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靜跌跌撞撞地從完顏阿骨打的大帳中出來,剛剛到了轅門這邊,前頭是一個繡著海東青的掛蟠,劉文靜走得太急,不小心絆到了一塊凸起的時候,整個人更是踉蹌,東倒西歪,惹得這賬外的幾個金兵放肆大叫,一個金兵吼道:“宋狗,連走路都沒有精神嗎?”
劉文靜又是驚慌又是畏懼的樣子,朝那金兵諂笑,不斷地道:“是,學生該死,學生該死?!苯又懵浠亩印?
劉文靜住的地方只是金軍大營的外圍,這里主要是大漠各族的營盤,比起女真的營盤來顯得簡陋得多,更因為習性不同,老遠就可以聞到臭烘烘的味道,這些人說著不同的語言,經(jīng)常一言不合就相互挑釁,對此,不管是女真人還是帶兵的貴族們都不管的,有時候惹得哪個貴族火起,才揚著鞭子將滋事的人打一頓草草了事。
靠近那捏古斯大營就是劉文靜的帳子,因為他帶來的人不少,足有六七個人,所有有個單獨的帳子,劉文靜垂著頭一路陪笑到了帳子這邊,門口的幾個侍從見了他立即迎過來,一個道:“劉先生又受傷了?要不要去叫個大夫來?”
另一個皺起眉,似乎在想著什么。劉文靜想到所謂的大夫,立即擺手道:“不必,我們自己敷些草藥?!?
在這里請大夫,大多都是些巫醫(yī),也不知會喂你吃什么,在你身邊亂跳一通,劉文靜可不敢嘗試。
劉文靜左右看了一眼帳外,整個人突然變得出奇冷靜起來,那唯唯諾諾的神態(tài)轉(zhuǎn)而肅穆無比,他朝身邊的侍從道:“張顯,你在外頭看著,其余的隨我進去說話。”
掀開簾子,帳子里幾乎空無一物,連臥榻都是臟兮兮的,捏古斯族人席地而睡,能給劉文靜尋個臥榻來,已經(jīng)是糜費了不少銀錢打點的結(jié)果,除此之外,靠著里頭一些還有一方簡陋的書案,帳前有一盞馬燈,空空的帳子里有幾個蒲團,還有一些干草之類。
劉文靜毫不客氣地坐在榻上,在這里,榻子就是椅子,也沒什么講究,三四個侍從已經(jīng)圍站過來,眼睛都落在劉文靜臉頰上的通紅掌印上,口角上還溢出了些許血跡,血跡似乎已經(jīng)干涸了,可是看劉文靜的樣子,似乎每動一下嘴都會牽扯到傷口,通紅的臉頰就忍不住會抽搐一下。
一個侍從端了杯開水來,道:“百戶大人,茶……”
劉文靜雙眉一沉,呵斥道:“叫劉老爺,不管這里有沒有外人都要這么叫?!?
“是?!笔虖木次返乜戳藙⑽撵o一眼,繼續(xù)道:“劉老爺,茶已經(jīng)用完了,原本還有幾包,卻被那些捏古斯人索了去,您吃口熱水,活絡(luò)活絡(luò)血氣?!?
劉文靜氣定神閑地頜首點頭,接過了杯盞,輕飲一口,才道:“完顏阿骨打已經(jīng)起了疑心,方才若不是應(yīng)對及時,又有太子的信物,只怕現(xiàn)在大家都要死在這里不可?!眲⑽撵o闔著眼,似乎在回想著方才千鈞一發(fā)的一幕,就在臨走時,也就是自己精神最松懈的時候,完顏阿骨打突然從腦后吼了一聲劉文靜且慢五個字,當時自己一時錯愕,還好反應(yīng)及時,否則非要被當場揭穿不可。
因為劉文靜并不是真正的劉文靜,真正的劉文靜出了汴京,就被錦衣衛(wèi)盯上,已經(jīng)格殺。而劉文靜身上的信物也落入了錦衣衛(wèi)的手里,多方打聽之后,陳濟立即作出決定,用錦衣衛(wèi)代替劉文靜來這大營,一方面,刺探金軍動靜。另一方面,麻痹誘導完顏阿骨打,坐在這榻上的,叫周延濱,也是讀書人出身,后被錦衣衛(wèi)招募,與劉文靜有幾分相像,為了不露破綻,周延濱可謂日夜不懈,不但要臨時在自己的官話中添加懷州方面的口音,另一方面,還要將劉文靜的所有背景全部背誦出來,自己的父親叫什么,有幾口人,什么時候入的學,什么時候曾道過遼東,家父是做什么生意,從懷州運到遼東的鐵器能換多少皮貨,這些東西,有的有用,有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可是為了計劃成功,一丁點都不能怠慢。
周延濱感覺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疏漏就是死無葬身。
這幾個侍從,都是錦衣衛(wèi)中挑選出來的得力干將,此時都不禁皺起眉,他們自然知道,一旦事泄后果是什么,卻都沒有做聲,這些人本是流民出身,飽受顛沛流離,若不是錦衣衛(wèi)招募了去,只怕現(xiàn)在還在流浪街市被人瞧不起,如今總算有了用武之地,有人給他們吃喝,告訴他們做人的道理,雖然明知兇險,卻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宿命。
周延濱慢吞吞地道:“劉凱,書信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嗎?”
叫劉凱的侍從頜首點頭,道:“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聯(lián)絡(luò)的是二十里外的一處小集鎮(zhèn),那里有個衛(wèi)所駐點,聽到是重要軍情,立即飛鴿傳書,不敢怠慢?!?
周延濱頜首點頭,這下子卻是放心了,道:“很好,女真人的兵力部署只要讓王爺知道了,許多事就好辦了?!?
劉凱道:“既然已經(jīng)查清了女真人的意圖,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撤了吧,留在這里也沒有益處?!?
周延濱心里活動了一下,他的任務(wù)只是趁機以假亂真,擾亂女真人的軍事計劃,另一方面,也是探查女真人的部署,如今這兩條都已經(jīng)辦成,現(xiàn)在撤離,倒也不算什么臨陣脫逃。再者說女真人對‘劉文靜’很是簡慢,也正是因為簡慢,反而可以讓他們輕松逃脫。不過……周延濱卻搖搖頭,淡淡地道:“現(xiàn)在還不能走,或許女真人還有計劃也是未必,不管如何,總要小心的好?!彼肼冻鲆稽c笑容,鼓舞一下侍從,誰知這一笑,那嘴角的傷口牽扯了一下,立即痛得連連吸氣。
侍從們見了,已經(jīng)有人燒了溫水來,拿了毛巾給他擦拭傷口。周延濱一邊小心擦拭,一邊道:“完顏阿骨打生性多疑,只怕還會試探我們,所以這兩日,大家都打起精神,方才稱呼我做百戶的錯誤不要再犯了。記住自己的身份,侍從是侍從,侍從是什么樣子,該說什么話,遇到人時會是什么舉止,不管在何時何地,都要清醒,一旦露出破綻,這一輩子咱們也別想回到故國了?!敝苎訛I接著悵然地道:“你們做侍從倒是好,我要做劉文靜,一言一行,更是不能出錯,這劉文靜當真可惡,可是我偏偏要一邊學著他的樣子,心里卻又恨他,也不知恨的是劉文靜還是自己?!?
這種矛盾的心理吐露出來,讓周延濱的心緒好了幾分,他搖搖頭,哂然一笑,道:“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吧,我睡一睡就好?!?
秋風揮灑,夜?jié)u漸黑了,天空陰霾起來,連綿的大營點起一團團篝火,與天空的星辰蜿蜒連成一片,霎那間,星火和火光已經(jīng)依稀分辨不清。
北地畢竟苦寒,所以入夜之后天氣急轉(zhuǎn)直下,穿了厚襖子的女真兵卒都圍在篝火旁,開始飲酒歡歌,這不知名的歌曲粗獷又悲壯,讓天地之間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捏古斯族的軍營這邊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軍卒們連襖子都未必齊全,酒水自然也不夠,只能圍坐在篝火旁相互取暖,更沒有和歌的心思,有些得了寒癥的只能蜷在營地的角落瑟瑟發(fā)抖。周延濱這一行人其實也非常不好過,他們來時雖然帶了厚重的衣衫來,可是一入住這里,便被捏古斯族的貴族們‘笑納’,只穿著一件秋衫,七八個人圍坐在賬外的篝火里,看著火光跳躍,聽到歌聲琴曲飄揚,更能聽到夜風嗚嗚回響,每個人的心頭,都如這夜色一樣,壓著一股重重的陰霾。偶爾會有幾個捏古斯人勾肩搭背的過來尋釁,周延濱總是會露出諂笑,給他們打躬作揖,說些討好話,那些捏古斯人得到了滿足,才轟然輕蔑地大笑著去了。
一直到了入夜的時候,周延濱看向東方的漆黑蒼穹一眼,心里在想,這個時候,水師到了哪里?平西王殿下是不是已經(jīng)登岸?從前陳濟教導大義的時候,周延濱還不覺得如何,可是如今深處金營,飽受了金人的侮辱,承受了那種跗骨的身心疼痛,周延濱才覺得刻骨銘心。
他孤零零的身子略顯薄弱,就像白日那可笑的樣子一般,搖搖晃晃,仿佛要被夜風吹倒一樣腳步沉重的踏入帳中。
臨睡前的最后一個意識,周延濱在想,明日不知能不能睜開眼來,不知還能不能看到日出,能不能回到故土??墒恰男那槁月圆▌樱俺鲎詈笠粋€念頭:便是死在這異國他鄉(xiāng),便是永遠不為人所知,我也絕不后悔,死亦無憾,此生足矣。
………………………………北洋行船比之南洋要好得多,不過這時恰好是洋流南下,所以船隊北上反而艱難了許多,航速雖然到了極速,卻仍是比預想中要慢了一些。
在這風平浪靜的汪洋大海上,一艘艘艦船劈風破浪,在這四面漫天的水天游弋,巨大的船帆在這汪洋之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密密麻麻的艦船各自行駛在自己的水道上,發(fā)出呼啦啦的破水聲音,天空盤旋的海鷗似乎并不懼怕這陌生的船隊,一直盤旋在船帆之上,不管俯沖、停落、振翅高翔。
甲板里,呼喝聲整齊劃一,在黎明的照耀之下,每一艘艦船的甲板都列起了隊伍,軍官們目光在逡巡,水兵們在顛簸中站著筆直,長久的操練,讓這些古銅色皮膚的水兵早已習慣了這種顛簸的感覺,正如每日清晨,黎明初露的時候,風雨無阻的在甲板上開始操練。
在一艘艘巨大艦船之間,還有不少狹小輕盈的快船來回穿梭,不斷地在各艦船之間傳遞消息,或是從前方探路的艦船那里送來最新的情報,而最忙碌的,自然是南洋水師旗艦,這艘被數(shù)艘炮艦護翼之下的艦船,吃水極深,卻很是平穩(wěn),經(jīng)常有纜繩放下去,將快艦上的人拉上來,將一份份書信、軍情傳遞到二樓的一處船艙,而在這里,則是平西王的居所。
漫長的航行,讓沈傲頗有幾分精力無處發(fā)泄的苦悶。水兵們倒也是龍精虎猛,可是畢竟每日要操練,雖有精力卻都磨礪了個干凈。這船隊中最清閑的除了整日呆坐的沈傲,再找不到第二個來,所以一旦有消息送達,就算是側(cè)翼船隊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島礁的消息,也能讓沈傲變得興致勃勃,招來周恒幾個侍衛(wèi)正經(jīng)八百地商討該如何為島礁取名。這些礁島,如今都有了名稱,比如平西島,或是才子島,更直白的還有平西王在此一游礁、沈駿他老子威武島之類,周恒幾個聽得白眼連翻,卻又無可奈何。
而這個時候,一封軍情已經(jīng)傳遞過來,外頭一名校尉輕輕地磕了艙門,敲門的聲音是有門道的,若是請殿下用飯,那就是連敲五響,可要是有了軍情傳報,那就是連敲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