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原本還以爲自己至少要在學士院中待上三四個月,是以並不忙著找幕僚,誰曉得一夕之間,風雲(yún)變幻,此時再來細細挑選,卻是來不及了。
他只能請柳伯山幫忙從自薦的良山書院學子中尋了幾個,此時盡數(shù)帶了過來,又有原本贛州城中的吏員黃老二,原名叫做黃二覺的,自請棄了了吏身舉家來投。
顧延章用他用得順手,便盡數(shù)收下了,此番一齊帶來南征。
黃二覺雖然相對老實聽話,可到底是多年胥吏出身,做事周到卻又透著三分狡猾,顧延章便把幾個良山書院出身的學子交給他帶。
回到驛站的時候,黃二覺已在裡頭等候,將白日裡頭做的事情一一回稟之後,他也不耽擱顧延章休息,很快告退了。
趁著還未到得廣南西路,晚間居然剩了點時間,顧延章腦子一連繃緊了大半個月,終於得鬆了這一點子空隙,忙坐了下來,忙裡偷閒,提起筆來打算給季清菱寫封平安信。
他知道家中那一位素來好奇心重,便把軍中稀罕事情,沿途所見,大行小事,但凡是有些意思的,全數(shù)都寫了下來,因是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短短小半個時辰,便有了五大頁紙。
到得後頭,少不得又添了些情話上去。
他閒話寫得快,寫情話卻是寫得極慢,總覺得寫這一句不夠好,寫那一句又味道太淡,半個小時過去了,半張紙都沒填滿,只一句話就推敲了半日,嘴邊卻盡是笑,連覺都不想睡了,只想給家裡的人好好琢磨寫情書。
正寫得起勁,忽聽外頭一陣敲門聲,有人隔著門喚道:“延章睡了未曾?”
顧延章此時腦子裡頭都是情話,壓根沒有怎麼聽到,倒是一旁鬆節(jié)提醒道:“官人,好似是張都監(jiān)的聲音。”
鬆節(jié)一面說,一面去應門。
才把兩扇門拉開,果然從外頭閃進來一個人影,滿臉是笑地邊往裡頭走,邊道:“我順路打這邊過,見你房中燈還亮著,想著當是還未睡,便來看一看,同你說說話!”
來人的一張俊臉上滿是笑容,步子跨得極大,說話之間,已經(jīng)走得近了。
他話語之中透著高興,此時已是半夜,卻是全無一絲疲倦之態(tài),歡欣雀躍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爲這傢伙纔打了雞血。
果然是張定崖。
顧延章見得他,且驚且喜,忙把筆放下了,站起身來迎上去,問道:“你今日竟不用點兵?潭州城中廂軍可是整好了?過兩日便要出發(fā),來不來得及的?”
張定崖哈哈一笑,道:“也不看是誰在整,既是我親身出馬,自是不在話下!”
他說完這話,轉頭對著站在門口的親兵吩咐道:“我同顧勾院還有話要說,你先回去休息罷。”
那親兵躊躇了一刻,心中有話,卻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面問,只拿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張定崖,裡頭寫滿了話——
哪裡是順路往這邊過,顧勾院在東邊,您的屋子卻是在西邊,說是南轅北轍也不爲過,怎的在您口中就變成“順路打這邊過”啦?
都監(jiān),您說有話要同顧勾院說,叫我回屋休息,可如今更鼓早已敲過三更了,這般晚,你們要說些什麼話?白日裡頭便不能說嗎?
況且再一說,您叫我回去休息,究竟是怎麼個休息法啊?我回得去,是該在外屋守著門等您回來,還是直接回屋去睡?
到底要不要給您留門吶?!
只可惜親兵的眼睛再會說話,哪怕裡頭盛了一份萬言書,也禁不住張都監(jiān)連頭都不回。
張定崖好容易找到機會來同顧延章坐一坐,只覺得時間緊得很,多少話來不及往外倒,哪裡還有功夫騰給後頭的小兵,自然是任由那一雙帶著困惑,又帶著一星子沒擦乾淨的眼屎的眼睛望穿了“秋水”,也不做理會。
那親兵等了好一會,卻是叫又不好叫,眼見旁邊鬆節(jié)已是站在門邊等著關門了,只得三步一回頭地走得出去,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
且不說那一個小兵困得淚水迷眼,回得屋中,因心中忐忑,只得捲了鋪蓋在外屋地上睡,也不敢把門鎖了,提心吊膽了一夜。這一廂顧延章同張定崖留在房中,你一言我一語,撩起了談興,簡直是半分睡意都沒有了。
兩人一別經(jīng)年,雖然當中偶有書信往來,究竟不是很方便,哪裡比得了此番當面侃侃而談。
顧、張二人皆是出衆(zhòng),自上回在京城相見,之後各有際遇,如今均是青雲(yún)之上,一個是軍中頂頂年輕的都監(jiān),一個是朝中聲名鵲起的新進能臣,各自將自己經(jīng)歷道來,哪怕簡之又簡,也能說上一日一夜都不帶停的。
因得了吩咐,幾個侍從早自去睡了,剩下兩人坐在桌邊說了半夜話,眼見天邊已是轉魚肚白了,顧延章才醒了起來,忙問道:“定崖兄莫不是明日還要去校場點兵?一時說得興起,竟是忘了時辰,可是熬得住?”
張定崖年紀輕,本錢好,只不當一回事,笑呵呵地道:“瞇一會便罷了,若是來不及,擦把臉也捱得住。”
說到這一處,他似想起來什麼似的,猶豫了一會,方纔問道:“延章此回來,妹妹可是留在家中?”
他稱呼季清菱,連姓都不帶,倒是一副把自己當真做了親哥哥的架勢。
顧延章同他相處日久,知道其人性格,倒是不像從前那樣防備,此事聽得問,想到季清菱,面上也忍不住帶出笑意來,道:“廣南氣候不好,又是陣前,實是不好帶她來,她自留在京城,我託了師孃幫著照看,也便宜些。”
張定崖便喃喃道:“究竟一個人在家裡頭,少不得有些無趣……”
他嘀咕了這一句,又擡頭望了望顧延章,醞釀了半日,方纔問道:“延章到得潭州,要不要往家裡頭送些土儀、書信回去,也當報個平安?”
說完這話,也不待對方回話,復又扭捏道:“若是要送信回去,不若也幫我?guī)У命c東西給妹妹罷?”
一面說,一面走去外間,把門邊的一件東西提了過來。
顧延章這才發(fā)覺,對方進門時竟是帶了一個籠子,因那籠子不大,上頭還蓋了薄布,塞在一旁,他也沒能發(fā)覺。
此時籠子上頭的薄布一撩開,裡頭兩隻胖得球一般的鳥兒便“嘰嘰嘰”地上躥下跳起來,通體白色的毛,翅膀跟腦袋後頭帶著一撮黑色,綠豆般大小的黑眼正昂起來看著自己。
??
定崖兄這是……給清菱……千里送鳥雀?禮輕……情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