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了之後,突然覺得事情似乎也沒有那麼抑鬱,乾脆直接向早朝請假,然後開始著手安頓“葉清歌”的後事。
小桃子的名字我已經暗中從內務府上消掉了,現在他已是自由身,等我假死後,他哭哭裝一下樣子,便徑直以我的名義送到謝府去就好。
除此之外,東宮裡的錢財也要想個法子轉出去,這些錢都是我的月俸和賞賜,是我自己辛苦了二十一年賺回來的,總不能便宜了後面的人。其他的宮女太監也得安排好,他們在東宮待著的二十多年,忍住了許許多多的誘惑,沒有給我下毒、沒有流出我的消息、沒有刺殺我,我必須感謝他們的不殺之恩,如今我走了,也不知道以後的主子怎麼對他們,總得交由個好去處纔好。還有我在朝廷裡的爪牙、我的暗線,這些人都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總不能荒廢掉。
按照謝清運說的,安排我假死之後,我會以謝子蘭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身份出現,現在這個私生女的身份,謝子蘭已經安排好了,向朝廷報上了名帖,也向族裡的長老們做了傳達,過一些時候會安排個時間,讓我戴上人皮面具,以女裝身份出現在謝家,見過族裡人以後,便將以謝家長女的身份待在謝家。而後等謝清運宣佈自己真實身份,再向我請婚,我作爲謝家的聯姻嫁給他,以穩固謝家勢力。
所以,我安排的時候,基本上所有告誡都是:
我若出事,找謝清運,聽他安排。
我嫁給謝清運,對於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有嫁給謝清運,皇帝纔會放我一馬,我才能得到重生,謝清運才能安撫謝家人的心、穩固他的地位。而蘇域……若是奪位不成,以楊恭淑如今北褚太后的身份,帶他回北褚做一個閒散王爺,也不是不可。
他不會死的。
我挑著燈花,一想他會死這種事,便覺得好笑。他這樣七竅玲瓏心的人啊,怎麼可能會死?
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蘇域也在四處忙碌。他先是帶著黨羽跪在宮門口向皇帝要求給百姓減稅,又接了許多冤案。讓他運氣好,接到了上一次秋試學子的血書,他徹查了舞弊案,一時名聲大噪。不過一月之間,百姓對我的態度已經截然不同。外面傳滿了我不是皇帝親生血脈的謠言,百姓學子都巴望著趕緊換太子。
而與此同時,謝清運也不甘示弱,蘇域前腳帶人去跪著減稅,謝清運後腳就下令修黃河堤壩調糧給青州賑災。蘇域剛辦了舞弊案,謝清運趕忙就請旨給全國的秀才漲工資。
只是他現在不是皇子,百姓們都只將他當作良臣,有學子公開在茶樓裡說——若清玉殿下能爲太子,謝大公子官居宰相,大宣盛世即臨矣。
有人問:“但太子殿下也從未有逾矩之舉,若就此罷黜,何其無辜?”
學子答:“太子殿下無辜,但天下百姓又何其無辜?明知有珍珠瑪玉卻執取頑石,明知有明君賢帝卻強取庸才,天下何其無辜?”
這話出來,衆人議論紛紛。小桃子給我添了杯茶,嘆息道:“殿下,這些人的話別放在心上,要不咱們叫人把他們都抓起來,幾板子打了,我瞧誰還敢說什麼?”
我笑了笑,收了扇子,搖了搖頭:“他們說得都對,我就看看,不說話。”
只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記憶真的很短。
我記得當年查辦貪污案的時候,多少百姓讚歎過我;
當年親赴黃河邊監修堤壩時,多少百姓感激過我。
不過一個月,大家就都什麼都忘了。要說不難過吧,到的確是不能。
小時候養過一隻小狗,聰明伶俐,我很是喜歡。我那時候總巴望著那小狗能像我喜歡它一樣喜歡我,於是每天都去給他喂好吃的,他要是和我玩我就高興,不和玩我就不高興。我總覺得,我對這隻小狗這樣好,它也理所應當對我好。後來有一天,小狗咬了我一口我,我傷心極了,下令要把它給殺了,但太監準備殺它的時候,我又難過得哭起來,總覺得自己餵了這麼長時間,就這麼殺了太可惜。最後我抱著小狗去問謝子蘭該怎麼辦,謝子蘭告訴我,人活著,給出去的東西,就別指望別人還。要麼別給,要麼別要。否則別人不還,你就難過,你就不甘,心不能自控,那是最危險的事情。
於是我後來沒殺那狗,一直養著它。我餵它吃食,喂完就走,也從不想它要還。
後來爲人處事,我也常常就是這樣想。但每每想起那小狗從不和我親近的樣子,說不難過也是假,不過沒有那麼難過而已。
如今這些百姓也是一樣的。我並未後悔過身爲太子時爲他們所做的,因爲那是我要給,那是我身爲太子、被他們所繳納的糧食所供養時應履行的職責。雖然我也可以自私自利不那麼做,但我做不到,我不是這樣的人。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麼走到如今,也不應憎怨。
我每日聽著各種小道消息,看著朝堂局勢變幻,沒多久,便等到了天祭。
天祭是一年一度君王出行,爲百姓祈福的日子。這一天是皇帝距離百姓最近的時候,到時候百官聚齊,百姓環繞,於楊恭淑和林婉清而言,這是揭穿我最好的時機。頭一天晚上,謝清運和皇帝便把我招進宮裡,然後吩咐了明日林婉清或者楊恭淑出現時我應說的話,接著他們讓我先回東宮,又繼續商議。
我一個人走出來,不知是出於什麼想法,便讓人全部退了下去,一個人漫無邊際的散步。
當天晚上有些冷,天上星明月朗,映照在宮殿大理石地面上,似乎個天都在我的腳下。我繞著宮殿往前,走著走著,隱約覺得有人站在前方。
我擡起頭來,看見那個人站在長廊前方,青玉色長衫,白玉高冠。我頓住步子,他轉頭看過來,風揚起了他的頭髮,落到他臉上,他和我靜靜對視了片刻,擡手行了個禮,然後轉身就走。
我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也不知是爲何,竟是覺得有些酸澀。
明天就不會再有葉清歌了,明天我就要重新活過,明天之後,我便要斷了所有想念,以一個女子的身份嫁給謝清運,然後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可是誰都不曾知道,連我都不曾深想,其實有那麼一個人,他刻在了我看似空明的心上。他如這世間最美的寶玉,我也曾忐忑伸手,放在那美玉之上,感受過他的清涼。只是我實在不能守住這塊玉,我連我自己都守不住。
我瞧著他離我越來越遠,突然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大喊了一聲:“蘇域!”
他頓住了腳步,片刻後,他又繼續往前。我突然衝了上去,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上回蕩,在他猝不及防間,猛地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他沒說話,只是停了下來,靜靜站在那裡。我就那麼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背上,感受從他身上而來的、源源不斷的溫暖。
我突然覺得這夜晚也不這麼寒冷,這未來也不這麼惶恐。
過了許久,我終於決定放開,剛剛收手,他卻是突然回頭,死死地將我抱進了懷裡。
“你想去什麼地方?”他的心跳得飛快,聲音顫抖著,帶著乾澀之意,“蘇域願意相送。”
他說他叫蘇域,他沒有說葉清玉。
我突然放下心來,我安靜地待在他的懷裡,好久,終於開口:“我想去摘星樓,可是我忘記路了,你知道在哪裡嗎?”
“我知道。”他慢慢放開我,拉住我的手道,“我帶你走。”
說完,他便轉過身,帶著我往前。可是他固執沒有放開我的手,哪怕手心裡面已經全是汗。
我沒說話,低著頭,看大理石上倒映的星星,鋪就的月光,還有手拉著手的我與他。
我始終低著頭,跟著他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彷彿是走在雲端星河之上。我們倆走了很久,他帶著我踏過不計其數的階梯,最後終於同我道:“到了。”
聽到這話,我擡起頭來,入眼望去,是盛京夜裡滿城燈火。一陣微風吹來,摘星樓屋檐下的銅鈴丁零作響,我伸出手去,感覺夜風從我手裡吹過。
“小時候我喜歡來這裡,尤其是在晚上。那時候我還沒有這橫欄高,每一次都要人抱起來看。太監們不敢帶我來,怕我出事,於是每次都是謝子蘭帶著我來,然後指著整個盛京和我說‘殿下,這個天下比盛京更美,更廣闊,而它們都是殿下您的’,如今想來,都像夢一樣。”
“你……你想爲你爹報仇嗎?”他突然猶豫著開口,“如果你想,我可以的。他日我登基稱帝,我可以爲你殺了林婉清。”
我沒說話,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觸及我的目光,他似乎逐漸穩定了心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讓你活下來,讓你有安定的生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只要……只要你……回到我身邊來。”
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聽到末尾,我忍不住笑了。
“蘇域,你願意爲我帶著軍隊踏入盛京嗎?”
聽到這話,他呆住了。
“你不願意。”我斷定開口,又接著問,“那你熟悉大宣行刑的官員嗎?如果皇帝親自監守,你能有把握救下我嗎?”
他沒說話,表情慢慢地冷了下來。我搖了搖頭,替他回答:“你救不下。”
“葉清歌必然是要死的,太子殿下這個位置不屬於他。你一定是要揭穿我血脈不正的謊言,可一旦公佈了這個消息,我必然要死。你不可能公開違背皇命來救我,你也不能從刑部救出我。你給了天下置我於死地的理由,但又救不下我,那你此刻許諾會讓我活下去,會爲我報仇,憑的是什麼?”
“我……我沒想過要告訴天下人你的事。”他一時有些緊張,我垂下眼簾:“那你母妃呢?”
“你其實……始終就是不信我是不是?”他苦笑了一下,“因爲我騙過你,所以你再也不信我了?”
“是啊,”我嘆息出聲,“葉清歌信一個人本已是不易,讓她再信一個人,幾乎沒有可能。我不信你能讓我活著,也不信你會爲我報仇。報什麼仇呢?”
我苦笑起來:“林婉清養了我二十一年,而謝子蘭……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會希望我報仇。葉清歌所求不多,只求能好好活著,一世安穩。我不希望你受傷,也不希望謝清運出事……”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頓了一下,猶豫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不過,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能否請你解惑?”
“你問吧。”
“楊恭淑,宣德太子,皇帝,林婉清,謝子蘭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初林婉清讓我送給謝子蘭那把劍,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本來不該問的,畢竟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是心中的好奇心推著我往前,讓我忍不住開口出來。
他笑了笑,溫和道:“這件事,得從當年宣德太子葉熙
德出使北褚爲質說起。當年安王葉華安與妻子林婉清青梅竹馬,夫妻情深,然而兩人應召來到京城之後,太子葉熙德卻愛上了林婉清,爲了得到林婉清,葉熙德想盡了辦法,但畢竟是弟媳,不能明搶,而此時正巧強國北褚來犯,大宣投降,北褚要求太子爲質子,大宣誓死不從。而這個時候,葉熙德想出了一個辦法。”
“葉熙德向皇帝進言,爲鼓舞士氣,求大宣一時喘息之機,願意出使北褚爲質。於是葉熙德成爲北褚有史以來最高尚的太子。可是他怎麼可能真的成爲北褚的質子?於是他暗中與皇帝商議,命他從小到大的侍讀謝子蘭將與他身形相似的葉華安強擄入宮,用換臉之術,將葉華安與他調包。從此葉華安成爲宣德太子葉熙德,而葉熙德,便成爲安王葉華安。”
“這件事,本只有四個人知曉,甚至連當時宣德太子的妻子楊恭淑都不知。楊恭淑當年很愛葉熙德,聽聞葉熙德要到北褚爲質子,不顧衆人阻攔,私下追著馬車步行上百里,終於被人發現,皇帝感動於楊恭淑的忠貞,特許她一同出使北褚。”
“可是……”我被這個消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當時出使北褚的,不是換了葉熙德臉的葉華安嗎?”
“對啊……”蘇域轉過頭去,嘆息出聲來,“楊恭淑沒多久就發現了,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於是很快就反應過來,她的丈夫其實一點都不愛她。後來到北褚後,她聽說她當年的丈夫成了安王、又成了太子,最後成了皇帝,而‘安王’的妻子林婉清,一路做到了皇后。在楊恭淑心裡,那個位置,本來該是她的。她那麼愛一個男人,換來的卻是那個男人毫不猶豫的欺騙和遺棄,她怎能不恨?於是她處心積慮,策劃多年,終於當上了北褚的皇太后,其目的,也不過是報復當年。”
“而楊恭淑能發現,同樣深愛安王的林婉清其實也能發現。當初她讓你送那把劍給謝子蘭,不過是個警告吧。”
“原來如此……”我忍不住笑了,“母后這些年,也忍了很久了吧?”
說到這裡,我感覺似乎說得太多了些,只能笑了笑:“何必說這些傷心事呢?蘇域你看,”我指了天邊,“這江山風光大好,今夜清風相伴,明月作陪,就這麼看著,可覺得心中舒坦?”
他靜靜地看著我,慢慢地走到我身邊來。我聞著他的氣息,感受到他的溫度,終於沒有忍住,猛地回身,一把攬下他的脖子,直接吻了上去。
我吻得那麼激烈,那麼認真,幾乎是想將他拆吞入腹。夜風裡全是他的味道,他亦回抱住了我。
許久,我放開了他,與他靜靜相擁,片刻後,我一把推開他,轉身便跑了下去。
我無憾了。
我想,葉清歌的一輩子,已是無憾。
當天回去,我感覺心撲通撲通跳得特別厲害,在牀上輾轉反側,竟完全睡不著。迷迷糊糊等到第二日清晨,小桃子帶著人進來,爲我洗漱穿戴。
“若不出意料,今日應當就是時候了,”我瞇著眼,由著小桃子爲我穿衣,“你心裡雖然清楚,但先裝著不知道,懂嗎?”
“奴才明白,”小桃子少有地認真,“請殿下心安。”
我點了點頭:“去吧。”
小桃子爲我配上玉佩,行了個大禮,帶著人撤了下去。
天祭是大宣國最盛大的一個節日,一般由帝王親自主持。我早早到了宮裡,隨著父王的一起,一前一後坐在玉輦之上,由儀仗隊領前,護衛隊隨後,帶著文武百官,一路往宮外天壇前去。
剛剛出宮門,就看到百姓已經早早等在那裡了,見宮門打開,老百姓們自發散開,站到了兩邊,然後跟在隊伍兩邊,一直隨著我們前行。
以往的天祭,都是由皇帝主持,皇后觀禮,但今日只有皇帝一個人在龍輦裡,百姓不由得議論紛紛。
我假作沒有聽見百姓的議論聲,這天天氣不錯,我坐在玉輦上,同往年一樣,微笑著同百姓們打著招呼,看著太陽從天邊慢慢升起。
我們一路行到天壇,然後按照過往規矩舉行儀式,在神官指引下,叩謝神靈。
整個過程我都十分緊張,不斷看著周遭,企圖發現林婉清的身影。然而一直沒有瞧見,只見到來觀看熱鬧的楊恭淑坐在邊上,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一直到儀式結束,林婉清都沒有出現,我和謝清運對看一眼,有些疑惑,難道我們猜錯了?
皇帝從天壇中間站起來,神官宣告儀式結束,所有人做好了回宮的準備,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嘹亮的聲音突然喊了出來:“皇后娘娘駕到——”
我和謝清運豁然回頭,見到人羣外面,一隊人馬從人羣中破開了一條道路,一個鳳冠紅衣的女子手舉令牌站在道路盡頭,然後一步一步朝著天壇走來。
人羣中議論聲更大,而那聲“皇后娘娘駕到”一遍一遍地響了起來,百官愣在原地,我微微笑了笑,上前一步,高聲道:“兒臣見過母后。”
我這一帶頭,衆人立刻不再猶豫,跪下去高呼“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林婉清沒說話,持著令牌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皇帝遠遠地瞧著她,目光淡然,等她走到我面前,我趕忙上去,如以前一般,擡出手去,想要扶她。然而她卻是看都沒看我一眼,直直地走到了皇帝身前。
我看著自己擡著的手,心中滋味萬千。想了想,終究是覺得有些好笑,轉上前去,看見她直直跪了下去:“罪女林婉清,特來陛下面前請罪。”
沒有人說話,皇帝瞧著她。林婉清又朗聲道:“罪女林婉清,特來請當年調包皇子、謀殺皇子之罪。”
“民女當年因一時鬼迷心竅,將自己所生孩兒謀害,又怕陛下怪罪,特訓他人嬰孩,冒充皇家血脈,成爲皇帝長子,登上太子之位。此子便爲民女如今名義之子葉清歌,多年過去,宣德太子血脈歸來,大宣後繼有人,民女惶惶不安,終決定說出真相,將大宣江山交還皇族葉氏。民女與葉清歌罪無可赦,還請陛下賜我二人死罪!”
此言一出,場下皆是譁然。除了早已知道真相的幾人,其他人都露出了震驚之色,四處議論紛紛,一位受過我恩惠的言官,把持不住,衝出人羣叱喝:“荒唐!太子殿下穩坐東宮二十一載,怎是你用口頭之言污衊得的!”
“民女是否污衊,陛下驗一驗便可!而且,”林婉清慢慢站起來,走到我身前,看著手攏袖中,站得端正的我,突然拔劍,一劍斬掉了我頭上的玉冠,高喝出聲,“太子殿下的位置,女兒身也做得嗎!”
青絲如瀑而下,我站在那裡,也不知該做怎樣的情緒,只能如平常一樣,淡然溫和地笑著。
衆人神色各異地瞧著我,蘇域呆愣在一邊,眼裡全是震驚。
“母后,”我輕嘆出聲,“綵衣娛親二十一載,母后對清歌,終無半絲情誼。”
“你別怕,”她垂下了眼簾,緊握了手掌,“黃泉路上,母后和你相伴。”
“是啊,”我輕笑起來,閉上眼睛,終於下定決心,忽地上前一步,跪倒在皇帝身前,高聲道,“清歌請罪!”
“清歌混淆皇室血脈,以女兒之身居太子之位二十一載,是清歌之責,清歌願以命相抵。但在此之前,罪女願將功補過,找回真正的皇子!”
“胡說!”林婉清站在一旁,冷哼出聲來,“皇子當年早已被臣妾謀害,怎麼可能再讓你找回來!”
“皇子未死。”我跪在地上,平靜道,“罪女知曉自己並非皇室血脈後,暗中打探身世,這才查的,當年皇后未不讓人察覺自己殺子之舉,特意讓自己最親近的侍女將皇子帶出宮外謀害,但出宮之後侍女心生怯意,於是將皇子與罪女親生母親的屍體棄於野外。而罪女的親生母親,便是謝子蘭之妻,謝子蘭發現妻子的屍體以後,誤以爲皇子爲自己的兒子,帶回去撫養長大……”
“你是說……”皇帝故作詫異,謝清運面上也微微露出一絲震驚,我跪在地上,繼續演戲道:“皇子正是當今謝家族長,謝清運。若殿下不信,可當場驗過!”
“來人!”皇帝疾步往前,高吼道,“備上東西來!”
吼完之後,太監很快斷了銀針和水杯上來,當著百姓和文武百官的面,皇帝同謝清運一同將血滴入水中。
血迅速融在了一起,皇帝和謝清運同時擡頭,詫異地看著對方。
“我兒……”皇帝顫抖著聲,眼裡浮出淚光來,“居然讓你在外這麼多年……我兒……”
說著,皇帝猛然回頭:“來人!將兩位罪人押入大理寺中,改日受審!”
話音剛落,早已候在一旁的侍衛立刻衝了上來,還未靠近我,突然聽得拔劍之聲,而後一人突然站在了我身前,叱喝道:“下去!”
我猛然擡頭,看見了擋在我身前的蘇域。
他拿著劍,顫抖著手,固執地擋在我身前,與侍衛對陣。
衆人皆知他的身手,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皇帝皺起了眉頭,坐在旁邊看戲的楊恭淑終於不能再看戲下去,猛地合上手中的灑金小扇,怒吼出聲:“清玉,退下!”
蘇域沒有說話,他只是擋在我身前。
“清玉,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瞧著陣勢,冷冷出聲:“你還想包庇罪人不成?”
他沒說話,只是捏緊了劍。我突然間有了那麼一絲念想,其實他也不是不喜歡我,也許終究是有那麼一點點喜歡的。只是這份喜歡,放在江山帝位面前,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我突然覺得,哪怕是這樣的喜歡,我也應當珍惜。
於是我開口出聲:“清玉殿下不過是看不過罪女一介女子如此狼狽被押走的模樣罷了,罪女自行離去便可。”
說著,我站起身來,故作瀟灑轉身。蘇域忽地從後面拉住了我,我回過頭去,瞧著他死死看著我。
“殿下,”我微微笑開,“不過生死而已。”
“我一定會救你。”他開口,如此堅定。
我嘆息出聲:“放手吧。”
說完,我掙開了他的手,轉身離開。周邊一邊紛擾之聲,我內心卻覺得無比的安定。
當天晚上,我被安排進入天牢之中。我與謝清運約定,先安排我的舊部來見我,我將他們轉交謝清運之後,謝清運再立刻帶人前來,他們已經找到了與我相似身形的女子,屆時一把火燒掉天牢,再暗中將我帶走。
於是我按照計劃等在那裡,默不作聲,舊部們果然沒有多少時間就趕了過來,爲首的謀士著急道:“殿下既然早知自己血脈不純,乃女兒身,何不早與我們做商量?如今殿下落難,我等何去何歸?”
他們早已站對,如今站錯,如何能不揪心?
我看他們笑笑,溫和道:“你們跟我一場,我總
會給你們留一條後路。”
“望殿下名言。”爲首的謀士滿臉認真,“我們與殿下雖爲主僕,亦是兄弟。若殿下有所吩咐,哪怕今日,我等亦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並非皇族血統,且乃女兒之身,就憑這兩條,小命都難保,更莫要談皇位。你們都乃人中龍鳳,如今我雖身死,卻將你們交託給了清運殿下。”
“我與他做了交易,他如今剛剛恢復皇子身份,又有清玉殿下於之奪位,正是用人之際,我已與他商議好,當年我許諾你們的,他來實現。”
說著,我掃了一眼在場的人:“當年所許,無論容華官位,我都銘記在心,早已與清運殿下言明。日後便視清運殿下如我即可。”
衆人不再說話,面面相覷,許久之後,謀士走上前來,滿臉鄭重道:“那殿下如今,可還有未完之事相托於我等?”
“未完之事……”我想了許久,終於想了起來,“我以往爲太子妃專門打造過一支黃金簪子,放在了衣櫥的暗格裡,一直未曾送出去,如今想來,竟是有些可惜,不若你們將它取出來,送給他吧。”
“您說的太子妃……”對方有些遲疑,我慘然一笑:“我又有幾個太子妃呢?”
對方沉吟片刻,沒有罵我,也沒有嘲笑,許久,他卻道:“您與清玉殿下,終究可惜了。”
我沒說話,仰頭看向天空。今夜又烏雲密佈,似乎要下雨,一時之間,竟看得眼裡發酸。
見我不說話,衆人也是識趣,跪在地上鄭重對我磕了幾個頭之後,悄然離去。我就在那裡等著謝清運,然而謝清運沒來,蘇域卻來了。
他來得風風火火,一身夜行衣,一把九尺長劍,帶著幾個人,忽地從天而降,一劍斬開了我牢房前面的鎖,衝進來一把拉住就往外衝,低聲道:“跟我走!”
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了急促的哨聲,是天牢被侵時戒嚴之聲。我立刻警覺起來,一把推開了他,怒道:“你瘋了嗎!”
“瘋的是你!”他猛地回過頭來,衝著我怒吼出聲,“明明是個女子,你爲何不早說!”
“早說有什麼用呢?”我笑出聲來,“早說你也是要把我從太子位上拖下來的,難道你知道我是女子,我就不用走到今天了?”
“你別胡說了!趕緊跟我走!”他把我扯出牢獄,我一把抱住了柱子,死活不動,繼續道:“我不走,我寧願死在這裡,也不要出去茍且偷生。”
“你今天帶我走了,這輩子我都要像狗一樣活著,到處被人抓,我不要出去。”
“你腦子被謝清運按在牆上撞過嗎!”他猛地砍斷我抱的柱子,我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了另一根。他把我拉扯不懂,怒吼出聲,“你寧願死也不願意出去?”
“我不會死的。”我轉過頭去,一臉認真,“清運說過,他會求皇上,求他救我。他會讓我光明正大地活著,以我想要的方式。”
他沒說話,沉默下來。
“你今天可以帶我走,然後呢?”我笑了起來,“然後你不要皇位了?不爭了?從此帶著我亡命天涯?”
“我……”他有些苦澀地開口,我打斷了他:“不要衝動了。蘇域,我想活著,但是是想要安安穩穩地活著,而不是以一個逃犯的身份,狼狽地度過一生。那樣的人生,不如讓我去死。”
“你若真的對我好,”我笑了笑,“帶著百官去跪,去求,免我一死,貶爲庶民也好。要不然,來年清明,便帶一杯清酒來我墳頭,我亦感激。”
“不要做這樣的事,”我低下聲,音調裡有了澀意,“自毀前程。”
他沒有說話。外面的人聲漸近,他沉默了片刻,終於問我:“我只問你一句。”
“你說。”
他擡起頭來,靜靜看著我,火光映照下,我依稀看見他眼裡閃爍著的淚光。他彷彿是一個被人欺負了的小孩子,眼裡的神色又難過,有委屈。
“你愛我,是嗎?”他忽地開口。我靜靜地瞧著他,這是我作爲葉清歌最後的時光了。葉清歌愛他嗎?
“愛的。”我笑了起來,“你是葉清歌這一生,最愛的人了。只是你之於葉清歌而言,像一株罌粟花,太美太迷人,但卻帶著可能致命的危險。葉清歌只求一生平穩,怎敢妄食此地獄之花?”
“那麼,”他沙啞了聲音,“若我救你出去,你可願嫁我爲妻?”
我沒說話,他近前一步,死死地抓緊我的手,喑啞著聲道:“我會對你好的。我不設三宮六院,不會拈花惹草,我會將你捧在心尖尖上,與你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所以……”他壓低了聲音,音調裡有了顫意,“你可能嫁我爲妻?”
我面前的人,是大宣北褚都赫赫有名的戰神,他從不示弱,歷來張揚,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也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害怕。最令人憐惜的不是懦弱之人的下跪,而是剛強之人的彎腰。我怎能拒絕?
於是我閉上了眼睛,低聲說:“好。”
“蘇域,”我微笑,“若你救葉清歌出去,她便嫁你爲妻。”
他猛地擡頭,眼裡有了歡喜之意。士兵們持著火把衝了進來,他終於再不能待下去,只說了一句“等我”,便一躍而出。
他剛出去,士兵們便被他的身影引著追了出去,我松下心神,打開牢門剛準備進去,突然便被一個人一扯,便拉入了對方懷中。
“把你身上東西全給她。”他指了一個身形與我相似的女子。那女子戴了和我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穿著我一樣的衣服,剪著和我一樣長的頭髮,神情木然。我趕忙將身上的等東西全部給了她,她按照原位戴上之後,同一個帶劍的侍衛突然在屋裡打鬥起來。
她用的是我平日用的掌法,侍衛用的卻是各門各派都有。最後她一個不慎,被侍衛一劍貫穿胸口,跌倒在地。
他們打鬥的時候,其他人都在邊上潑油放乾草,周邊都是空的牢房,等女子倒在地上,謝清運上去視察了片刻,確定已死之後,親手扔下了火種。火光沖天而起,謝清運給我披上玄色披風,手持長劍,足尖一點,便帶著我從天牢翻出來,一路往外衝。
衝出來後,我不是很放心,特意站在暗處,同謝清運看著那火勢。
火勢極大,幾乎照亮了整個天空。所有人都拼命往裡面提水,放出甲等間不是死刑的犯人。一時之間,整個天牢幾乎像地獄一般,哀號聲,尖叫聲,官兵高喊之聲,此起彼伏。
遠遠地,一個月色長袍的人突然騎馬朝著火光衝去,那人玉冠白袍,明顯是剛剛換上的,玉冠都不太穩固。
他翻身下馬,一把抓住一個官員,大聲詢問:“清歌太子呢?”
官員一間對方,立刻就要下跪,對方卻是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再次怒吼出聲:“我問你,清歌太子救出來沒有?”
“清玉殿殿殿下……”官員緊張得話都說不清楚,“火……火勢從太子的牢房……”
話沒說完,他把官員一踹,直直就往裡面闖。
身後的侍衛猛地拉住他,高喊出聲:“殿下,不可涉險!”
“滾開!”他想要掙開對方,對方卻死死拉住了他。他似乎已經完全沒有了理智,拼命往火裡衝,所有人都撲了上來,只爲拉住他。
“放開我!滾開!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他同他們打鬥起來,到了末尾,音調中竟是帶了哭腔,“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去救她啊!你們放開我!”
“殿下!您冷靜些!殿下!”
所有人都在勸他。
終於一個猝不及防,他踹開一個侍衛,猛地衝入了火海之中。
那火那麼大,瞬間就將他吞沒在裡面。我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卻被謝清運一把抓住了手。
“他不會有事,”謝清運聲音平淡,“但你若出去,這把火就拜白放了。”
我不敢動,不敢說話。只聽見外面那人在火中歇斯底里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高喊著:“清歌!葉清歌!”
那聲音一直迴盪在我耳邊,那火舌似乎撲倒了我心裡。我咬緊了脣,不斷告訴自己。
葉清歌已經死了。
她死在了天牢裡。
他叫的不是我,與我沒有半分干係。
天空裡響起了悶雷,有幾滴雨滴落了下來,有人歡呼出聲來,而他也終於從裡面衝了出來。他一身白袍已經都被火舌燎染,身上全是烏黑的煙黑,剛一出來,整個人就往地上撲過去,旁邊的人全部來拉他,他卻是急促的咳嗽起來,他立馬用手捂住了嘴,殷紅的鮮血卻還是止不住從他指縫裡落了下來。血混合著他的眼淚落到地上,他卻似乎渾然不覺,只是捏緊了拳頭,止不住地咳嗽。
看著這樣的景象,周邊的侍衛不由得愣了愣,隨後高叫出聲來:“叫太醫來!快!”
說著,侍衛趕忙去拉扯他,焦急道:“殿下莫要太過傷痛!此時救火最爲重要,太子殿下可能已經逃脫了呢?”
“救不出來了……”他痛哭出聲,音調裡全是哭腔,“我看著她在裡面……看著房屋坍塌……看著她葬身火海……我晚了,就再也進不去了……”
“我遠遠地看著她……她動也不動。這火是人蓄意的,她身上有劍傷,一絲氣息也感覺不到,早已是死透了……”
“殿下,您先冷靜下來,先緩緩,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她那麼膽小怕死的人,那麼怕痛的人……她才說我要是救她出來,她就嫁給我。我想了很久,夢了很久……以前我經常做夢,夢見她是個女子,鳳冠霞帔嫁給了我。如今她果真是個女子,我卻守不住她。”
說著,他眼裡有了迷茫之色,天空大顆大顆落下雨來,不過頃刻之間,大雨傾盆而下。
謝清運站在我身後,慢慢道:“回嗎?”
我沒有回話,靜靜地看著他跪在遠方。大雨將他打溼,淋了個通透,他愣愣看著地面,突然大笑起來。
“我這一生費盡心機,不過喜歡一個人都守不住,要這天下何用!”
“殿下!您清醒一點!”侍衛再也無法忍耐,一把捏緊了他,“您現在是當朝皇子,您的一舉一動都被衆人看著,不可妄言!”
蘇域沒說話,呆呆地看向了他。謝清運嘆息了一聲,再次對我重複:“走吧。”
走吧。
我必須得走了。
我閉上眼睛,終於決定轉身。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剛轉過身,我眼淚就落了下來。謝清運撐著傘,走在我身後。許久,他終於伸出手來,將手搭在我肩上,將我環進了懷裡。
“這風雨太大,”他解釋,“我怕你冷。”
一瞬之間,我再也忍不住,整個人號哭出聲來。
於是,葉清歌的二十一年,也終於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