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哪里又會怕去什么儋州、瓊州。
她輕聲問道:“是怕我受不住嗎?”
顧延章點點頭,復又搖搖頭,道:“你只看前人行事,被發遣去廣南、雷州、瓊州等地的,幾個能討得了好?有人聽說要被貶去瓊州,頭一樁事就是遣散妻室仆人,我倒也罷了,畢竟年輕力壯,可你到底是女子,那等窮山惡水之地,我實在不舍得你去吃苦……”
“況且……我二人正當年,若是去了瓊州、儋州……”說到此處,他將目光投向了季清菱的小腹,面上露出了一個極溫柔的笑容,口中頓了頓,又道,“屆時,連好大夫都難尋到一個,我又如何放心……”
季清菱一怔,幾乎立時明白的他的想法,她面色微紅,小聲道:“還早著呢……”一面說著,卻是站起身來,挽著顧延章的手,笑道:“五哥,你且隨我來。”
兩人很快一前一后地進了里間。
燈心草編織成的草席踩上去又軟又韌,上頭又鋪了薄薄的褥子,顧延章跟著季清菱往上盤膝一坐,此時幾步之外的木窗半開,只聽到外邊穿堂呼嘯的風,簌簌作響的枯葉,叫他別有一種放松的感覺,好似白天那繁瑣的公務、反復的盤問、千頭萬緒的案情、窺視的眼神,都被下邊墊著的草席、青草淺淡的香味、一旁昏黃的燭光隔得遠遠的。
草席正中擺了一張約莫離地一尺高的桌案,季清菱左手拉著顧延章的手,右手卻是翻過來桌上的一個空杯子。
她提著茶壺往杯盞中倒了半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與顧延章相面而坐,口中道:“五哥,聽說欲要去瓊州,儋州,必要坐船。”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若要去瓊州,先要取道廣南,行大船過海。”
“我長這樣大,只在書中見人說過‘海天一色’,‘碧波萬里’,卻從未親眼看過,一心想要瞧一瞧,若是旁人邀去坐船看海,我只有高興的份。”季清菱面上帶著笑,語氣之中頗有幾分憧憬,旋即話鋒一轉,仰頭道,“然則也有北人暈船,聽得‘坐船’二字,只會頭疼心跳,聽聞還有人因為暈船太甚,中途猝死,也有人見得驚天海浪,竟被活活嚇死。”
“同樣是見一道海浪,得意人與失意人心情自不相同,同一人得意時與失意時亦不相同,可見于景關系不大,與心情更有因故。”季清菱笑道,“五哥,都說瓊州瘴癘遍地,去者往往會染疫病,或被毒氣攻心入肺,過不得多久就要喪命,可我又想,瓊州難道竟無長壽之人,也無安康長大的小兒不成?”
“傳說北人去廣南、瓊海做官,幾無能活命的,可我心想,其中除卻水土不服,多半還是被貶所致——被發放廣南、瓊海,可見不是怵怒天子,便是做下什么大事,若有群黨,當還被群黨所棄,如此境況,莫說是去往瘴癘遍地的南地,便是去往蓬萊仙境,怕也看不出什么好來罷?”
“素來有一個詞,叫做‘郁郁不得志’,若真郁郁,無論在哪一處,身體一般是康健不起來。”
顧延章若有所思。
季清菱又道:“可我們又是不一樣,于五哥,去哪一處不是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瓊州、儋州的百姓,一般是大晉百姓,只要做了那一處的親民官,多少事情可以做?況且瓊海天高皇帝遠,正因如此,正好大展身手,便是教化難為,百姓荒蠻,可只要引導得力,不愁三五年后,又是一個贛州,比起在京城日日被李程韋、智信這樣的案子煩來煩去,束于案牘之間,我倒覺得怕是五哥更愛做實事,行教化……”
“至于我……”她望著顧延章,笑了笑,道,“正愁天下之大,許多地方不曾得去,能有機會見得波濤海浪,正是長見識的時候,如何又是壞事?”
季清菱的語調又輕又軟,聽她語氣,全然一派輕松,仿佛并不把被貶去廣南、瓊海當做什么大事。
只是說完這許多,她的臉忽然微微發紅,將頭略低了低,卻是鼓足勇氣,抬眼直視著顧延章的眼睛,小聲道:“至于那一樁事……我身體這樣好,天天都有老老實實練鞭練拳,將來……想也不會有什么難的罷?”
“若還是不放心,當真被遣去瓊海、廣南,咱們再過一二年,等到在當地慣熟,去廣州也好,泉州也罷,用帖子請了名醫同婆子過去,哪里有不成了?”
她前頭所有話語,俱是娓娓道來,有條不紊,可這最后一句,卻是一派天真,顧延章原本認真聽著,此時不由得好笑起來,用力反握了她的手,打趣道:“甚時得來,難道是我們能定的嗎?說不定今夜得空,再過上十個月,就……”
季清菱的臉本來只是微紅,此時被他拿話來勾,卻是一下漲得通紅,看著他那一張臉,幾乎忍不住想要用力掐這人一把,最好掐得他嘴巴只曉得喊痛討饒,才不會有功夫說這許多亂七八糟的話。
她瞪了他一眼,小聲罵道:“再胡鬧,我要叫衙門把你捉起來!”
顧延章卻是大笑道:“衙門倒是舍得捉我,只是怕有人不舍得!”
他嘴上這樣說,心中卻是還沒有拿定主意,不過知道眼下尚早,還有轉圜余地,便也不想拿來再讓季清菱操心。
兩人挨在一處說了些沒油沒鹽的胡話,又鬧了一回,復才坐回了桌邊。
季清菱想到方才顧延章所說,不由得問道:“五哥,你說濟王要承大統,是真是假?”
顧延章道:“朝中吵做一團,眼下尚無定論,只是魏王妄自截留延州礦產,與北蠻私開榷場之事已是查實,難有繼位可能,黃相公、范大參欲要擁立秦王幼子趙昉,王相公、孫參政、李樞密等人有心要捧濟王上位,另有一干人正給魏王開脫,再有其余不足道者,不過依著眼下情形,確是濟王呼聲最高。”
季清菱聽得有些迷糊,問道:“五哥不曾得罪哪一位,與濟王更是素日并無來往,無論誰人繼位,也不至于要將你外放至廣南、瓊海罷?”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趙芮在位時,顧延章是簡在帝心的后起之秀,未來板上釘釘的肱股之臣。
而一旦新帝登基,從前功績俱都會成為他的劣勢。
然則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狀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異等,也是優等,想要用來開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顧些。
況且新帝繼位之后,若說要鏟除異己,殺雞儆猴,顧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這只猴子實在還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較起來,兩府之中那許多重臣卻是要戰戰兢兢。
顧延章遲疑了一下,還是道:“眼下猶未可知,我不過是未雨綢繆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曉得他別有心事,卻又不欲追問太過,只裝作不知道,其實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幾分。
陳篤才與李程韋的案子,與趙颙頗有些關系,顧延章作為案件主理,押著李程韋,又審得陳篤才將所知之事一一交代,如何會不礙著對方的眼?
尤其按如今查探,縱然隱蔽得有些深,可那李程韋確鑿就是濟王走卒,另有當初那一名智信大和尚,便是如今的松巍子,雖不知與濟王有何關聯,可其中絲絲縷縷,分別另有內情,顧延章見幾處案件從頭追到底,又怎可能不惹得對方忌諱?
從來都說學成文武業,貨與帝王家,實在也是再沒有其他人家可以“貨與”。
一旦趙颙當真繼位,他又果真不愿再用顧延章,那無論在任上做出多少功績,哪怕是有諸葛之才,也不會得以入其眼。
季清菱回憶前世,全不記得這一位濟王趙颙究竟有什么大名聲,他也不曾做過皇帝,更無什么大事記載在冊,可若以史書而論,今生無數事情已經與從前相悖,史書早不能再做參考。
她又想起坊間傳聞,趙颙此人心胸狹窄,卻頗有幾分口才,往往能哄得張太后高興,至于才干,雖說其人從前也有在工部、戶部任職,卻不曾聽聞他有做出什么顯業。
如果說從前趙颙不過是一個藩王,行事務必要以平庸為上,免得惹了趙芮忌憚,這才沒能有什么功績的話,那旁人評價他“行事急躁”、“志大才疏”,“眥睚必報”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季清菱與顧延章坐著談了片刻,她近日反復翻閱陳篤才并李程韋的案子,又看了智信大和尚與松巍子的案卷,其實已是有了些進展,只是未有定論,今次見顧延章難得早早回家,因不想再拿公事叫他煩心,便只說些其余事情,眼見時辰不早,兩人各自洗浴,一并歇下不提。
季清菱心中有事,睡得不甚安穩,天才蒙蒙亮便醒來了。她前一夜話說得不少,水卻沒怎么喝,只覺得口渴異常,因見顧延章猶在酣睡,便把被子掀了,小心跨過對方的腰,翻身出去床邊的木柜上倒水,一口水尚未喝完,卻是忽聽得外頭有人輕聲推門,抬頭一看,隱約借著光認出那人是輪值的秋月。
秋月手見得季清菱已經醒來,登時松了一口氣,輕手輕腳走到近處,低聲道:“夫人,胡公事上來了人,說有急事,要請官人立時過府一趟。”
季清菱本來還有些迷糊,聽得她這一句,頓時清醒過來,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漏刻,居然還不到寅時,再抬頭往窗外,東邊太陽連半條圓邊都不曾冒出來。
她心中雖然奇怪,胡權畢竟是顧延章的上官,再時間尷尬,既是來叫,就沒有不去的道理,正要回頭,忽覺身后微動,果然顧延章已經醒了,口中含糊問道:“怎么了?”
***
顧延章踏進胡府的時候,外頭不過晨光熹微而已。
會客廳里還點著蠟燭,胡權站在大廳正中,明明一旁就是交椅,他卻沒有坐下來,而是團著雙手在椅子面前走來走去,等到聽得動靜,連忙急急上前問道:“延章,昨日你在宮中,太后可有問及李程韋殺妻殺母的案子?”
顧延章愣了一下,反問道:“怎么了?”
胡權沒有正面回復,又問道:“你昨日出宮之后,不在提刑司,卻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這話十分莫名,口氣中夾著三分不悅,仿佛對面那人出了宮卻不在提刑司中,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過一般。
顧延章并沒有放在心上,回道:“京中正在修渠,秋日雨水太多,道路多有坎坷,又兼那松巍子前幾日半路遭害,城中議論紛紛,正巧昨日天波門那一處好似出了什么事,守衛要去衙門回話的時候正撞上我,我便順路去了一趟金水碼頭。”
語畢,又補了一句道:“可是昨日提刑司中有什么急事?”
修渠乃是提刑司分內之事,顧延章此行本是正差,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則胡權聽了,面上卻是越發的難看,他跌足長嘆道:“李程韋、陳篤才二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顧延章倏地一下抬起了頭,只覺得這消息來得莫名其妙,急問道:“兩人案子尚未落定,也不曾結案,于情于理都輪不到大理寺接管,怎么會這般忽然被提走?”
當日他審李程韋,雖然證據并非確鑿,對方卻也不能自證清白,此后便被收押在監,以待審問。提刑司反復訊問未果,因事涉人命,未得供認,便向有司申請用刑。
縱然那李程韋是個狠角,可重刑之下,到底供出不少東西,結合實證,雖不能將他釘死,卻也多少能下判定罪。只是此案拖拉了許久,又因主犯牽扯出不少朝臣,顧延章早向先皇趙芮稟過,且等他回復。
而今趙芮一死,無數事情堆在一處,中書忙于新帝人選,張太后更是焦頭爛額,不僅李程韋,便是陳篤才的案子,也只好暫時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