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整個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藍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無數(shù)的宮殿發(fā)出璀璨的光,輝煌宏大,端正莊嚴,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陰暗晦澀。
這個夜里發(fā)生過無數(shù)的事,然而隨著光明的到來,一切都無聲無息地消弭了。
退思閣里簾幕低垂,馥郁的香氣不曾隨著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舊縈繞在綾羅中沉睡的兩個人身上,黑發(fā)和藍發(fā)糾纏在一起,色彩幽然,曖昧而嫵媚。
沒有下人來叫醒,卯時三刻羅袖夫人準時睜開了眼睛。
不同于帝都種種妖魔化的傳聞,被傳說成生活糜爛的她,其實并不如別人想象中那樣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貫有著良好的作息習慣。
每夜亥時入定后準時就寢,卯時日出時便自覺地醒轉(zhuǎn),開始在庭院里靜坐沉思。辰時進食,巳時開始處理族里各種日常事務……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條,安排得緊湊而飽滿,不同于大部分門閥貴族的驕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睜開了眼睛,卻并未如平常那樣及時地起身。
她躺在華麗的大紅西番蓮鮫綃被里,怔怔地看著垂落的織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來。顯然是昨夜那一場狂歡令兩人都筋疲力盡,枕邊俊美的少年還在沉睡,呼吸均勻而悠長。他的手臂橫在枕上,摟著她的肩膀——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姿式。
羅袖夫人出了一會兒神,仿佛慢慢回憶起了昨夜發(fā)生的一切,伸手從榻邊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頭喝了一口,垂下了眼簾。
她靜靜側(cè)過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寵,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顫動。雖然活了兩百年,但容貌依舊清秀如少年,水藍色的長發(fā)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樣的肌膚上,身上留著昨夜狂歡后的痕跡,也夾雜著昔年受傷后留下的疤痕,散發(fā)出一種純澈而妖異的美。
“凌。”她低低嘆息,忍不住抬起手輕撫他的唇,眼神復雜。
凌動了一動,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將醒未醒地模糊應了一聲,手臂搭上她的肩頭。
羅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對面銅鏡里自己的模樣——晨妝未上的女人韶華已逝,蓬亂的頭發(fā)下是蒼白的臉,眼有些浮腫,勞心和縱欲的痕跡布滿了眼角眉梢,體態(tài)已經(jīng)略微顯出了豐腴。多年來放縱的生活令她漸漸由內(nèi)而外的被侵蝕,看著鏡中那張臉,她再也記不起自己曾經(jīng)年輕清澈過的眼神,記不起自己曾經(jīng)是個怎樣單純懵懂的少女。
老了……這么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齡。
三十八歲。對于冰族而言,這個年紀已然不再年輕,連她的女兒都到了出嫁的年齡——這種放縱荒唐的日子,又還能過上多久呢?而他,卻有著千年的生命。他和她,畢竟從任何方面看,都是完全不匹配的。
她嘆了口氣,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同時放下了撫摩著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經(jīng)悄然醒轉(zhuǎn),半夢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樣捉住了她的手,湊到了唇邊,一根一根地親吻她的手指,親昵而慵懶,帶著情欲的甜味——羅袖夫人一震,下意識地將手往回收。這種與往常不同的失態(tài),令朦朧中的凌徹底地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間也回憶起了昨夜的種種。
對視的瞬間,兩人之間居然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感覺,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開了視線,感覺臉頰微熱——這種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著兩人之間關系的微妙改變。
氣氛忽然變得奇異而沉默,無論是誰一時間都找不到話來打破僵局。羅袖夫人從榻上坐起,從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緩緩走到了窗前。
凌看著她的背影,也沒有說話。他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多年來一直佩戴著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個妖魅刻毒的男寵角色。他在面對碧的那一刻,做出了最終的選擇,舍棄了過去而選擇了留下——然而,卻不知道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后,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她。
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在把那個垂死的鮫人從巫羅手里救出來的時候,權傾一時的冰族貴婦也從未料想過、兩人之間簡單直接的主奴關系會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
羅袖夫人推開窗,默默看著朝陽中的花園,讓清晨的風吹上自己滾熱的臉。許久許久,她終于開口,靜靜地說出了一句話——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氣,忽然間笑了起來:“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間,露出如此妖異和無所謂的神情,仿佛昔日那個魅惑眾生的男寵又回來了——不錯,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過是“一直這樣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記昨夜的種種,才能讓一切和原來一樣吧?
她果然是一個聰明而又決斷的女人。
“我要出去辦事了,”羅袖夫人關上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再睡一會兒吧。”
門闔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軟的被褥,華麗的錦緞猶如海洋一樣將他湮沒。那一瞬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再也不去想更多的事情,只是在甜膩的薰香味里醺醺睡去。
同一個清晨。
飛廉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晨曦初露。簾影下,身側(cè)的人還在沉睡,鼻息細而綿長。他忍不住伸過手,輕輕撫摩她散亂發(fā)絲下美麗的臉。
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會有一種寧靜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得到的遠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別是心情煩亂的時候,看到碧的臉,他也會覺得心里忽然安靜起來。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靜靜將頭靠在他肩膀上。
飛廉沉迷地凝視著她沉睡的臉,忽然有一些詫異,觸摸了一下她的臉,發(fā)現(xiàn)有濕潤的感覺,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幾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間,仿佛淚水一樣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驚地看著身畔沉睡的女子,低聲喃喃。
“唉……”碧輕輕嘆了口氣,在睡夢中轉(zhuǎn)了個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聽見了淚水落下的聲音。
凌?那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飛廉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迷惘:原來,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們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達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聽到了門外下人們凌亂的腳步聲,一路逼近過來,伴隨著驚惶的勸阻聲:“公子還在休息!請小姐留步!”
不過顯然對方身份顯赫,那些下人們只是一味勸阻,卻攔不住闖入的人。
“飛廉!”來人急匆匆的過來,一路高聲喊了起來,“你在哪里?快出來!”
一聽那個聲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她、她瘋了么?居然闖到府里來了?!
“飛廉,出來!”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間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聲音里帶了微微的顫抖,已經(jīng)顧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來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長衫開門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顧喊著他的名字,完全不顧周圍那群無措而好奇的家丁。飛廉看到她也是蓬頭亂發(fā)素面朝天,顯然同樣未曾梳洗就直接闖了過來。這個丫頭,難道瘋了么?碧還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氣。
她臉上一直帶著某種強自克制的驚惶,此刻一看到飛廉,忽然間就哭了出來。
“怎么了?”飛廉又是吃驚又是尷尬,連忙走過去。
“我……我昨夜已經(jīng)聽說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顫的厲害,哽咽著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著心里極大的驚慌和恐懼,“怎么辦?怎么辦啊?”
飛廉驟然明白過來,臉色也是唰的蒼白,抬頭對著旁邊仆人們厲叱:“都給我下去做事!呆在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們吃驚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氣,連忙告退。
然而每個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曖昧的神色,一路頻頻回顧——看來,公子也是個表里不一的人呢!雖然嘴里一再說死也不結親,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過也是……明茉小姐的母親是出了名的風騷,女兒放肆一點也不奇怪吧?
飛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將明茉拉到了房間里,低聲:“云煥出事了?”
明茉咬著牙,仿佛用了極大的力量才把哭聲逼了回去,默默點了點頭。
“以失職罪處死么?”飛廉咬了牙,低聲,“怎么可能,元老院說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處死……”明茉終于開口了,聲音還是控制不住的顫抖,“今早季航偷偷對我說……是、是……滅族!”
“滅族!”飛廉霍然站起,失聲驚呼。
“云家,滅族。”明茉終于忍不住哭出聲音來,只覺得全身都沒有了力量。飛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沒有說話,臉色沉郁而復雜,顯然有極其激烈的情緒在內(nèi)心交錯起伏。他必須極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失去控制。
“命令已經(jīng)下達了么?”他低聲問。
“嗯。”明茉極力忍住哭泣,說話漸漸恢復了條理,“季航說,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帥就帶著軍隊過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終于忍不住,飛廉狠狠往墻上錘了一拳。
“怎么了?”后堂傳來碧吃驚的低呼,“飛廉……外面怎么了?”
腳步聲從后面轉(zhuǎn)出,然后驀地停住。碧穿著睡袍揉著眼睛走出來,喃喃地問,乍然一看到靠在飛廉肩頭的明茉,頓住了腳,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然而此刻飛廉不顧上她復雜的表情,只是抓著明茉的肩,連聲問:“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聲音低了下去,顯然筋疲力盡,眼眶紅腫,“我出來的時候,還沒看到有軍隊沖進含光殿……不過,也是遲早的事了。”
飛廉沉默下去,雙手慢慢開始發(fā)抖。
“怎么辦,飛廉公子?”明茉絕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誰都無法更改……他們、他們要把云家全部殺光!”
飛廉眼里閃過雪亮的光:“明茉,雖然外面很危險,可是你能帶我去看看么?”
“當然。”明茉斷然回答,毫不猶豫。飛廉對著她贊許地笑了一笑,立刻沖到內(nèi)堂,迅速地開始換上衣服。他沉聲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找晶晶的下落。”
“別去!”鮫人女子一直在旁聽,此刻不由脫口驚呼,試圖攔住他——因為她注意到他換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過戎裝!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須去。”飛廉甩開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殺了云煥!”
“可如果你去了,他們會殺了你!”碧厲聲阻攔,“別去!”
飛廉在門口站住了腳步,冷笑起來,那種笑容里有著某種自厭的苦澀:“放心,不會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們可不敢象殺云煥那樣殺我。”
“可你不值得為那種人冒險!”碧失聲,掩飾不住對那個冷血少將的厭惡——這些年來,多少同族死在了那個破軍手上?如今帝國內(nèi)部相互傾軋,自相殘殺,能順便把那個滿手鮮血的屠夫處死那是最好了,飛廉為何卻非要卷進去阻攔這件事?
聽得那句話,飛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腳看著她,聲音轉(zhuǎn)為從未有過的嚴厲:“碧,你知道的,云煥是我朋友——為了你,我可以茍且偷生逃離戰(zhàn)場;但為了他,我同樣可以反過來!”
碧怔怔地看著他,飛廉推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兩人短促地說了幾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諧——那個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換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裝,整個人就完全變了,仿佛從一塊溫潤的美玉驟然變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劍。
她忽然覺得陌生:這樣殺氣凜冽的飛廉,從未在她面前出現(xiàn)過。
碧低下了頭,深深將臉埋入了手掌——她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兩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有他的堅持,他的信念,他為之不顧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腳下所站的土地,卻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來,到了必須做出取舍的時候了。
不顧別人驚詫猜疑的目光,飛廉拖著明茉在街上飛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陽坊已經(jīng)被軍隊封鎖了,里面?zhèn)鞒黾妬y的哭喊聲,不停地有一戶戶的貴族被押出來,推入一邊的囚籠,每個人都是絕望而瘋狂——那些,都是云家發(fā)跡后,一同雞犬升天的親族。
云家本來和親戚關系就淡漠,到了這一輩更是少有走動,幾乎是三個孤兒相依為命。然而,一夜之間青云直上的人總不會缺少四處冒出來的遠親舊友,源源不斷的有任不遠千里從云荒各個地方過來認親投奔——于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幾年之中擁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雞犬,享過升天的福氣,卻不料還有一日從云端跌下的慘禍。
然而飛廉顧不上這些人,他拉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茉飛奔,在她的指點下繞開了一個個軍隊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門尚自緊閉,顯然軍隊還未闖入圣女的住所。
“別、別從正門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門口……門口被巫彭元帥的親兵把守著……走西邊小巷上的長樂門……”明茉彎下腰,撐住膝蓋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帶兵看著那里……說不定可以……”
“好!”飛廉明白過來,點了點頭,“你先留在這里。”
“為什么不帶我去?”明茉眼里放出了光,“帶我去!”
飛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為止吧,還是不要再為了云煥卷入這件事了——我最多被人指為不肖逆子、終身不被重用罷了。而你是女子,須顧及自身的聲名和家族的聲譽。”
“你怕我的名聲壞了?”明茉冷笑起來,“沒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飛廉怔住,直到這時才陡然想起面前這個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驚之下連忙分辯:“不,明茉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卻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么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頭一笑:“何況,有這樣一個母親,還談什么家族聲譽呢?——我無論怎么做,也不會比她更荒唐吧?”
那個名門貴族小姐小鹿一樣跑了出去,輕捷而決斷。飛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門閥小姐還真的大不一樣啊。他追上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跑到了長樂門口,沖過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個甲胄鮮明的軍人急促地低聲交談著什么,那個軍人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抬頭看了他幾眼。
“飛廉!”她對著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過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qū)Ψ浇榻B:“季航,這就是飛廉——”
他微微覺得詫異,下意識地縮手,卻被她瞪了一眼:“飛廉,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說了,你是云少將的同窗,特地來勸說云家姐弟不要心懷抵觸,好好的開門出來聽從帝國發(fā)落。”
“哦……”飛廉陡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是,是的!”
季航微笑起來,伸過手:“飛廉少將,久聞大名。”
他的笑容里有某種迎合之意,顯然知道面前這位年輕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國務大臣巫朗最寵愛的孩子——季航一貫是個識時務的人。
飛廉按捺住了焦慮:“季兄,在下想進去勸一勸云煥,希望行個方便。”
“這個啊……”季航露出為難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貴手,在下容后必報。”飛廉一邊溫文地開口,一邊卻暗中伸手握住了劍柄——若是看守的軍隊不能放行,那無論如何,就是硬闖也是要進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從小這個遠房表哥就對自己百依百順,還從未有過拒絕的時候,此刻卻如此拖拉,顯然是顧慮頗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著他,“讓我們進去吧,就半個時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對娘說表哥很能干,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于母親,她心里是明鏡也似的。
然而,盡管他們兩人如此懇求,季航依然是搖了搖頭,低聲:“不是我不讓你們進去,只是……”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含光殿,苦笑起來:“你以為巫彭元帥不想早點進去?——只是進不去啊!”
進不去?兩人齊齊一驚。
“怎么?”飛廉詫異——云煥已然殘廢,云家三姐弟居于此處,隨便一個軍人都可以闖進去,又怎會讓大軍壓境都無法進入?
“你去試試。”季航指了指那扇緊閉的側(cè)門,“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門。”
不等飛廉轉(zhuǎn)身,明茉已經(jīng)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門:“沒什么異常啊……你看——哎呀!”
話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門之間陡然閃現(xiàn)出劇烈的光,她整個人驚叫著向后飛出!
“明茉小姐!”飛廉一點足,飛身上去將她攔腰抱住。巨大的沖擊力迎面而來,他向后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腳,驚疑不定地看著那扇門。
“那個門上有東西!”明茉在他懷里驚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嘆息,“一早包圍含光殿后,我們已經(jīng)試過了很多次。”
飛廉放下了明茉,按劍上前,離了一丈的距離站住,然后凝氣驟然揮出一劍。錚然巨響中,門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傷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錯,這個門上,竟然附上了某種奇特的力量!
“連巫彭元帥也進不去,”季航眼里有敬畏的神色,“元帥親自試了一次,同樣被擊退——于是便什么話也沒說的回去了,只是令我們嚴守著,不許里面人出來。”
飛廉和明茉交換了一下眼神,均有驚喜交集的表情——連帝國的軍神,巫彭元帥也無法打開?神殿里的云家姐弟,到底用了什么樣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從智者那里得到了某種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這回的事情,可有點麻煩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脫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頓住口,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這樣的跑出來,姑母大人一定會很擔心呢。”
明茉驟然紅了臉:原來,既便她拉著飛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對著飛廉微微一抱拳:“飛廉兄,今日一晤,深感榮幸,希望日后多多親近——在下軍務在身不便多言,兩位還請自便了。”
“季兄請便。”飛廉回禮,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無意義。
他拉著明茉從軍隊里走出,后者還是戀戀不舍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猜測著含光殿里姐弟三人如今的情況,禁不住地擔憂。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飛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腳,“你家里人一定著急了。”
明茉一怔,臉便是紅了紅——一早聽了消息心急如焚,顧不上梳洗便沖出去找他,如今頭發(fā)蓬亂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亂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狽吧?
“很丑?”畢竟還是愛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飛廉微笑起來,安慰,“很美——帝都小姐里沒一個能比得上。”
明茉雙眉一蹙,怒:“你笑話我!”
“沒有。”飛廉正了臉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樣。”
明茉眼睛一亮,顯然也是很高興聽到未婚夫婿的夸獎,脫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樣呢!——原來我還以為你只是個酒囊飯袋的紈绔子弟而已。”
兩人相對微笑,感覺多日緊繃陰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門口,明茉停了下來,眨眼一笑,“說不定我們成親后,還真的可以好好相處呢。”
成親?飛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對了,他居然忘記了這個女子從未否定過這門婚事。
她顯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為云煥奔波,卻也明確地知道這一門婚事事關重大,不是她一個人可以任性的去決定是否接受。她并未打算背離家族來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卻是下過了決心,不再接受這門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話,對這個女孩來說,也實在太殘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可是,對不起,我……”飛廉抬起頭,遲疑地開口,“已經(jīng)有了碧……所以對于這一門婚約,我其實并不打算接……”
他盡量把話說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臺階上怔怔看著他的身后,仿佛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一邊聽著,一邊臉色已然開始變化。
“不用再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臉上隱隱有怒氣聚集,忽地沖口而出,截斷了他的話,“你跟我說有什么用?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親說個清楚!——早斷早好,拖拖拉拉算什么男子漢?”
飛廉被她忽然爆發(fā)的怒氣驚住。少女怒氣沖沖轉(zhuǎn)過身去,拉開了門,臉上難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種受辱后的憤怒,頓住腳,留下最后一句話——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個鮫奴爭寵!”
重重關上門,她靠在門上,急促地喘息,感覺心里的厭惡和憤怒層層涌上來——是報應么?高貴而放蕩的母親被鮫人所迷惑,離棄了他們父女,給整個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后,她的女兒卻被一個鮫人搶去了未婚夫!
真骯臟……真骯臟!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要和鮫奴分享一個丈夫!
門在眼前重重闔上,飛廉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綠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你都聽見了?”
碧卻側(cè)過臉去,身子微微發(fā)抖,似在極力掩飾內(nèi)心翻涌的感情——她本是擔心他的安危,隨后跟了出來查看,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番決裂的話。
“你看,”飛廉微笑著走下臺階,將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頭看著她,溫柔地低聲,“現(xiàn)在,你不必再擔心什么了。”
碧低著頭沒有看他,肩膀微微發(fā)抖。忽然,淚水就簌簌落到了塵土里。
四門緊閉,含光殿里,是死一樣的寂靜。
殿里簾幕低垂,供奉著的神像下燭光如海,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組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狀。超出一般火焰該有亮度的光從那些供奉神的燭陣中射出,彌漫在室內(nèi),仿佛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質(zhì)的東西。
這些凝固的光是血紅色的,分成四束從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邊的四扇門,無論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動。然而每經(jīng)受一次劇烈的撞擊,神殿里那些燭火就會應聲發(fā)出奇異的抖動。
一襲白衣在燭海中翩芊旋轉(zhuǎn),宛如一羽白鶴。
云燭閉著眼睛,手心結印,嘴里吐出奇異的吟唱,整個身體居然虛浮在半空,凌駕于那個光之陣上空。隨著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風一樣地點過那些燭盞,手揚處,那些微弱下來的燭光便再度亮起。
三個時辰之后,外面的撞擊聲終于停止了,應該是奉命攻入的軍隊暫時偃旗息鼓。
就在這一瞬間,云燭身形一頓,頹然墜向無數(shù)的火焰。
“姐姐!”云焰終于忍不住驚呼出來,撲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經(jīng)心驚膽戰(zhàn)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緊張和恐懼,抱著失去知覺得云燭嚶嚶哭泣起來,全身發(fā)抖。
云燭臉色雪一樣白,手無力地垂落,潔白的廣袖上有血跡慢慢滲出。
云焰連忙解下衣帶,替她包扎手上的傷口,卻發(fā)現(xiàn)那些傷口極小極深,位于十指的尖端,仿佛有鋒利的長針從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脈。
“姐姐……”云焰怔怔地看著,明白過來,忽地側(cè)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燭光。
——血紅色的燭光下,銀質(zhì)的燭盞內(nèi),盈盈盛著的卻是殷紅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術法,以阻擋外面那些沖進來的軍隊?!云焰驚駭?shù)乜粗謩×业匕l(fā)起抖來,止不住從唇角吐出了一聲尖叫。
“云焰……我沒事。”被那一聲尖叫驚醒,云燭悠悠醒轉(zhuǎn),支撐著坐起,將幼妹攬在懷里,“我跟了智者大人幾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親自傳授的術法,他們、他們沒那么容易進來的。”
“嗯……”她怯怯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軍隊急速的跑動聲,似乎在上一輪闖入不成后,又有新的策略出來。
云燭卻是出乎意料的冷靜。走到神殿的門邊,側(cè)過頭,靜靜地聽著外面的每一種聲音:風里有奇特的鳴動,仿佛有巨大的鳥類在空氣中穿行,逐漸的逼近。這、這難道是……
“御前侍衛(wèi)隊散開!協(xié)助鈞天部,進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決斷而凌厲,帶著多年來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氣勢。
——巫彭大人?云燭怔了怔,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里有悲哀也有驕傲。
“姐姐?”云焰吃驚地看著她。
“居然逼得那個人出動了征天軍團呢……看來,我給他帶來了很大困擾吧?”云燭喃喃,在燭光中仰起了臉,極力抑制住眼里漸漸充盈的淚水,“真是想不到啊……我這一生,居然還可以和堂堂一國元帥對陣!”
云焰驚訝地抬頭看著,發(fā)現(xiàn)長姐眼睛里居然有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一瞬間,這個溫柔沉靜白衣如雪的圣女、仿佛煥發(fā)出了戰(zhàn)士才有的光芒!
頭頂?shù)奈宋寺曉桨l(fā)密集,整個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動,噗的一聲,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么東西凌空射中了屋頂——云燭知道,那是風隼發(fā)射出了長索釘住了目標,片刻后,便會有一整個小隊的帝國戰(zhàn)士足踏飛索從天而降。
她沒有驚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撫摩著云焰的頭,憐愛地看著這個年方十八歲的幼妹,低聲:“小焰,你回內(nèi)堂去把熬好的藥端給二弟,嗯?”
“噢……”云焰怯怯地應了一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轉(zhuǎn)回了內(nèi)堂。
看著幼妹離去,云燭甩掉了剛剛包上的綁帶,將纖細蒼白的手舉到了面前,用微弱的聲音再度吐出了低緩的吟唱——隨著那奇異的咒語,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云燭眼里陡然煥發(fā)出冷光,以肩為軸揮動手臂,瞬地將血在地上抹開!迅速劃出一個圓,雙手結印,按在那個人血畫成的陣內(nèi),念動了禁咒——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在咒語吐出的瞬間,地上血繪的六芒星里陡然發(fā)出了巨大的紅光!
紅光從地面凸起,呈半球狀迅速擴散,轉(zhuǎn)瞬就將整個含光殿籠罩在結界內(nèi)。屋頂上發(fā)出喀喇的斷裂聲,那些釘住的銀索在光線中如融化般紛紛斷裂。已經(jīng)掠低俯沖而來的風隼在一瞬間重新拉起,擦著結界呼嘯而去。而那些來不及躲開的、就在遇到紅光的剎那間被粉碎!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東西!”風隼上傳來帝國戰(zhàn)士的驚呼。
含光殿外,華蓋下的指揮者望著驟然騰起的紅光,眼神變了變,喃喃:“九字大禁咒?圣女獨有的術法啊……這個孩子,看起來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稟元帥大人,風隼著陸失敗!”有下屬匆匆上來稟告,“請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還能如何呢?”巫彭望著那一道血紅色的光,眉頭微微蹙起,“這是連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術啊……嚴加防守,暫時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是!”下屬領命退下。
旁邊的金發(fā)女侍從眼里露出擔憂的光:“大人,這樣行么?”
“沒事,蘭綺絲——以她的靈力,這種燃血之咒,支持不過三天。”巫彭冷冷開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場相識,這次,就讓那個孩子盡情地去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這一生中,還從未如此竭盡全力過。”
含光殿的后堂里透入淡淡的光線,垂落的簾幕忽然紅了紅。
“這是什么?!”一直死去一樣人忽然動了,沖口而出。
“啪”,云焰本來就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陡然聽到這句話,不自禁地一驚,手里的藥盞灑落在病人的身上,滾燙的藥汁瞬間浸透了綁帶。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敢抬頭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連聲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于是不同母親所生,在童年時她一直受寵,而早早失去了母親的大姐和二哥卻沒有同樣美好的童年——因為父親長年駐守在外顧不上家里的事,所以母親就對兩個拖油瓶的姐弟肆無忌憚地刁難。
在一個冬天的夜里,將從五十多里外汲水歸來的兩個孩子關在了門外,一任拍門聲回響在砂之國半夜令人血液凍結的寒氣里。
“這一對小雜種身上,流著來自他們母親的不潔之血呢!如果不是為了‘那種血’的緣故,我們?nèi)逡膊粫涣鞣旁谕馍习倌辏 甭犞粚号陂T外寒風里嘶啞的喊,母親咬著牙,恨恨地低語。然而,話音未落,大門就轟然碎裂了。
木屑紛飛中,她驚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門口,手里拿著柴房里寒光閃爍的利斧,就這樣生生劈開了門。云煥看著安然坐在溫暖爐火旁的母親,一言不發(fā)地提著利斧,一步一步走過來,冷冷看著她們兩人,眼神可怕
那一瞬間,她恐懼地尖叫起來——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殺她!
那一夜,幸虧云燭及時地阻攔了逼近繼母的弟弟。從此以后,母親仿佛也心懷畏懼,不再敢過度的逼迫這一對姐弟,只是對他們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饑寒交迫在外面流離失所。甚至在幾年后曼爾戈部發(fā)生動亂、云煥被擄為人質(zhì)的時候,母親不但沒有設法營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在她六歲那年,長姐出乎意料地當選為圣女,于是一切全都改變了。
這一對姐弟變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奪目,高高在上,一躍成為大陸上擁有最高權勢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親在內(nèi),都恭謹而討好地匍匐在他們腳下,不惜用盡種種奴顏婢骨的手段,來換取從流放地回歸帝都的特赦。
經(jīng)過母親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來到了姐姐和哥哥身邊。然而地位的驟然轉(zhuǎn)換,讓她一直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尤其怕這個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會輕易的忘記早年受過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緣的牽絆,即便是過了十幾年,即便是他已然脫胎換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和冷漠。
那是猛獸一樣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會把自己和母親給殺了罷?
一直以來她都怕這個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識地涌出恐懼和厭憎來,恨不得立刻轉(zhuǎn)身逃開——既便如今他已成廢人,同樣也帶著說不出的凌厲氣息,令她恐懼。
“不用擦,”云煥不耐地皺眉,“愚蠢,我的身體現(xiàn)在根本沒感覺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顫抖,死死忍住了轉(zhuǎn)身就逃的沖動——為什么?她本來就該是最受寵的!為什么要輪到她來伺候他?哥哥是個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殺了她吧?
“我問你外面怎么了!”云煥瞬地睜開了眼睛,盯著她,“云燭呢?”
“姐姐她……她……”云焰低了頭,不停顫抖,卻不敢說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擋著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什么?!”云煥驀地一震,喃喃,“怎么可能擋得住……難道她,她是在用……”
紅光繼續(xù)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紅。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聲,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體根本沒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無力地往后倒去,跌靠在了軟枕上。云煥劇烈地喘息著,眼里露出瘋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邊的光劍,然而筋脈盡斷的手指根本無法握緊劍柄,只是微微一動,那個銀色的圓筒就咔噠一聲滾落在地上。
云焰驚駭?shù)氐雇耍茉谝慌裕粗绺鐠暝鴿L落在地上。
紅光透過帷幕映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地獄里浴血歸來的修羅。他抬起的手腕無力垂落,手腕上的傷痕仿佛忽然又裂開了,鮮血一滴滴落下。而綁帶之下,有金色的光仿佛活了一樣的在蔓延,漸漸從肩膀的位置向著心臟侵蝕。
云煥劇烈地喘息,仿佛強行克制著體內(nèi)漸漸失去控制的某種力量——他的眼神極其可怖,隱約之間竟然閃出金色的光芒來。
這、這是什么?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簡直是個怪物!
她再也無法呆下去,尖叫了一聲,踉蹌倒退到了門邊,返身就沖了出去。
“紅色的光……那是什么?”帝都東北角的府邸中,飛廉望著天空喃喃。他已經(jīng)被碧半請求半強迫地換下了一身戎裝,恢復了平日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然而眼神卻還是緊繃著的,無法放下對朋友安危的擔憂。
“好厲害的結界。”碧輕輕開口,神色復雜。
“留在智者大人身側(cè)那么多年,總不是白留的。”飛廉吐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沒想到圣女居然還是這么厲害的戰(zhàn)士……不可思議,智者大人到底有什么樣的力量啊!
“那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
“嗯。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給找回來。”飛廉點了點頭,回身,“碧,你早上有帶人再去找過么?”
碧微微一驚,迅疾掩住了眼里的表情,鎮(zhèn)定地回答:“有啊!府里上下翻遍了,還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說,似乎在鐵城看到過這樣一個孩子。”
“鐵城!”飛廉沖口而出,失驚,“難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嘆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紀小,又聽不懂冰族的話,這幾天你一直沒空陪她,她出來得久了,可能覺得寂寞了吧?——你本來也不該把她從父母身邊帶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飛廉喃喃,“所以,我覺得可以給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里閃過不易覺察的冷笑——將一個毫無保護自己力量的孩子從父母和家鄉(xiāng)帶走,帶入到骯臟冰冷的權力之都,用珠寶裝飾她,用美食哄騙她,予取予求地嬌慣她……這,就是他這個階層的人,所能想到的“報答”么?
——這,只是把那個無辜的孩子拖入了一個黑暗的漩渦而已!
“我去鐵城看看。”飛廉卻急著往外走,“你跟我去么?”
碧遲疑了一下,最終轉(zhuǎn)過了頭:“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飛廉低聲囑咐,轉(zhuǎn)身輕輕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連忙扶住了身側(cè)的案幾。不,不能再猶豫了!大事臨頭,她必須盡快行動起來!
今日,文鰩魚傳來了訊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終于抵達了帝都!
飛廉帶了府上的仆人來到了鐵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著晶晶的畫像沿著各條街詢問。帝國等級森嚴,階層對立。鐵城街頭甚少看到有來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飛廉拿著畫像過來詢問的時候,那些百姓竟然個個露出畏懼的表情,躲躲閃閃不肯多說。
飛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馬蹄聲迅疾而來,行人連忙紛紛躲避。
他詫然抬頭,竟然在街頭再度看到了青絡——后者正匆忙地帶領隊伍往城外趕去,行色匆匆,和他并肩而行的是衛(wèi)默少將。青絡看到飛廉也是微微一驚,勒住馬在他身側(cè)停了一下:“你來鐵城做什么?”
“怎么?”很詫異還能在帝都看到他,飛廉頓住了腳步,“你還沒出征?”
“現(xiàn)在不就在出征么?”青絡不耐煩,“可沒你這個賦閑的輕松。”
“你出征怎么還騎馬?你是征天軍團的,應該是駕駛風隼或者比翼鳥才對啊。”飛廉打量著一身戎裝、坐在馬上的青絡,吃驚,“難道……你被貶往鎮(zhèn)野軍團了?”
“呸呸,烏鴉嘴!”青絡虛空抽了他一鞭子,“去葉城要風隼干嗎?”
“葉城?”飛廉吃了一驚,“葉城怎么了?”
“發(fā)現(xiàn)了復國軍的蹤跡。”青絡壓低了聲音,蹙眉,“聽說有人告了密,揭發(fā)出星海云庭和復國軍有聯(lián)系的情報——巫羅大人還在帝都議政,就先派我和衛(wèi)默過去彈壓。真是很麻煩啊……怎么到處都是動亂!”
“星海云庭……怎么會?”飛廉記起了,那是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
“天知道。反正啊,這些鮫人沒一個安分的!”青絡直起了腰,策馬,“這次非要去把他們一個個套上鐵圈不可!”
他策馬沖出了幾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過,你那個朋友,破軍少將,運氣可真不錯呢——巫真的那個結界連元帥都破不了,居然讓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飛廉脫口反問,臉色卻變了——他沒有想到云燭的結界,居然只能維持那么短的時間。
“嗯,三天后,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絡點了點頭,忽地附耳低聲,“所以……如果你還想救他,就要趁這三天!”
不等飛廉再問什么,青絡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當我沒和你說過這些。”
再也不答話,他返身策馬離去,跟上了向著水底御道進發(fā)的部隊,將一個鎧甲鮮明的背影留給了怔怔出神的飛廉。
鐵城是一個方整簡潔的城市,按里坊制度將城區(qū)嚴格地劃分為諸多小塊,共設一百零八個坊,居住的均為冰族平民,大都以鑄造武器為業(yè),由帝國同一管理和發(fā)給薪餉。各坊各有名稱,均為正方形,四周筑圍墻,每邊長三百步,即一里。三條經(jīng)緯大街穿過鐵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棧、集市等建筑,而每個坊里面亦有井字街。
“請問,閣下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小女孩來過這里?”飛廉沿路問下去,在一家鐵鋪里截住了一個匆匆往外走的人。
“沒有。”那個人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了兩個字便準備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飛廉的臉,忽地怔了怔,“飛廉少將?”
不想在鐵城還有平民認得自己,飛廉吃了一驚:“閣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過三十上下,劍眉星目,精壯軒昂,穿著一般鐵城匠作的裝束,敞著襟懷,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來,手里提著一個沉重的皮革大囊,裝了諸般工具,仿佛正急著出門。帝國律令嚴苛,等級森嚴,大都鐵城的平民終其一生也不能進入皇城和禁城一步——這個人,如何會認得居于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樓羅機艙里見過少將,少將不記得了吧?”鐵匠低聲。
“哦!是你?”飛廉一驚,想起了迦樓羅里看到過的巫謝副手,遲疑地開口,“你…你就是巫謝說過的那個鐵城第一的工匠吧?……那個叫做……的……”
——然而當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請求巫謝出面搭救云煥上,竟是記不得這個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尷尬。
“在下冶胄,”鐵匠恭謹?shù)馗┥恚鞍菀婏w廉少將。”
飛廉連忙扶起他:“不必多禮。”
然而冶胄卻沒有起來,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復雜,似乎欲言又止:“飛廉少將此次來鐵城,是為了……”
“為了找這個孩子,喏,”飛廉再度把畫像拿出來,“她昨日一早就走丟了。”
冶胄沒有去看畫像,仿佛一瞬間極其失望,吐出一口氣來:“原來是為了一個小孩子。我還以為是為了云煥……那,看來還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著工具往外走,喃喃:“看來,那小子真的是沒救了。”
然而他的腳步剛踏出,肩膀驟然一緊,已經(jīng)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說什么?”飛廉變了臉色,死死地看著這個鐵城平民,壓低了聲音,“你……認識破軍少將?你究竟是誰?”
冶胄坦然回頭看著這個貴公子,眼里露出一種笑意:“我是云家的朋友。”
飛廉忽然間覺得自己心口仿佛被人迎面擊中一拳,身子猛然一個搖晃——朋友!在這個帝都里,居然還有人敢在這種時候、自稱是那置于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就算巫真一族曾經(jīng)獲得過多少奉承和諂媚,曾經(jīng)讓多少歸附的人獲得過好處,如今兵敗如山倒,所有人幾乎是恨不得不曾認識過他們。皇城里,禁城里,早已沒有一個朋友——不想,最后唯一的“朋友”,卻是鐵城里一個出身寒微的鐵匠!
飛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低聲:“我也是云煥的朋友。”
冶胄看著他,極緩極緩的點頭:“我知道。在那一日,你來到艙室,懇求巫謝大人出手幫忙救他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興他居然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頹然松開手:“可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禁城里的消息……”冶胄低聲嘆息,“十大門閥已然聯(lián)手要置云家于死地!”
飛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
“你……”冶胄一直看著他的表情,仿佛揣測著他的想法,“想救他們么?”
“當然。”飛廉毫不猶豫的回答。
冶胄低聲:“可那樣,你就會和整個家族、甚至整個階層決裂!”
飛廉沉默下去。鐵鋪里的爐火明滅映著他的臉,輕袍緩帶的貴公子默默抬首,仰視著高聳入云的伽藍白塔——金色之眼還在閃爍,仿佛看見了他這一刻的掙扎和取舍。是誰……又在塔頂,俯視著大陸上的蕓蕓眾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
“呵,”他終于低聲笑了起來,“反正,我早就是一個不肖的子孫了!”
那一瞬間,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閃亮如星辰。
“好!”鐵城的鐵匠用力握緊了貴公子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聲吐出慎重的囑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時,來鐵城斷金坊找我!”
飛廉吃驚的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卑微的鐵匠為何在忽然間爆發(fā)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雙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決斷、堅定而義無返顧——那是赴湯蹈火的眼神,讓他一瞬間就相信了這個平民。
“記住,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