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午巳時,少帥羅成才得知了先鋒官沈炯被對手生擒活捉的消息。這個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來的,而是幾個被釋放的幽州俘虜受博陵軍的委託帶給他的。
“李將軍,姓李說留沈?qū)④娫谒麪I中做幾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們都回家時,便將沈?qū)④姾推渌苄忠坏浪突貋?!”被釋放回來的隊正偷眼看了看羅成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敵人傳話。
他身上的鎧甲多出破損,殷紅的血跡已經(jīng)滲透了裹傷的麻布。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說話的聲音裡偏偏帶著極大的恐懼。彷彿昨夜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被對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膽汁。
“沈?qū)④娫觞N用的兵,爲什麼被敵軍包圍了都沒覺察?他沒派斥候麼?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羅成盡力壓制住騰空而起的怒火,低聲發(fā)出一連串追問。
“沈,沈?qū)④娕闪顺夂颍 标犝质腔炭郑质俏?。作爲幽州的新一代,他們不像老一代那樣久?jīng)沙場,所以無論經(jīng)驗還是膽識上都與前輩們無法相比?!霸谌齻€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個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個張開的大嘴……”
“然後,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殺了是不是?然後你們就跳進了別人的嘴中!”羅成的臉繃得緊緊的,粗大的青筋在額角上跳動。三個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沒有層次,互相之間也未打算呼應(yīng),先鋒沈炯簡直把襲擾戰(zhàn)當成了一次遊玩!
但他不能指責沈炯輕敵大意,在噩耗傳來之前,他自己不也認爲敵軍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麼?失敗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於東路軍整體上對敵人的輕視。對了,地形,還有關(guān)鍵的地形,博陵軍去年曾經(jīng)在河間剿匪,對該郡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強於幽州。李仲堅之所以選擇在葫蘆谷駐紮,本身就是爲了設(shè)置陷阱。
‘可惜我還傻頭傻腦地向坑裡邊跳!’懊悔、惱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羅成心裡交駁,令他恨不得立刻點兵出去與姓李的決一死戰(zhàn)。‘我不上他的當,他一定想再給我設(shè)陷阱!’理智告訴他,不能衝動,哪怕是眼睛已經(jīng)被燒紅,哪怕是心裡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殺,當斥候示警時,敵軍已經(jīng)撲上來了!”隊正接下來的彙報驗證了羅成的推斷正確。博陵軍充分地利用了葫蘆谷一帶的地形和夜幕的掩護,主營設(shè)在谷口,士卒們卻沿著山樑潛行到了谷外。抱著捉弄敵人心態(tài)的沈炯還沒等靠近目標,便已經(jīng)落入了對方的包圍圈。
“博陵軍的戰(zhàn)鬥力很強,互相之間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別是他們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進行攢射!”覺得有必要給主帥一些提醒,回來送信的隊正如實稟告,“弟兄們一上來便被打懵了,然後就被人分隔成塊。他們的騎兵也非常厲害……”
“夠了!”沒等他說完,參軍秦濟厲聲呵斥。敗軍之將總會給自己找藉口,把敵人戰(zhàn)鬥力誇得越強,越可以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弟兄們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陣而後戰(zhàn),我就不信敵人還能表現(xiàn)得那麼神勇!”
隊正無奈地低下頭,不再給自己製造更多的麻煩。他是敗軍之將,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換來別人的尊重?!蓴耻姶_實很強悍??!’想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nèi),兩千弟兄就全軍覆沒的事實,他又忍不住一陣陣心寒。除非老帥的虎賁鐵騎來,否則幽州軍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但這話他現(xiàn)在不敢說,說了也沒人會相信。
“沈?qū)④娔??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著隊正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羅成輕輕嘆息了一身,然後追問。
他也贊同行軍長史秦濟的意見,即:導(dǎo)致沈炯的戰(zhàn)敗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輕敵。接下來的戰(zhàn)鬥中,大夥一定要汲取這個教訓,正視敵軍,不再給對方可趁之機。
“沈?qū)④妿ьI(lǐng)弟兄們突圍,結(jié)果正遇到李仲堅!然後被對方打下了戰(zhàn)馬,然後大夥就都被捉了!”隊正啞著嗓子,頭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連一個照面都沒堅持住,就被對方走馬活擒。如果不是主將大人敗得太利落,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至於一落千丈。這又是一個需要一帶而過的實情。不僅僅因爲沈先鋒輸?shù)锰C囊,而且涉及到幽州軍高層中很多人的顏面。
“弟兄們被俘虜了多少,戰(zhàn)死的多麼?”把聲音儘量放得輸緩,羅成繼續(xù)追問。畢竟是初次獨當一面,他還無法做到漠視麾下的生死。兩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還沒有趕到,而束城的守軍已經(jīng)從一萬人降低到了八千。敵將簡直就是頭惡狼,要麼不開口,開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塊。
“別的隊屬下不清楚。屬下這個隊當場戰(zhàn)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輕傷、重傷不等。博陵軍把輕傷號全收容起來。重傷者當場就給了個痛快!像屬下這些只傷了皮肉的,大約是還有二十多人!”隊正的眼圈慢慢發(fā)紅,哽咽著回答。
他不恨敵人殘忍。與其看著那些受了重傷的兄弟哀嚎掙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們一程。如果換了自己一方獲勝,他也會主張這樣做。這就是戰(zhàn)爭,他奶奶的戰(zhàn)爭,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憐憫!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來人,送他去郎中那,給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下,要用好藥!”羅成知道自己再問不出更多的有用情報,擺了擺手,命令人帶隊正下去療傷。他還需要聽聽郎中的驗傷結(jié)果,才能確定報信者說的是否全是實話。戰(zhàn)場上的傷和故意製造出來的假傷不完全相同,有經(jīng)驗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辯得出真僞。
“謝過少將軍!”隊正衝羅成做了個揖,然後在兩名帥府親衛(wèi)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軍,臨到門口,他好像又想起什麼事情來,回過頭,大聲提醒道:“稟少帥,敵軍中有很多輕甲騎兵,弓馬非常嫺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羅成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等傷好後就升任旅率,到中軍來應(yīng)卯!”
“謝少帥提拔!”隊正知道羅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鬧了個大紅臉。表達完尷尬的謝意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遠。
情況已經(jīng)非常明白,李仲堅是情急拼命來了?,F(xiàn)在敵我雙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軍主力先攻破易縣,還是博陵軍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覆的間隙,少帥羅成慢慢從心頭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必須拖住李旭,爲父親所帶的主力贏得足夠時間。而拖延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堅守,只要幽州軍閉門不出,李仲堅即便長了翅膀,也飛不過數(shù)丈高的城牆。
“別讓那個傢伙到處亂說話!”行軍長史秦濟對敗軍之將誇大敵人戰(zhàn)鬥力的做法非常不滿意,低聲向羅成提醒。
“把所有歸隊者都送到彩號營靜養(yǎng),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門走動!”羅成點了點頭,迴應(yīng)。
陽光中,他的臉看上去棱角分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剛毅。就在剛毅的額角旁,幾縷不安分的頭髮打著卷,晶亮汗珠掛滿髮梢。
“咱們可以棄了魯城和平舒,以一點鎖定全局!”鷹揚郎將劉德馨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低聲建議。他的想法和羅成差不多,也是將兵力全部收縮到主營,放棄剛剛被幽州軍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沒膽量繼續(xù)向北進攻,幽州軍的全盤計劃便不會受到影響。
“當務(wù)之急是提醒從遠道趕回來的弟兄們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經(jīng)瘋了,白天急行軍,夜裡就敢搞偷襲。完全不拿麾下弟兄當人看!”斥候統(tǒng)領(lǐng)崔懷勝心有餘悸,建議羅成向其他兩路趕回來支援的袍澤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續(xù)作戰(zhàn),說不定就敢半路設(shè)伏,把另外兩支來自幽州的部隊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個死,臨死前反咬的那一口,傷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幾波,免得被對方發(fā)現(xiàn)後滅口!”羅成被崔懷勝的想法嚇了一跳,立刻設(shè)法補救。算時間,分散在魯城和平舒的弟兄們今天正在返回來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兩敗俱傷,這兩支兵馬剛好被他拉做死前墊背者。
“是!”崔懷勝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出帳。片刻後,隨軍郎中也送來消息,證明被放回來的彩號身上的傷並非敵軍僞造。與秦濟、劉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羅成大致確定了對敵方略。
“傳我的將令,緊閉四門!任何人不準主動出城迎敵。在弟兄們完全收縮回來之前,無論外面發(fā)生了什麼變故,敵軍如何挑釁,都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