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想走又走不了, 一滴冷汗悄然從他的額角流下來,他心里恨得要命, 咬了咬牙還是從兜里掏出錢來說:“一百六十三塊錢是吧?好,這錢我給了,這點錢對我來說壓根不算事兒,我剛才也是沒想到這茬, 不是我想吃完不給錢,這點我可要跟你們說清楚了。”
村民們拿到了錢立刻眉開眼笑地說:“哎呀呀,王老板你這人就是爽快,你要還想吃西瓜, 歡迎你再到我們田里來隨便你挑, 你愛扔幾個扔幾個, 咱們鄉下人沒有多少見識, 王老板你可千萬別見怪啊。”
馮益民看他那么果斷地付錢,心里倒有些拿不準了, 不過他的懷疑還是沒消,就走回來笑呵呵地說:“鄉親們,人家王老板就是從南方來的大老板, 見過大世面,肯定不會跟咱們這幫鄉下人計較,王老板, 那咱們再到村里去聊聊?”
王老板心里恨得牙癢癢,他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錢也花了, 可不能灰溜溜地就跑回去,幸虧他今天出門帶多了錢,要不然今天的事兒恐怕不能善了,他姑丈說的沒錯,桃源村的人都是賤骨頭,看他怎么狠狠地收拾他們,這樣想著,他那臉上就假假地笑起來,走上去把住馮益民的胳膊說:“馮村長,你們村里的大隊在哪兒?你要跟我聊啥?”
“哈哈哈跟我走就對了,你那么大老遠從南方跑過來,我們可得好好地招待招待你,走走走跟我去大隊。”馮益民和張光明一左一右地架住王老板,就這么把他請到了村里的大隊。
他所說的招待,也不過就是給王老板倒了一杯白開水,就坐下來配合著張光明套他的話,沒想到王老板話里話外的意思倒挺正經,雖說他的衣服和口音對不上,可人家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還訴苦說出門在外要低調,聽他那說話的口氣也是大得很,幾萬幾萬的生意到了他嘴里都成小意思了,難道他還真是啥大老板不成?
馮益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就有些不放心地說:“王老板,你身上帶了介紹信沒有?拿出來給咱村里登記一下,我沒別的意思,這都是例行的手續。”
王老板很從容地掏出了介紹信,還跟他抱怨上了:“我做生意的,天天跑南跑北,身上沒有介紹信就是不行,偏偏街道那邊看我沒有正經工作都不太愿意給我開,這還是我求奶奶告爺爺才求來的呢,咱每天經手這么多錢,還被一張介紹信給困住了,真他娘的憋屈。”
馮益民仔細地看了看介紹信,原來王老板的真名叫做王松木啊,這名字倒是稀奇,他照著介紹信登記好,又試探說:“王老板,我記得南方那邊的西瓜多得是,價錢還比我們這邊便宜,你既然是南方人,為啥不從南方運過來呀?”
王老板早就想好了理由,還說得頭頭是道:“哎喲馮村長你是不知道,這一路過來的汽油費老貴了,我開幾輛車子過來,那汽油費都不夠賠的呢,我也是聽說了你們村里賣西瓜實惠,就想著從你們這邊買算了,也省得我來回地跑來跑去費老鼻子勁了。”
馮益民立刻一拍巴掌說得非常興奮:“這是好事兒呀,咱們桃源村最歡迎王老板這樣的大老板了,聽說王老板這次要采購一萬個西瓜對吧,不知道你這價錢要怎么算?”
“這個嘛,”王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嘿嘿笑著說:“馮村長我跟你說老實話,你們村里的西瓜我確實看中了,價錢我也提前打聽過,就是五毛錢一斤對吧?你放心好了,我給的價錢絕對比這個高,不過我這人有個怪毛病,我最不喜歡和村干部打交道,我以前被人坑過,現在想想還有些怕,再說現在都改革開放了,村民家的西瓜他們應該都能做主,我明天再去跟他們商量商量,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咱們做買賣的,還是要大家都能賺錢才好,你說是不是?”
馮益民心里暗暗想著,這個王老板的嘴皮子還挺厲害,三言兩語就把話給堵死了,他要是再問價錢就有點兒不是意思,現在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也不好硬著來,萬一人家真是啥大老板,他們這樣就太得罪人了。
他和張光明彼此之間交換著眼神,就站起身把王老板送出了大隊,看著他往西瓜田的方向走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馮益民走出家門剛想要去上班,就看見王老板的身影出現在村子里,他一會兒走到這家,一會兒走到那家,在村民的家中來回地串聯,他的身邊還跟著村里的馮大富,這兩個人怎么攪和到一起了?
馮益民心里起了疑惑,就走過去叫住了馮大富:“大富,那個王老板昨天晚上是住在你家里么?”
“不啊,村長。”馮大富咧開嘴笑得有些得意,指著王老板的背影說:“我早上出門剛好遇見了王老板,他瞧我這人老實,就讓我跟在邊上幫幫忙,嘿嘿。”
王老板在前面也聽見聲音了,他樂呵呵地走回來說:“馮村長你去上班啦?我打算今天把西瓜都給買了,正跟你們村里的人商量著呢,你們村這位大富兄弟沒有種西瓜對吧?嘿嘿我就看中了這一點,他自個兒家里沒種西瓜,肯定不會偏幫村里的誰,有他幫忙我就省心多了,你先去忙吧,我再去跟村里的人商量商量。”
王老板跟馮益民打過招呼,又叫上馮大富走進了一戶人家,馮益民在他們身后暗暗皺起了眉頭,難道這個王老板真的被別人坑過,這戒心咋就這么重呢?聽他那么說,這村里就只有馮大富一個人可以信任了?馮大富是啥德性他還不知道么?有他攪和在里頭準沒好事兒。
等這兩個人從村民家里走出來,馮益民就趁機走進去找到戶主說:“那個王老板跟你咋說的?他到底出多少錢買你家的西瓜?”
這個村民搓著手笑得特別開心,“村長,咱這次發大財了,王老板這人出手就是大方,他出每斤五毛五的價錢,還把我家的西瓜全部要走了,嘿嘿這下子比賣給五七機械廠還要多出來五分錢呢,我得想想我能賺到多少錢。”
馮益民出聲打斷了他的幻想:“他啥時候要?給你錢了么?”
村民笑得非常樂呵地說:“錢倒是還沒有給,王老板說我要是答應了,他明天就從外面派車過來運走我家的西瓜,等西瓜賣了就給我錢。”
馮益民大吃了一驚,揪住這個村民就問:“你說啥?他要等西瓜賣了再給你錢?”
這個村民還不覺得有啥問題,點了點頭說得特別認真:“是啊村長,人家王老板可是做大買賣的人,他手頭上還有好幾輛大解放呢,他跟我說他最近買了大解放所以錢不湊手,等西瓜賣了再把錢還給我,做生意的人不都是這樣么?”
馮益民斜著眼睛睨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咋這么蠢呢?你就不怕你把西瓜給他了,他拿了西瓜不給你錢咋辦?我問你你到底答應了沒有?”
這個村民很神秘地笑了,一點兒也不在意地說:“村長,我已經答應了,你說的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了,王老板說他的車子都是有證件的,到時候他把車子的證件押在咱們這兒,有了證件咱還怕他干啥?他明天要是真的能開幾輛大解放來咱們村兒,那事情不就明明白白了么?車子總不能騙人吧?哦對了,他還給我家開了欠條,讓我到時候拿著這張欠條跟他要錢。”
馮益民的臉色陰云密布,把手伸到村民的面前說:“欠條呢?拿來給我看看。”
村民找出了欠條遞給他,欠條上就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收到誰誰誰多少個西瓜,約定在某年某月某日還給誰誰誰多少錢,落款的地方有名字也有手印,名字確實寫了王松木。
雖然欠條沒啥問題,但是做買賣向來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馮益民心里就擔心,萬一王老板把村里的西瓜搞到手就跑路了,村民要到哪里去找這個人?他是看過介紹信也登記了,但要他們跑到南方去找一個人還真不容易,就跟在大海里撈針一個難度。
王老板在全村串聯了老半天,跟很多戶村民家里都簽訂了條子,也有些村民覺得不太妥當就沒簽,大部分的人還是簽了,他們興高采烈地把王老板送出了山路口,滿懷著希望就等著明天的大豐收。
村里的幾個干部聚在大隊里開會,這樣的交易形式他們之前都沒有遇到過,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太安全,現在村里的人那么興奮,再怎么勸他們也聽不進去,這才是最最煩人的事兒。
馮國強的性子比較急躁,他把桌子拍得砰砰響,梗著脖子就嚷嚷開了:“我看那狗屁王老板就是個騙子,對待這種人不用跟他客氣,他明天要是敢來,我就帶著民兵把他抓起來拷打一頓,保證讓他把祖宗十八代都給我交代清楚。”
張光明皺著眉頭說:“國強你先別沖動,他要真是個騙子,那也是個很厲害的騙子,你們想想看,他除了說話的口音有些不對勁,其他的地方也沒啥疑點,他跟村里商量好了先收西瓜再付錢,又是簽條子又是押證件,咱現在也拿不出證據證明他就是個騙子,人家要真是個大老板,等他賣了西瓜回來還錢,村里的人就該怨咱們了。咱們做干部的也是難,不能不顧及影響,還是跟村里的人好好解釋清楚,免得他們受了蒙騙,益民,你覺得咋樣?”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這就去廣播叫他們來。”
馮益民打開了村里的廣播,很快就把村民們都叫到了大隊里,他打開大喇叭憂心忡忡地說:“鄉親們,我們幾個干部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這樁買賣有些不妥當,哪里有人買東西不給錢的呀?那個王老板對咱們來說就是個陌生人,咱們連他在廣州住哪里都不知道,你們就不怕他拿著西瓜跑路了,到時候你們找誰要錢去呀?這個問題你們想過沒有?”
村民們都還挺樂觀,其中一個村民還笑呵呵地說:“村長,人家王老板都說了,他的錢都用來買大解放了,大解放咱們都見過,一輛就要值好幾萬塊錢吶,他明天還要把大解放的證件都押給咱們,還給咱們都開了欠條,咋就不能相信了?真正的大老板,就是這個樣子的。”
馮益民盯著他的眼睛反問說:“你見過幾個大老板?恐怕就這一個吧?廣州那地方我去過,那個王老板說話的口音和他身上穿的衣服,有哪一點像是廣州人?怕就怕他是個騙子,到時候坑了你們的錢,你們連哭都沒有地方哭去。”
馮大富身上可是有重任的,村里開會他也巴巴地跑來了,這會兒聽見馮益民說話,他就知道不好,可不能讓他把好事兒給攪黃了,就站出來說得特別刁鉆:“村長,我看你這個人就是見不得我們好,你也不過就是去了一次廣州,難道每一個廣州人你都認識么?咱們桃源村跟省城離得這么近,兩邊說話的口音還有不同呢,人家廣州人肯定也有不同的口音。再說了,王老板出來做生意,肯定不能穿得太好,不然路上被人搶了咋辦?”
看見有些村民在點頭,馮大富越說越來勁:“村長,是不是這樁買賣沒經過你的手,你心里面就不舒服呀?咱們村上次賣西瓜才五毛錢一斤,人家王老板還多給了咱們五分錢,這是多么厚道的人啊!為啥同樣是西瓜,這次就能賣到五毛五,上次你非讓我們賣五毛?這里面有沒有啥事兒,我們就不好說了,呵呵。”
“馮大富!”馮益民冷冷地盯著他,譏誚地指著他說:“你一個不種西瓜的人在這里蹦跶什么?以前咋就沒見你這么積極呢?我告訴你,要是姓王的那個人是騙子,你肯定就是跟他一伙的。”
他朝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說:“鄉親們吶,五七機械廠來收西瓜那次,每一分錢可都是人家親自交到你們手上的,收完西瓜他們就走了,我們幾個干部可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們家里上次才賣了幾個西瓜,你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要是這樣還有人說嘴,那就太讓我們寒心了。這樁買賣的疑點太多,我們也是擔心你們受了騙,才好心好意地來提醒你們,你們要是不聽,到時候出了啥問題,可就得你們自己受著了,現在改革開放了也跟以前不一樣,我是沒啥權力讓你們都聽我的,聽不聽都在你們自個兒身上,我也就只能說這么多了。”
馮益民說得這樣傷心難過,村里的人頓時著急了,他們心里可沒有這樣想,不能讓村長白白寒了心,立刻就有一個村民站出來打圓場:“村長,你別聽大富瞎說,他那張破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他嘴里就沒說過一句好話,我們當然相信村里的干部了,村長給咱村里做的貢獻,大伙兒都看在眼里吶,我們絕對是只有感激沒有抱怨的。村長你的擔心也很有道理,我們都明白你是為了我們好,我看要不這樣吧,等明天王老板來了,咱們再跟他好好地核對核對,他的大解放有證件,又愿意押給咱們,就沖這一點,咱們還是放心的,大伙兒說是不是呀?”
村里的人都打定了主意要賣西瓜,這會兒紛紛開口說“是”,馮益民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只好揮揮手讓他們都回家去了。
又過了一天,村民們都早早地起床來到地里忙活,他們把成熟的西瓜摘下來搬到了村口,每家每戶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就站在那里翹首盼望,沒過多久,他們就看見山路那頭果然開過來幾輛藍色的大解放,嘟嘟嘟嘟地按著喇叭,一直開到了山路口。
村民們一個個都歡呼起來,這肯定就是王老板所說的車子呀,他果然沒有騙他們村里的人,一二三四,整整四輛大解放呢,光憑這些車子就值老錢了,這樣的大老板肯定不會昧了他們村民的錢。
車子停下來了,王老板打開車門跳下來,其他的司機倒是都沒有下車,還穩穩地坐在駕駛室里面。
村里的干部對這件事兒都很擔憂,還是得來給村民們好好地把把關,不然出了問題他們也是有責任的。
馮益民接過王老板遞過來的證件,和幾個干部交換著看,幾張駕駛證都是紅皮小本子,這東西騙不了人,他們看過之后就還回去了。王老板的車證就四張紙,上面注明了車子的型號和車牌,底下都蓋著紅紅的大公章,應該也是真的了,難道這個姓王的真的沒有騙人?
王老板等他們都看完了,就咧開嘴笑得有些得意地說:“你們都看到了吧,我都說我這個人做生意最講究實誠,這四張車證就押給你們村了,我那邊已經聯系好了西瓜的買家,等我明天賣完西瓜就回來拿證還錢,這樣你們總該放心了吧?那這些西瓜我可以運走了嗎?”
王老板心里都快要樂瘋了,這幫子蠢貨,就連村干部也都是蠢的,他們肯定想不到他的證件都是假的,介紹信和車證都是他請人幫忙寫的,印章也是他請人幫忙刻的,就連他的真名都不叫王松木,而叫做王狗剩,嘿嘿他隨便動動手指頭就把西瓜都騙到手,待會兒他就運到隔壁省去賣掉,這樣一轉手他就能賺到十幾萬吶!要不是有他的姑丈牛興盛,他能有這樣賺錢的機會么?哈哈。
想到了這里,王老板的呼吸都火熱了幾分,揮舞著手臂就開始招呼:“鄉親們,我的證件已經押在你們這兒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王某人,現在就幫我把西瓜都搬上車子吧,早一點賣掉你們也好早一點拿到錢。”
村民們心里已經相信了十成十,他們就說這買賣靠譜吧,沒看見村里的幾個干部都說不出話來了么,他們想著即將拿到手的錢,都特別賣力地搬起了西瓜。
村民們在村口搬運西瓜,馮老太抱著萌萌就站在小賣部的門口觀看,冷不丁就聽見她懷里的小孫女兒說了一句:“壞人。”
馮老太低頭去看她,“萌萌你在說啥?誰是壞人?”
萌萌的小手兒指著車子的方向說:“他們,壞壞。”
這話讓馮老太也忍不住點了點頭,她其實早就看出來不對勁了,她家老頭子也這么說,就她家大兒子還在那里操心呢,但是村里有誰心疼他?他們甚至還懷疑他上次貪了好處呢,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了都,要她說,蠢貨就該活得辛苦一點,讓他們被騙一騙也就清醒了,到時候才知道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