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竹的呼吸越來越是急促,她似乎是在強撐著自己的身體在等待著什么。
天空中,一聲嘹亮的鷹唳傳來,眼前光線一暗,白頭雕雙翅展開,已經盤旋在了他們頭頂。似乎已經感受到鳳竹的衰竭,它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濃重的殺機牢牢鎖定在了鳳竹身上,仿佛隨時都會發動攻擊。
正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長弓勃然大怒,他跳起身來,伸手就要去摘背上的弓箭。卻聽鳳竹用虛弱的聲音說道:“長弓,莫管它,它......它不敢來的!”
陳音將信將疑,正在猶豫,卻見地上的八個木人身上忽然冒出了一陣黑氣,眨眼間,八個一模一樣的陳音影像已經彎弓搭箭,犀利的箭意直逼天際。
白頭雕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驀地雙翅急扇,倏地往上飛起,然后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逕直往雙余村方向飛去,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鳳竹咳嗽了兩聲,輕聲笑道:“看見沒有?陳大哥會保護我的!”
長弓目瞪口呆,看著鳳竹說不出話來。
鳳竹又說:“長弓,這八個木人之中各自封印了陳音大哥的一點神識,若是這個村落受到來自空中的威脅,那么他們自然就會發動攻擊。雖說并不會給來犯者造成多少實質性的傷害,但陳音大哥多年征伐積累的兵煞之氣卻足以令這些空中殺手望而卻步了!這八個木人就留給你,我會和陳大哥一起守護這個村落,守護你的后代子孫,直到我們破墓而出的那一天!”
長弓此時才明白鳳竹的用意,他恭恭敬敬地上前接過木人,卻見鳳竹仍在游目四顧,似乎是有所期待。
他正要發問,卻聽鳳竹說道:“噓!它們來了!你先回去把木人放下吧,以后,我和陳大哥就是你的‘護家仙’,你只需定期給我們一點香火就是,去吧!”
長弓不敢違拗,連忙轉身走向自己的小屋。
就在此時,只聽荒原上傳來一陣潮水般的窸窣聲,剎那間無數荒原精靈已經出現在了墓穴周圍。月光下,綠瑩瑩的眼睛到處都是,密密麻麻地圍成一個巨大的圓陣,如眾星拱月般將鳳竹圍在了中央。
鳳竹仰起頭,鼻尖對著空中的月亮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圓陣中黑影閃動,一頭身形龐大的貔子沖出獸群,來到鳳竹面前乖乖地伏了下來。
月光下,鳳竹手中出現了一塊半月形的玉玦,她嘴里斷斷續續地叫了幾聲,伸手將玉玦遞到那頭貔子面前,這才口吐人言:“貔仙,這塊玉玦乃是開啟鬼門的鑰匙,由你族人世代守護,你記住,日后會有人攜帶我的氣息前往你的領地,你可囑咐后人尋找合適的機會將此物交給他。鬼門開啟之日,便是我回歸之時!”
說話間驀地回過頭,一張白狐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長弓,長弓,張氏先翁。連天秋色,義滿冰封。銅人現世,鷹王騰空。鬼門開日,紫竹雙峰。”
話音落下,眼前的一切忽然不見,只剩下一對綠瑩瑩的眼睛正在急速變大,眼角的一道血絲倏地爆開,化成一篷血霧籠罩了所有。
張連義大叫一聲,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眼前依舊是那個小小的神龕,青煙裊裊,三支檀香正好燃盡。
五爺爺顫巍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連義啊!這下,你明白是咋回事了吧?‘護家仙’選定了你,不光是你的福氣,也是我們張家世世代代不能逃脫的宿命啊!如今你已經和仙主通靈,以后該怎么做,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時候張連義反而完全冷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著五爺爺,認真地說道:“五爺爺,您老人家既然把仙主交給了我,那您就不要再操這些心了。咱們的那位長弓祖宗還在等著您呢,該走,就走吧!嘿嘿!嘿嘿嘿!”
他冷笑著伸手將神龕里的那張‘仙’字連同桌面上的六個木人一股腦收起,往懷里一揣,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身后,五爺爺長嘆一聲,落寞中倒也有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和滿足:“是啊!這么多年了,我老頭子也確實累了,該走,就走吧!”
果然,就在張連義借助鬼門——骷髏石板和六個木人之力,與強子合謀嚇瘋李天、燒毀李家房屋之后不久,五爺爺便在一個寂靜的夜里悄無聲息地走了。
原本一向與五爺爺關系不錯的張連義并沒有感受到多少悲傷,反而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沒有了這老頭子的約束,這個游戲以后該怎么玩,應該是我張連義說了算了。什么‘鬼門開日,紫竹雙峰’?那個什么仙主,原來只是一只死去了千百年的白狐而已,她讓我失去了那么多,是她欠我的,我又憑什么聽她擺布?!要想讓我替你完成使命,那么先把我失去的還回來,再說吧!
他心里恨恨的,如此說。
開春。河邊的楊柳開始發芽,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北方的農村開始了一種主要是關于水利工程的‘出伕’活動。可能現在的年輕人大多沒有聽說過‘出伕’這樣一個詞語,當然也不會知道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活動。在六十到八十年代的農村,每年在農閑時總會有這么一到兩次由地方政府組織的大型地方農業基層建設活動,可能是因為當時國家財力薄弱的緣故吧,這種農業基層建設的參與者全都是由各村組織起來義務參加勞動,甚至連工具都是自己從家里帶去的。而從事這些繁重勞動唯一的報酬,就是可以吃上比在家里更好、更飽的飯食而已。
按照標準,張家只需要提供一個‘出伕’的名額。本來,村里的領導班子考慮到張連義家的特殊情況,也想免除他們家這次‘出伕’,但是強子聽說這事之后,卻執意要去。或許是在家里待得悶了,也或許是因為弟弟的死,他一直心中郁結,想要借著‘出伕’這種明顯需要出大力氣的活路來發泄心中的憋屈,總之不管當娘的怎么勸,他也執意要去。他也不和家里人商量,自顧自跑到村委報了名,回家拿了換洗衣裳和一張鐵鍬,跟著大隊人馬出發了。
這次出伕離家較遠,是去距離張家莊整整六十里地之外的小清河疏通河道。在北方農村,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種疏通河道的工作不但非常勞累,而且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幾乎每年的‘出伕’,都會發生那么一兩起傷人甚至是死人的事件,而這一點,卻是和這種工程的操作方式有關。
那時候的農村,根本沒有現如今的大型土方工程機械設備,所有的掘進、運土工作都要靠人力來完成。一般情況下,河道疏通工程的開始,是在春汛到來之前,趁著水位下跌,先將河道上游截斷,或者用臨時水渠將河水引流繞過施工地段,然后開始清理河底的淤泥。
剛開始的淤泥清理工作很臟很累,因為淤泥松軟,小推土車無法進入,所以只能靠人工將淤泥一點點搬運到河岸上。不過這初始的階段,卻一般不會出現危險,但是等到松軟的淤泥清理完畢之后,隨著河道的加深,底下的土層也漸漸變硬,這時候就用上了那種雙簍獨輪的小推土車了。
一般來說,這種推車的活計是由那些身高體壯的成年人來做的,因為這種車子裝滿土之后,一般不下四五百斤,若是沒有足夠的力氣,你想抬起車把都非常困難,更何況你還要推著這么一車土在松軟的土地上行走、上坡。不過,那時候的‘出伕’,其伙食待遇也是根據你所從事的工種來分配的。能夠推車的壯勞力,每頓飯除了白面饅頭管夠之外,還能吃上一頓有肉的飯菜:或者是白菜燉肉、或者是豆芽燉肉,等等。
強子這孩子向來要強,而且他對自己的體力也非常自信,加上這幾年他在家里的生活一直還算不錯,起碼每天三餐都能吃到母親做的那些香噴噴的飯菜。這時候要他去當小工掘土裝車,一來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二來他也受不了干嚼饅頭的清苦,所以到了工地之后沒幾天,他就又主動找到本村的帶隊人,提出要去推車。
帶隊的也是一個粗豪的農村漢子,雖然心地善良,卻并沒有多少細膩的心思。雖然剛開始時他堅決不同意,但卻架不住強子執拗的一磨二泡三蘑菇,最后一不耐煩,也沒多想,就說了一句:“行!你小子不受點罪就不知道鍋是鐵打的,你愿意推車,那就去推,別到時候干不動了來找老子哭鼻子就行!”
一句話,這事就算定下了。
強子得償所愿,第二天就高高興興地去領了一個獨輪車和一條襻繩,挺著胸脯,趾高氣揚地跟著大隊人馬去上工。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帶隊工頭的這次妥協,竟然成為了決定強子命運的開始,也為張家村的出伕隊伍帶來了一次巨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