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曹德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楊書記年紀輕輕,可當他往自己的面前一站,不言不語,就那么看著你,目光犀利至極,仿佛可以一下子看清自己的五臟六腑,由不得他曹德峰不為之緊張。曹德峰其實心里懊惱不已,按說社港的好幾任書記他都見過,在他們的面前他從來都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不太把書記大人當回事,今天楊志遠書記往自己的面前一站,自己已是露怯三分,很不正常,不遭同僚笑話才怪。
楊志遠看了看在太陽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的鄉親們一眼,說:“小王村熱火朝天,看來曹鄉長的群眾基礎不錯。”
曹德峰說:“我們墈頭鄉一貧如洗,但鄉親們修路的積極性卻很大,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說到底,還是宣傳工作到位,鄉親們都明白修路利己利人,所以才會一呼百應。”
楊志遠點點頭,又問:“你是鄉長,抓生產,你說說墈頭鄉的山上除了長石頭,還能長什么?”
曹德峰說:“楊書記,還別說,我們墈頭的山上別的都長不活,但是卻適合板栗樹的生長,這些年鄉親們在山上栽了不少的板栗樹,長勢都還不錯,有些已經開始掛果了,個大味甜,照目前的情形,我看用不了一兩年,板栗就會有收成了。這也是鄉里大力修筑公路的原因之一,等到板栗大豐產之時,各村的路也差不多都通了,到時墈頭的板栗就可以通過村道鄉道縣道省道國道,販到全國各地。要是交通不便,那板栗還不都得壞在山里賣不出去,那還不成了豐產不豐收,挫傷鄉親們的生產積極性。”
“還行,知道因地制宜,想農惠農。”楊志遠看了曹德峰一眼,說:“我還有一事要問,墈頭的板栗豐產了,路通了,銷路呢,也有了?”
曹德峰如實回答:“銷路是有一些,但都屬小打小鬧,需求量都不大,鄉里準備明年加大宣傳力度,廣而告之,多加推廣,爭取大的銷售商到墈頭鄉來采購。”
“行,未雨綢繆,才能有備無患。”楊志遠說,“縣里信息交易公司已經在籌備,你可以安排專人和他們對接,讓他們在互聯網上對墈頭的板栗加以推廣,我想肯定會有收效。”
這時有一個村干部模樣的人跑來,告知曹德峰飯菜已經準備好了,請領導們到村部吃飯。楊志遠一看表,還真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不客氣,手一揮,說既然踩到飯點上了,那好,就上村部吃飯。
所謂村部,其實并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就設在小王村的老王支書家里。楊志遠到來時,飯菜都已經上桌了,雞鴨魚小菜,雖不奢華,倒也有葷有素,像那么回事。楊志遠跟主人老王支書打招呼,說吵擾您了。王支書忙說,楊書記客氣,楊書記可是第一個光臨本村的縣委書記,三生有幸。
大家依次坐定,楊志遠掃了桌面一眼,眉頭一皺,說:“曹鄉長,你不覺得這桌上少了點什么嗎?”
曹德峰不知楊志遠這話是何用意,他看了鄉黨委書記牛玉成一眼,倆人都沒接話,靜等楊志遠把話說完。
桌上少了什么?酒!
一桌人都大感意外,楊志遠上任以來,由縣紀委頒布了一系列的禁令,對本縣干部加以約束,目的就是肅整黨風,改善干群關系。其中就有很重要的一條:所有干部,中午一律不許喝酒。此條例同樣由紀委加以監督實施,一經發現,全縣通報批評,屢教不改、情節嚴重者,或者因飲酒造成不良影響者,輕者去職,讓你找不到喝的地方,再也沒人給你買單,重者開除,自個回家喝去。
這條禁令有些不近人情,上級領導來了怎么辦,向上要扶貧救濟補貼之類的款項怎么辦,現在的官場,無酒不成宴,不喝得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有些事情還真是搞不定,國情如此,社港總不能自成一體,成獨立王國。當年周至誠書記對此有心整治,也是有些力不從心,何況楊志遠這么一個縣委書記,楊志遠自然不會死板到一根筋,對此略作變通,真要是非喝不可的酒,可以喝,但必須先到縣紀委備案,看看來人是不是真的重要,由紀委予以核準,喝完以后,可以直接回家,休息醒酒,不用上班了。一身酒味,醉眼蒙眬,還上什么班,辦個鳥事,反而會讓群眾多生不滿,所以干脆別在辦公室里丟人現眼,回家自個吐去。
諸多禁令由縣紀委以紅頭文件頒布,白紙黑字紅頭,不容狡辯,一視同仁。禁酒令也在其中,別的倒還沒什么,就這禁酒令,鄉鎮干部一見,都是哇哇直叫,此類干部,一般都能喝,平常就愛喝個二兩,不讓喝酒那還不是讓人少了個魂似的。于是矛頭直指曹德峰之流,說就是由于你們大放厥詞,大鳴大放,口無遮攔,攻擊縣委領導,喝了點‘貓尿’就忘乎所以,以為自己就真成了中央首長,不把小楊書記放在眼里,欺負小楊書記不會喝酒,你看,人家小楊書記不動聲色,一道禁令,直接把你們打回原形,讓咱們哪怕是臆想自己是大領導都不行,該是啥還是啥,嗐,還是小楊書記厲害。
現在倒好,楊志遠竟然主動要求上酒,一桌人不感意外才怪。
楊志遠說:“我聽說曹鄉長酒量不錯,全縣第一,不知是真還是假。”
楊志遠一說到酒,曹德峰開始興奮,有了資本,曹德峰說:“楊書記,牛皮還真不是吹的,在社港,我喝酒還真沒遇見過對手,跟我喝酒,都得一個個給我當場趴下。”
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楊志遠不置可否,當即表示懷疑,說,“曹鄉長吹牛吧,我不相信。”
曹德峰急了,說:“楊書記,你可以懷疑我的工作能力,但你不能懷疑我的酒量,在社港,誰要能喝過我曹德峰,我就給他磕三個響頭。”
楊志遠擺擺手,說:“曹鄉長,這樣不好,我們都是黨的干部,用磕頭做賭注,影響干部形象,不好。我看是不是可以改成,如果曹鄉長喝酒輸了,以滿足對方三個不違反原則的要求為代價比較實在。”
曹德峰自得,說:“怎么都成,反正我到不了這個地步。”
楊志遠說:“曹鄉長這么自信,這么看來,我聽到的傳言是真的咯?”
“什么傳言?”
楊志遠說:“曹鄉長不是說自己從來就沒有醉過嗎?這么快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我怎么聽說,你曹鄉長在外自吹自擂,說新來的楊書記要是到墈頭來喝酒,喝多少都算你的,而且你還保證會把楊書記當場放倒。可有其事?”
“這是哪個臭小子在背后使陰招啊。”曹德峰憤憤不已,當即點頭,說,“楊書記,我說的話我認,沒錯,這話是我說的。”
“好!”楊志遠當即表揚說,“敢作敢當,倒也不失為男子漢的磊落行徑。行了,既然我楊志遠今天到了墈頭鄉,那曹鄉長的話是不是還算數,酒管飽?”
曹德峰說:“楊書記,你行么?”
楊志遠說:“行不行的,喝完才知道。”
曹德峰說:“楊書記,你不是有禁令在先,說干部不得在中午喝酒的么?”
楊志遠說:“今天就破一回例,今天這頓酒,我已經先行在縣紀委備案,不算違規,有什么事情由我向縣委解釋。”
“這么說,楊書記是有備而來了?”曹德峰說。
楊志遠點頭,說:“你曹德峰同志都已經下挑戰書了,我若不來,豈不很沒面子。”
曹德峰面紅耳赤。盡管楊志遠把話都說得這么明了,但曹德峰不知道楊志遠的話到底是真是假,還是不放心,說:“楊書記,真喝啊?”
楊志遠說:“你今天怎么變得婆婆媽媽的,這還是你曹大炮么,我都有些懷疑了。”
曹德峰一聽,心一橫,膽氣也就上來了,手一揮,說:“老王,上酒,今天我就陪楊書記喝個痛快。”
楊志遠說這才像話,喝酒就是喝酒,不就圖個痛快,畏手畏腳的,怎么喝?怎么痛快?我現在就給曹鄉長一個撂倒我的機會,機會難得,曹鄉長可得好好把握,過期不候。曹德峰一聽,和牛玉成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頓時都是蠢蠢欲動,磨刀霍霍。
魏遲修雖然跟楊志遠的時間比張穆雨長,但他也很少見楊志遠喝酒,實在要喝,也是意思到了就算,那天跟朱氏能源的朱少石也是如此,三杯二杯,點到為止。現在一見楊志遠當眾要求上酒,慎重其事地向曹德峰宣戰,他就有些發懵,楊書記這是什么意思,曹德峰是誰,本縣有名的曹大炮,說話是一門大炮,喝酒更是一門大炮,直來直去,喝酒就像喝水,本縣無人能敵,跟他比酒,楊書記能成嗎?不止魏遲修,張穆雨也是同樣擔心不已,楊書記要真在墈頭鄉喝醉了,就曹大炮這張嘴,那還不趁此把牛皮吹上天,說我說要把楊書記放倒,這不真放倒了不是,論職務上他是我領導,論喝酒我是他領導。當然這是張穆雨的想象,只怕曹大炮的話比這還牛皮,用不了一天,只怕就會弄得全縣人盡皆知,到時這笑話可就大了,真要是如此,自己這個當秘書的失職事小,楊書記的威信丟失事大,本縣干部今后誰還會把楊書記當回事啊。
張穆雨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站起來,欲行阻止,剛開口說楊書記———。楊志遠一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了,說:“穆雨,你和遲修就算了,遲修等會要開車,我等會醉了,就由你負責照顧,曹鄉長、牛書記,行不行?”
曹德峰點頭,說:“好,我沒意見,就照楊書記說的辦。”
張穆雨心說這哪成,楊書記和曹德峰他們喝得天翻地覆,自己在一旁冷眼旁觀,秘書沒有這么當的,他不干,說:“楊書記,我陪你喝。”
楊志遠一笑,說:“你不行,你直接下課。曹鄉長,你還猶豫什么,倒酒。”
酒是鄉下自釀的谷酒,剛釀的谷酒酒糙,鄉里人都喜歡將其窖藏于地下,藏個三五年,以地氣去糙,也就是去甲醇,糙勁沒有了,好入口,價格便宜,但酒勁十足。老王支書有些不好意思,說:“不知道楊書記要來,沒有什么準備,怠慢了。”
楊志遠一看,一個瓷壇,紅綢子蓋著壇口,一壇不下十斤。楊志遠笑,說:“不錯,挺好,就它,夠喝,我想王支書家的酒窖里肯定還藏了不少,不夠還有,肯定管夠。”
楊志遠說這話時輕描淡寫,表情輕松,曹德峰和牛玉成對望了一眼。他們與楊志遠的接觸,就局限于干部大會,楊志遠坐于臺上,曹德峰他們坐于臺下,會議結束,各干各事,像這種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桌子之上,這還是第一次。楊志遠這人雖然干練,嚴厲,目光犀利殺人,但其面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白白凈凈,像個書生,不是知根知底之人,豈會相信楊志遠會喝酒,這也是曹德峰敢于私下里叫囂一見面就要把小楊書記放倒的又一原因。
都是喝酒之人,剛才曹德峰說楊志遠有備而來,有些說笑的成分在里面,現在楊志遠此話一出,曹德峰和牛玉成倆人心生警惕,就這一壇酒,今天這幾人能將其對付,只怕還真有些難度,可聽楊書記的意思,一壇酒不在話下,還有其二,當即警醒,如此看來這小楊書記的酒量只怕不小,不可小窺。
曹德峰打開瓷壇,酒香撲鼻。楊志遠一聞,雖是谷酒,酒質不錯,喝不死人。
“怎么喝?”曹德峰一聞酒香,已自興奮,開始發炮。
“客隨主便,既然到了墈頭鄉,就按曹鄉長的風格來辦。”楊志遠微微一笑。
那邊張穆雨朝曹德峰擠眉弄眼,曹德峰視若罔聞,說:“楊書記既然發話了,那就上菜碗?”
“行!”楊志遠認可,說,“不過,還是得先定個規矩,誰要是真喝不下了,可以主動要求下課,不許死撐。”
“好,沒得說。”
于是四個菜碗就擺上了桌,曹德峰抱著個酒壇‘嘩嘩’往外倒。張穆雨一看,這是要海拼,趕忙溜了出去,悄悄給霍亞軍打電話匯報情況。霍亞軍是縣委辦主任,與上多有接觸,消息靈通,楊志遠就任社港縣委書記的任命一宣布,霍亞軍就趕忙多方打聽,自然對楊志遠多有了解,對楊志遠的酒量也是心中有數。此時一聽,楊書記要和曹德峰拼酒,他并不擔心,只說穆雨,沒事,楊書記既然主動提出要喝,自然有喝的理由,不必阻攔,你在一旁照應就是。
張穆雨還是不放心,說曹大炮的酒量主任還不知道,楊書記醉了怎么辦。霍亞軍哈哈一笑,說曹大炮能喝,楊書記就不能喝了。曹大炮不是很牛逼,說自己的酒量社港第一嗎,我看這場酒下來,他就會跟他的鄉長那位置一樣,成千年老二。
霍亞軍在電話里把握十足,張穆雨還是半信半疑,心想,楊書記的酒量能比得過曹大炮,怎么一點都看不出來。
張穆雨回到酒桌,一眨眼功夫,這邊至少已經打完兩圈了。老王支書年齡比較大,喝慢酒還行,這喝急酒,就有些抵擋不住,楊志遠已經要求老王支書在旁觀戰,不讓其參戰了。曹德峰和牛玉成一起端著菜碗給楊志遠敬酒,說:“楊書記,我們墈頭鄉山高路遠,一直不招人待見,楊書記剛上任不久,就到我們墈頭鄉來檢查工作,這對我們墈頭鄉的干部是一種鼓勵,我們代表墈頭鄉的干部敬楊書記一杯。”
楊志遠沒有拒絕,碗一碰,把酒喝了。魏遲修不用吩咐,‘嘩嘩’把仨人的酒又滿上了。
楊志遠說:“如果不是曹鄉長在同僚中大鳴大放,說不跑不送,原地不動,我現在還真不會到牛書記曹鄉長的地盤來。沒想到這一來,還來對了,有了發現,這一趟沒有白來。”
楊志遠一到墈頭鄉就有發現,他發現什么了,為什么沒白來,楊志遠沒說,曹德峰這門大炮也不敢問,但心里知道楊書記說沒白來肯定不是因為喝了這頓酒。
幾輪下來,牛玉成頭重腳輕,開始有了醉意,曹德峰和牛玉成共事,對其酒量心知肚明,一看牛玉成已如此,知道牛玉成差不多了,說,老牛,要不你先行下課。
牛玉成語無倫次,說:“哪那成,楊,楊書記還在喝呢,我,我得陪著不是。”
再喝一碗,牛玉成想陪也陪不了了,他已經先行趴下。楊志遠一揮手,指揮張穆雨和魏遲修,把牛玉成抬到了老王支書家自制的竹躺椅上。然后,手又是一揮,說倒酒,曹鄉長,咱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