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莫斐離開格雷邁恩區的路線,我們回到過去在教堂區找到了他。莫斐沒有讓車夫停在黎明姊妹會,而是在教堂區的一個客棧下車了。這里的空氣的確比外運河街干凈的多,晚風吹起非常涼快。教堂區顧名思義,這里教堂林立,成群各種禮拜堂和圖書館,學院,**部門,博物館,格雷邁恩國立大學也在這里,這里也被稱為大學區。巍峨偉大的圣光黎明大教堂的尖頂令人生畏,它高得幾乎沒有必要,但如果沒有大教堂的擎天,誰也說不準哪一天吉爾尼斯城會毀于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命運。因為沒有月亮,所以莫斐不是通過光線來看到尖頂的輪廓的,它巨大的結構遮擋住了月亮在云層后微茫的光,那是大教堂絕對黑暗的陰影,如同主宰整個城市夜晚的巨人。它的確是,它處于吉爾尼斯城的最中央,在白天俯視著商人廣場區的集市和貨物,軍事區林立的煙囪和在烏煙裊裊下埋藏的工廠,舊城區的公園、廣場、豪華大氣的宅邸和古樸雅致的大街小巷,以及莫斐抬頭仰望圣光黎明大教堂之所在的教堂區,每時所有的撞鐘人都會攀上鐘樓,絕美壯麗的鐘聲會編織成一朵無形的云彩,驅散吉爾尼斯城的陰霾,圣光降臨。然而在晚上,它守候著整個城市,是寂靜的守護者,警惕地注視著每一條街道和胡同,它都看得見。它保佑晚歸的人,為他們提起勇氣;它恐嚇夜賊夜盜,讓他們在暗影中顫抖。
“走呀。”芮內催道,莫斐才發現自己力拎著兩個人的行李在圣光黎明大教堂的威嚴下肅立許久,這時芮內還耷拉著腦袋,她完全沒睡醒,掛在莫斐胳膊上,這臟污的空氣把這純凈的修女害得好不慘。莫斐不愿孤獨,必然不會匆匆離開她。他推門進了客棧,訂了兩個房間,幫芮內蓋好被子,鎖上門,回到隔壁的房間睡了個好覺。睡著前他似乎聽到了流水聲,然后做了個淹死在酒桶里的夢。
不是蠟燭,而是煤油燈。莫斐在淹死的一剎那驚醒,瘋狂地喘著氣,但空氣中的氧氣似乎和啤酒里的一樣稀薄。在黑暗中他只看得到那盞煤油燈。他掙扎地爬到床的尾端,跪在床上使勁伸直胳膊才摸到一個金屬片,他挪動金屬片后火熄滅了,隨后一股黑煙溶入了黑夜里。莫斐希望自己得救了,他以為是煤油燈燒盡了屋里的所有氧氣,因為睡覺前他就認為玻璃罩后面過量的黑煙很不對勁。他想起芮內,可能她也睡得不好。他的胸仍然很悶,無論如何大口得呼吸頭暈都愈演愈烈。他只好打開窗戶。晚風如此涼爽,漫天的云是黑銀色的,它們通過這種顏色來傳達月亮的存在,卻忽視了星空的存在。莫斐終于明白無論外面空氣多糟,總是好于里面的。兩只夜貓在垃圾箱邊追逐,發出了輕微的噪音。莫斐看到如此寂靜冷清的街道,路燈如鬼火般燃著,感到一陣恐懼,于是把窗戶掩起來,掛上了鎖扣,保持空氣流通。風谷村有群星照明,沒人會感到害怕,盡使圣布蕾妮街的路燈在兩側點亮了整個街道,仍是不可避免的黑暗。他想重新入睡,但無法做到。他想起了查爾斯·瑞恩舅舅的期待,母親的期待,還有巴法羅神甫的期待。他要賺錢,他要賺錢養活他的家,還要為親戚的多年資助之恩報答。他躺在床上,頭卻枕在床梁上,直視著黑色,他有些適應黑暗的環境了,可以看到墻角沒有老鼠。他又想起了后天進行的占星學和歷史學考試,以及近在咫尺的大學生活。他要和很多城市的年輕人合租宿舍,他要去適應城里的所有風俗習慣。他覺這次旅途太過離奇,這個作為過去生活和大學生活的過渡段,他反而認為這是完全和曾經或既定的將來毫不相干的事情,是完全另一部分的人生,他始料未及。莫斐坐正,再一次想到了芮內,然后這個思想的種子如疾病般在他腦中蔓延,思考的主題不再改變。他想象著芮內睡覺的姿勢,或者她做的什么夢。他想也許應該為她打開窗戶,又想到自己親手把門鎖上了。兩天后芮內也將在同一天進入修道院,還會有多少機會再次見到她呢?她是個修女學徒,是的,然而她會變得越來越正規,必然的發展是他們將接觸得越來越少,可能總有一天他們不再相見。一個靜心于圣光的女孩,一個圣潔又純真的女孩,她在修道院的鐵壁后還會記起這只認識了兩天的朋友嗎?那些經文和祈禱,是否比莫斐更具有實質上的意義呢?莫斐無比害怕芮內會離開自己,他激動起來,更睡不著了。他往墻邊跑去,面對著冷冰冰的墻,芮內熟睡在另一側。
莫斐起床后發現自己還是睡著了,枕頭被踢到了地上。沒有鳥叫聲,當然沒有,但有禮拜堂撞鐘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這可能是兩座禮拜堂之間的附和,也可能是一座禮拜堂與其回聲,還有可能是禮拜堂之間的鐘聲與回聲的重唱。七點了,鐘聲從清脆變為渾厚,又被一聲清脆的覆蓋,再次變為渾厚,重復了七次。他下樓,來到吧臺前,看到店員正拿著鉛筆玩填字游戲。
“早上好。”莫斐對店員說。
“嗯哼。”店員頭都不抬。
“來兩筐面包吧。”
“面包免費,但你要先買咖啡。”店員用鉛筆后面的橡皮擦掉一行字母。
莫斐沒太明白:“免費?”
“先買咖啡才行。”
“那好吧,一杯咖啡,兩筐面包。”
“你需要買兩杯咖啡才能買兩筐面包。”店員終于抬起頭來,盯著莫斐,他的胡渣幾乎蔓延到了他的脖子根,“‘業余者’怎么拼?”
“A-M-A-T-E-U-R。”莫斐聽到店員發出一聲咒罵,填上了字母,“那我要兩杯咖啡。”
“要普通摩卡,卡布奇諾,白咖啡,拿鐵,達拉然式拿鐵,還是要壁爐堡摩卡?”
莫斐剛幫忙做了個拼字,就被蹦出來的這么一堆新詞難住了:“這都是什么?”
店員把一塊小木牌從吧臺上拿起又放回原處,不是把它拿給莫斐看,而是證明他剛才說的所有都寫在莫斐眼皮底下。莫斐認真地把菜單上的小字從頭看到尾,最后選了最便宜的白咖啡,兩杯,花了他三十紅毛。算上昨晚的住宿費,嗯,他還幫忙把芮內的錢付了,因為她昨晚困得實在是沒有知覺了,意味著他在這個客棧花了六個白毛七十個紅毛。每天都被他仔細掂量的錢袋輕了一點,但對于莫斐來說已經輕了很多。
他本來打算等芮內下來后一起吃,卻發現她已經坐在一個餐桌邊等他了,也買了兩杯咖啡和兩筐面包,她已經開始吃了,正專心地讀著報紙,一塊面包在咖啡里蘸著。
“你瞧。”莫斐把他買的早餐放到芮內買的早餐旁,“原來你也給我買了。”
“嘿嘿。”芮內只是抬頭單純地笑了下,莫斐卻為那多花的三十個紅毛而痛心,親戚們的錢可不是這么花的。也好,可以吃飽一點。
“睡得怎樣?”芮內問。
“沒你好。”莫斐觀察到了芮內戴著兜帽,“剛做完晨禱?”
“嗯哼,還把漏掉的晚禱補上了。”
“你睡得很好吧。”
“就是覺得空氣有點悶,沒別的。”
窗子上沒有泛陽光,圣布蕾妮街的氣氛也壓抑,現在吉爾尼斯城和玻璃上的灰塵一樣冷漠陰沉,讓人昏昏欲睡。
“你在讀什么?”
“關于……關于……呃……”芮內把報紙翻到前一版,讀出了大標題,“‘受賄證據確鑿,紡織業工會即將選定新的領袖’。”
“這是什么意思?”
“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一個叫維特·巴克的人說是什么道森集團的,但這個紡織廠就是道森集團的,工人們也是。他被自己公司的人賄賂了,然后和以前一樣干活,卻引起了工人們的不滿……我不明白,我確定我漏了點什么。”
“‘……巴克的說服并沒有起到董事會期待的效果,反而被工會成員以上法庭被警告……’你讀這一段了嗎?”莫斐看著把芮內藏在后面的報紙背面,“在后面這一版。”
芮內把報紙翻了過來:“就是這。吉爾尼斯城的報紙怎么印得亂七八糟的?東一塊西一塊讓人誤會。”
也許它的目的就是讓人誤會,莫斐的潛意識說。“因為每一版都需要三個以上的廣告。”他最后回答,“查爾斯·瑞恩舅舅喜歡收集城里的報紙,小時候他總給我讀報紙上的故事。”
芮內撅起嘴唇,把報紙折起來,放到報紙架上。莫斐看到日期是七月四日。“不過我覺得,這里的填字游戲也是夠無聊的,有點太簡單了。”芮內評論后開始專心吃早飯,莫斐感到店員的目光從吧臺往這邊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