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山林的火越發接近洞口,濃煙滾了進來,嗆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不斷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我腦海中恍恍惚惚出現一個人影,我想知道他是誰,卻始終睜不開眼。
恍恍惚惚之間,我突然聽到有誰喊我。那個聲音那么焦急,那么熟悉,我勉強地從洞口爬出去,想要叫她。可是煙已經熏啞了我的嗓子,我焦急地咳嗽著,卻喊不出那個人的名字。
我看著她一襲紅衣飛快掠過,我倒在地上,幾乎快要絕望。然而就在那刻,她忽地又沖了回來,一把將我抓了起來,嘶吼出聲:“葉清歌,你啞巴了嗎!沒聽到老子在叫你嗎!”
她剛說完,我就用盡全力,轉身抱緊了她,我的眼淚大滴大滴落到她的衣衫上。她微微一愣,片刻后,慢慢抱緊了我,柔和了聲音:“別怕,我在這里。”
這一聲別怕和她平日刻意改變過的聲音不同,并不尖銳,反而有些沙啞,竟是比我偽裝過的聲音,還要像個男人。
我愣了片刻,隨后被她抱著忽地轉身,一支羽箭從我身側猛地擦了過去,一行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她用一塊不知沾了什么藥水的帕子猛地捂上了我的口鼻,我終于覺得空氣清新了些。她開始拉著我往密林里狂沖,那里已經全是火光了,身后的追兵追著追著,竟就頓下了步子,不再繼續。我聽著身邊噼里啪啦的聲音,感覺周邊都是滾滾濃煙,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害怕。我完全沒有想過她要去哪里,也沒想過她是不是會害我,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跟她走。
濃煙越來越重,她終于拉著我,來到一個瀑布。那時候我們已經接近力竭,她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轉頭安撫我:“別怕。”
我愣愣地瞧著她,就在那瞬間,她拉著我猛地跳進了水里。
周邊是瀑布的轟隆之聲,水流卷著石子瘋狂地拍打在我身上,我勉力睜開眼,看見她在身邊,一襲紅衣,掙扎著伸過手來,將我擁進了懷里。
“葉清歌!”她高聲呼喊著我的名字,瞬間又被瀑布的聲音壓了下去。我聽到她說了什么,只覺得心跳得飛快,一時間什么都反應不過來。她見我沒反應,掙扎著從水里浮起來的時候,高喊了一聲:“我說,我喜歡你!”
話剛說完,巨浪卷著石頭過來,哐的一下就砸到了她的頭上。
血瞬間流了下來,她兩眼一閉,當即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被水流卷著沖了出去。
我沒有放開她。
那一瞬間,我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明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我沒有放開她。
我拉著她在水里起起伏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昏過去的。等醒來之后我發現我正趴在她背上,她背著我,沿著河岸往前走。
她額頭上還有著傷口,全身的衣服都潮濕著沒干,頭發被她解開,全部散在周邊,遮住了她的面容。我安靜地趴在她的背上,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女人的背能這么寬闊,這么讓人安心。
我靜靜瞧著前方的路,許久,終于開口問她:“我們去哪里?”
聽我問話,她似乎是愣了片刻,腳步頓了頓,而后又繼續往前:“你醒了啊?”
“嗯。”
“我們去找援軍。”
“有援軍嗎?”
“我帶了軍隊過來,但是他們太慢沒有追上我,所以我先到了。”
她說得平淡,我忍不住將環著她脖子的手緊了緊:“你有見到木大泱了嗎?”
她沒說話,背著我慢慢走,許久之后,她才說:“他是條漢子。”
我沒有多問,將頭放在她的背上,閉著眼睛流眼淚。她也不再說話,背著我走了很久很久。我們終于走到了河岸下游的平坦處,她將我放下來,讓我自己找個地方坐著,便進林子去拾柴火。我在河岸等著她,好久之后,她終于抱著柴火走了出來。當她走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河水的沖刷,她失去了平日遮掩的濃重的妝容,露出她最本質的五官。上揚的鳳眼,薄涼的唇,雖然帶著與尋常大漢不同的精致,卻是并沒有一絲女氣,只覺得俊朗出塵,氣質清華。
她及腰的頭發散在周邊,鮮紅色的長裙衣襟因為撕扯微微散開,可以見到里面白皙的皮膚,平日高高聳起的胸部此刻平了下去,衣衫粘在上面,幾乎看不出任何隆起的跡象。
這樣的蘇域,雖然與平日不一樣,卻顯得更加自然,仿佛這才是她應該有的裝束。
我呆呆地看著她越走越近,在我面前打石子將火堆點燃。我由于受到了驚嚇,一句話不敢說,只能呆呆地看著她。她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等火生起來之后,她才對我招了招手,說:“過來。”
我不敢動,她便皺起了眉頭,再喊了一聲:“葉清歌,過來。”
我意識到,我過去的話,便必須面對一些我不想面對的事情。但是我看著她對我伸出的手,倒映著火光的眼,最終還是站起身來,走到了她面前。
她從衣衫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拿了些藥出來,同我道:“我受傷了,你幫我上藥。”
“傷在哪里?”我看著她纖長的脖頸、白皙的皮膚,看著她滴水的發落下水珠順著脖子一路滾到那微微敞開的衣領之中,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看著我的目光,勾著嘴角道:“背上。”
“哦……”
我拿過她遞給我的藥,想繞到她背后,她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臉也燒了起來,因為過
于緊張,連拿著藥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她絲毫沒有在意我的緊張,嘴角微微勾著,笑得又賤又妖嬈,拉著我的手,逐漸往她的胸摸了過去。
我心跳越來越快,感覺要飛出來一般。到最后手放到她那一馬平川的胸膛上的時候,我快哭了。
她按著我的手,用我之前從沒發現過的、清朗而動人的男聲問我:“殿下,您有什么想問的嗎?”
“清宣公主,”我顫顫地抬頭看“她”,用“她”之前的封號提醒自己“她”一定是個姑娘——至少過去是個姑娘。
“嗯?”他挑起眉頭,發出了一個疑似不滿的音調。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俊朗的面容,找出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你……你的胸縮水了嗎……還是你遇到了什么病癥不得已把胸割了?還是……”
聽到我的話,他冷笑出聲,將臉貼近了我的臉,他的氣息撲在我面上,我幾乎想要轉身就跑。
然而我以我二十年來所修煉的所有淡定穩住了我自己,等待著他的答案,他卻是說了句不相干的話:“把我的衣服脫了。”
“這……不太好吧……”我勉強地笑了起來,“雖然你的胸縮水了,但是……”
“叫你脫你就給我脫!”他猛地高吼出聲來,我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他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微微退了退,方便我脫了他的衣服。
我不想脫他的衣服,我也不敢脫。因為一脫衣服,我可能就要得到一個我不太愿意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不敢不脫,因為他的目光逼著我,他的拳頭蓄勢待發,于是我只能顫著手,一點一點,拉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他白皙且一馬平川的胸膛。他沒讓我停,我只能繼續往后剝去,露出他消瘦的肩頭、線條優美的長腰、肌肉緊實的長臂……等我剝完上衣,準備退開的時候,他伸出手,猛地將我拉近了他的懷里。我緊緊地靠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聲。
然而他面上一片平靜,和他胸腔里跳動著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
“葉清歌,”他有些遲疑道,“我很害怕。”
“我更害怕……”我感覺自己大腦完全停止了運轉。
“我是個男人。”他陳述。我已經無法分析這個句子,只能呆呆地回答:“可能是……”
哪個女的胸能縮水還縮得一點沒有啊!老子的胸這么裹,還加了護心鏡都沒這么平啊!
我內心委屈得快哭了,用手不斷撫摸著他的胸,企圖證明他是不是用了什么材料把以前的胸遮住了。有這種材料你分享給我啊!我需要啊!
可是我摸了好久,都沒摸出來。她……哦不,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提醒我道:“清歌,這是真的胸,以前的都是假的,你別摸了。”
我的動作僵住了。
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可怕了。男的要裝女的,女的要裝男的。我把胸拼死裹上,他把胸拼死掛上。
“這到底是為什么啊?”我含淚抬頭,“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清歌,”他溫柔地看著我,提醒道,“咱們先把藥換了,我再告訴你為什么,好嗎?”
我不說話,手握藥品,雙目怒視著他。
他用手輕柔地覆上我的面頰,滿臉疼惜道:“清歌,乖,不然我揍得你母后都不認識你,啊?”
我可以把你揍得你母妃都不認識嗎?
——當然不可以。我內心已經懂了。
于是我悲憤地站了起來,繞到他身后,準備給他上藥。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背上密密麻麻全是傷痕。以前的,不久前的,以及鮮紅還流著血的。
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抬頭:“你哪兒來的傷?”
然而我立刻又明白了過來。
他十四歲上戰場,哪里會沒有傷?
他一個人突破萬人大軍進山找我,怎么會沒有傷?
我拿著藥,瞧著低頭靜靜等著我上藥的他,一時之間,心上突然有那么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了上來。我蹲下身來,凝神給他上藥,整個過程里他沒有說一句話,等到我將他的衣服給他穿上時,他突然開口:“清歌,能不能抱抱我?”
我呆了一下,看著火光映照著的他白皙的面容,他失去了平日的銳利,帶了幾分不知哪里來的溫柔,我知道自己不該做什么的,這樣的情形,我與他不該再近了,然而看著他如蝶翼一般的睫毛下期待的眼神,我竟什么都沒想,伸出手去,從他身后輕柔地抱住了他。他僵直了身子,像一個小孩子一般,忐忑地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環在他腰間的手。
他的手寬大而溫暖,帶著習武人特有的厚繭。
“清歌,”他喃喃,“我找你好久了。”
“那么多年,我在心里找你,”他言語里帶了片刻的失神:“找了好久。”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我大概能明白,他說的找,是年幼我和他一起被劫持然后分開之后的事情。但其實對于被劫持的記憶,我并沒有那么清晰。他是我生命里太匆忙的一個過客,我從來不知道,那幾個月對于他來說這么重要。讓這個殺伐果決,聞名天下的戰神此刻卸了兵器,彎了腰,將所有要害留在我身前。
此時此刻,我的心境復雜得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而他卻仿佛是已經很清晰的樣子。我抱著他,過了許久,蘇域終于開口:“清歌,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
“說吧,”我有些忐忑,思索著他要問什么問題。然而他卻是轉過頭來,很認真地問:“這
么久了,你難道不覺得餓嗎?”
我:“……”
“清歌,”他指著山林,“里面有兔子,我聽到聲音了,去抓吧。”
我沒說話,懷以悲憤的心情站了起來,然后進林子去抓了兔子。抓兔子的時候,我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雖然蘇域對我的心態變了,但是他那欺男霸女的性格估計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也就是說,對于我的生活質量來說,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還是他,我還是我,我被欺壓的狀態,估計不會出現什么太大的變化。
想通了這一點,蘇域是個男人這件事,似乎也就好接受了很多。我提著兔子回去,他去把兔子殺了烤好,然后她坐在一邊守著柴火,我就頭靠著她的大腿睡在了火堆邊上。我問一個問題,他回答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裝女人?”
“因為父皇曾經懷疑我血統不純,但是他很喜歡母妃,所以當時就決定,如果我是個皇子,便殺了我;如果我是個公主,倒還可以留下。所以出生之后,母妃就一直對外宣稱我是皇子。”
“她……”我有些遲疑,“她還算個好母親吧。那為什么后來對你這么不好?”
“因為她要我變強。”他扔了一截柴進火堆里,慢慢道,“我已經是這樣尷尬的出身,身份瞞不了一輩子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本來我是想,先在你這里混個軍功,你發現我有才,便會重用我,等你當上皇帝后,為我編造一個身份,宣稱太子妃去世,然后讓我去當個將軍就好。”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和我說?”
“信不過。”他回答得很直接,“你要是不合作,直接對外宣稱我是個男的,那我回不回北褚都是死。”
“那你現在信得過了嗎?”我有些疑惑,“為什么現在就能說了呢?”
“因為……”他遲疑了片刻,用手慢慢撫上了我的頭發,有些疑惑道,“我喜歡你吧……”
“一開始的時候只是覺得你軟弱,就想欺負你。后來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覺得習慣你在身邊了。我看你不開心的時候就開心,看你委屈也開心,看你想生氣不敢生氣的時候開心,看你心疼錢的樣子也開心。”
“反正,看到我過得不好,你就開心了是吧……”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思維。他很賤地笑了笑,然后突然變了臉色:“但是,看到你對謝清運好的時候,我就很不開心。我連殺了他的想法都有!那時候我就慢慢意識到了我對你的感情。只是我覺得我不能喜歡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所以我就想,我得離你遠一點,或者干脆讓你死了比較好。”
聽到這話,我不由得背上一涼。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順著我的頭發,繼續道:“我一直接到木大泱的消息,情報網也會每天給我送信,你們第一時間被圍攻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告訴自己,我得放開你,你會毀了我。我的人生不需要那么多柔情,母后告訴過我,做人不能心軟,心軟就會軟弱,軟弱就是無能。我已經在年少的時候遇見過那么一個人,一直在我心里,我不需要再加你,所以我一直沒有增派援兵,幾個時辰,我一直在不遠處不斷收著探子的消息。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卻感覺越來越難過。”
“等等!”我忍不住打斷了他,“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不理智嗎?你的計劃是靠我給你個官職,結果現在想要弄死我,你不覺得很功虧一簣嗎?”
“我想換個身份,還有其他方法。但對于我來說,喜歡上你比你死了我要重新找個換身份的方法,影響要大得更多。”
“好吧……”我點了點頭,“那你為什么改主意來救我了呢?”
“我要控制自己去救你的沖動,所以我翻看你給我的信消磨時間,然后我看到你寫給我的那封信——你問我是不是那個玉玉,我心里面突然給了自己一個救你的理由。我想,你果然是上天注定給我的那個人,一而再再而三相遇,可能就是為了讓我去擁有。你不喜歡我又怎么樣呢?我喜歡你就夠了。我喜歡你,你總會喜歡我。
“于是我來了。到山下的時候看見木大泱,他身上已經中了好多箭,全身傷痕累累,卻還在拼命往外沖。
“他看見我,給我開了路,帶我找到你,然后讓我帶給陳芳一句話,他很喜歡她,是真心想娶她。我聽著這句話,看著滿山大火,心里面突然頭一次這么安定。
“清歌,”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著我,“那時候我覺得,如果和你一起死在那里,似乎也不是什么太遺憾的事情。”
我沒說話,枕著他的大腿,打量著他這張陌生而熟悉的面容。
我聽著這個男人和我說這么溫情的話,心里面縈繞了我無法理解的情緒。似乎是欣喜,又似乎是惶恐。我靜靜地瞧著他,好久,終于問:“你喜歡我,可是我是個男人,你還喜歡我嗎?”
他便笑了,星光和火光落滿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他說:”葉清歌,我喜歡你,與身份無關。哪怕你是個男人又怎么樣呢?我喜歡的只是你,葉清歌。”
說著,他低下頭來,發絲垂在我的面頰上,他低笑起來:“你呢?喜不喜歡我?”
我正想回答,然而他卻不等我的答案,就低頭將我的話淹沒在了唇齒之間。
我睜大了眼,驚得不敢動彈,他似乎也很緊張,抬起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感覺他溫柔而笨拙地追尋著什么,感覺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感覺腦中一片空白,只留了那么一句話:葉清歌,蘇域喜歡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