手裡,又怎會覺得他有趣?”

蕭十一郎道:“這個人就是你?”

霍無病冷冷道:“這個人一定是我。”

蕭十一郎又笑了。

霍無病道:“但是我出手殺你之前,卻要先替你殺一個人。”

蕭十一郎道:“爲(wèi)什麼?”

霍無病道:“因爲(wèi)你已替我殺了一個人。”

蕭十一郎道:“誰?”

霍無病道:“獨臂鷹王!”

蕭十一郎道:“我若說他並不是死在我手裡的呢?”

霍無病道:“無論如何,他總是因你而死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殺一個人?”

霍無病道:“不錯。”

蕭十一郎道:“殺誰?”

霍無病道:“隨便你要殺誰都行。”

蕭十一郎嘆道:“看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霍無病冷笑。

蕭十一郎道:“你準(zhǔn)備什麼時候殺我?”

霍無病道:“也隨便你。”

蕭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無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幾日。”

蕭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圓之後?”

霍無病道:“爲(wèi)什麼一定要等到月圓之後?”

蕭十一郎微笑道:“若連西湖的秋月都沒有看過,就死在西湖,人生豈非太無趣?”

霍無病道:“今夜秋月將圓。”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著等多久。”

霍無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這裡有酒,就算再多等幾天也沒關(guān)係。”

蕭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將酒來。”

酒來了。

王猛快飲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無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無歌。”

船樓上立刻有絲竹聲起,一個人曼聲而歌:

日日金盃引滿,

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

莫教青春不再。

歌聲清妙,充滿了歡樂,又充滿了悲傷。

有歡樂,就有悲傷。

人生本就如此。

蕭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對酒當(dāng)歌,死便無憾。”

樓上管絃聲急。

蕭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隨拍而舞。

一時間只見刀光霍霍,如飛鳳游龍,哪裡還能看得見他的人。

船頭上的人都已看得癡了,最癡的是誰?

沈璧君?

風(fēng)四娘?

最癡的若不是她,她怎會熱淚盈眶?

——他還沒有看見我。

——史秋山能認(rèn)出我來,他爲(wèi)什麼不能?

——是不是因爲(wèi)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有我們這樣兩個人?

——是不是因爲(wèi)他從不注意別的女人?

她心裡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問自己,爲(wèi)什麼不去見他?

風(fēng)四娘本不是這麼樣的女人。

風(fēng)四娘也變了。

是不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才改變的?

是不是因爲(wèi)經(jīng)過了那難忘的一夜後,她才變成個真正的女人?

閃動的刀光,使目光也變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臉上。

她竟沒有發(fā)現(xiàn),沈璧君正在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

看著她的眼睛裡甜蜜和酸楚,歡慰與感傷。

——沈璧君心裡又在想什麼?

忽然間,一聲龍吟,飛入九霄。

月色又恢復(fù)了明亮。

刀已入鞘。

蕭十一郎舉杯在手,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王猛卻已滿頭大汗,汗透重衣。

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更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過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過是一個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對著嘴喝下去,長長吐出口氣,才發(fā)現(xiàn)對面已少了一個人。

霍無病蠟黃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悄悄地擦了擦汗。

王猛看著他,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霍無病搖搖頭。

誰也沒有看見這青衣人是什麼時候走的,從什麼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裡去?

也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起來:“你們看那條船。”

那條船就是風(fēng)四娘他們搖來的渡船,本來用繩子系在大船上。

——風(fēng)四娘雖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卻是個很仔細(xì)的人,她來的時候,也將渡船的繩纜帶了過來,系在水月樓的欄桿上。

現(xiàn)在繩子竟被割斷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邊蕩了過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幹什麼?”

“我要看看這位虎頭蛇尾的仁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再問問他爲(wèi)什麼要開溜?”

說話的人精壯剽悍,滿臉?biāo)F,正是太湖中的好漢“水豹”章橫。

他正想縱身跳過去,忽然看見一個人揹負(fù)著雙手,施施然從船舫旁走過來,居然就是那個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並沒有溜走。

章橫怔住。

每個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準(zhǔn)備走入船艙,看了那條渡船一眼,忽然回過身,吸氣作勢,伸出雙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幾抓。

那條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這樣憑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地溜了回來。

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帶動著一條看不見的繩索。

章橫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好久沒有出聲的形意掌門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失聲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重樓飛血、混元一氣神功?”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

青衣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揹負(fù)著雙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艙,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向蕭十一郎舉了舉杯,道:“好刀法。”

蕭十一郎也舉了舉杯,道:“好氣功。”

青衣人一飲而盡,道:“好酒。”

蕭十一郎道:“刀法好,氣功好,酒也好,有沒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蕭十一郎道:“什麼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卻未見血,不吉。”

蕭十一郎神色不變道:“還有呢?”

青衣人道:“氣馭空船,徒損真力,不智。”

蕭十一郎道:“還有沒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無歌,不歡。”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一個不吉,不智,不歡……今日如不盡歡,豈非辜負(fù)了這金樽的美酒?”

他揮了揮手,樂聲又起。

樓船上歌聲傳下,如在雲(yún)端。

這是風(fēng)四娘第三次聽見這黃鶯般的少女的歌聲了,她終於聽出了這少女的聲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蕭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風(fēng)四娘心裡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受。

就在這時,沈璧君忽然悄悄地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湊過去:“什麼事?”

沈璧君的聲音更低:“這個人不是剛纔那個人。”

“什麼人?”

“穿青衣的人。”

風(fēng)四娘悚然動容。

沈璧君又道:“他剛穿的衣服,戴的面具雖然一樣,可是人已換了。”

風(fēng)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風(fēng)四娘道:“兩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這個人的手小些,指甲卻比剛纔那個人長一點。”

風(fēng)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確定?”

問出了這句話,她已知道是多餘的,她本已很瞭解沈璧君這個人。

沒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絕不會說出來。

——這青衣人爲(wèi)什麼要半途換人?

——除了要殺蕭十一郎外,難道他還有別的圖謀?

風(fēng)四娘忍不住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麼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風(fēng)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應(yīng)該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爲(wèi)什麼?”

風(fēng)四娘道:“能練成這種氣功的人,江湖中絕不多。”

沈璧君沉吟著,道:“也許他這氣功也是假的。”

風(fēng)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們既然有兩個人,另外一個就可以在水裡把船推回來。”

風(fēng)四娘道:“因爲(wèi)他們本就想故弄玄虛,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風(fēng)四娘道:“但侯一元卻是個老江湖,他怎麼會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們串通好了的。”

風(fēng)四娘怔住。

她忽然發(fā)現(xiàn)沈璧君不但已變得更有勇氣,也變得更聰明瞭。

——智慧豈非也像是刀一樣,受的折磨愈多,就被磨得愈鋒利。

突聽“繃”的一聲,琴聲斷絕,歌聲也停止。

是琴絃斷了,四下忽然變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絃斷琴寂,不吉。”

蕭十一郎霍然長身而起。

青衣人道:“斷絃難續(xù),定要續(xù)絃,不智。”

蕭十一郎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盡興,當(dāng)散不散,不歡。”

蕭十一郎看著他,冷冷道:“多言賈禍,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閉上了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蕭十一郎舉杯,放下,意興也變得十分蕭索,忽又長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我已來了,你不能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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