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二年冬,天下動蕩。白塔崩,破軍曜,海皇歸,帝王之血重現人世。將星云集、神魔聚首;騰蛟起鳳,光射九霄。或曰:開天辟地以來,未嘗見此異況也。”
那一夜過去后,千年倥傯,云荒的史書上尤自留有那樣記載。
新的天地在動蕩中開辟,烽煙燃遍云荒。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唯有講武堂內那一面七殺碑依然佇立,殺氣冰冷地閃耀,令人不敢直視——只不過短短百年,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殺”字仿佛又要破開封印,重新撲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役牲靈牧?誰布生死局?
天翻地覆從今始,一夜風雨滿云荒。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來前,日光尚未從地平線那段射出的時候,連綿的呼聲響徹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統一帶領下,血戰一夜的冥靈戰士紛紛勒馬,重新集結,掉頭離去,再不戀戰。
前半夜的突襲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帥的征天軍團猝及不妨,匆促應戰,被冥靈軍團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天馬的雙翅在軍團里回翔,無數的風隼從半空里墜落,帝都被火焰映紅,地面上四處都是墜落后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軍團忽然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在統一的調度下變幻陣法應戰,進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處出擊,統一退回守勢,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無色城!”
云層灰白,漸漸變薄,朝陽即將破云而出。帝都上空戰云翻涌,無數風隼來往穿梭,盔甲閃爍如金鱗向日。冥靈軍團翻身上了天馬,六部旗幟鮮明,分六隊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發出了驚呼——就在這個時候,黑之一族的部隊卻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著守勢的征天軍團忽然間展開了陣形,戰線在一瞬拉長,分左右翼展開,宛如鯤鵬張翅即合,在瞬間將即將鳴金收兵的冥靈軍團包抄在內!
“九天部分九個方位死守,扼殺所有退路!”比翼鳥內,年輕的滄流少將吐出一口氣,眼神雪亮,“竭盡全力死守,不能讓一個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堅持一刻鐘,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陽便會躍出地平線,這些亡靈便會如冰雪般消融。
“是,飛廉少將!”血戰一夜的戰士都筋疲力盡,但依然戰意高漲。
“各位,拜托了。”靠著比翼鳥內的機艙,飛廉極其疲憊地喃喃,滿面煙火之色,熏的發黑的額頭上有鮮血涔涔而下,他將手按在了心口上——
叔祖……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守護帝國戰斗到最后一刻。
在黎明來臨之前,北斗倒轉已經完成。
黯淡的蒼青色天幕下,星辰隱約閃出亮光——破軍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間,懸浮在白塔頂端的神廟,由內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燒,極度耀眼。忽然間,那一團光動了起來,仿佛太陽墜落,一路向著金翅鳥方向急墜而來——只是一剎那,便將迦樓羅上正在和對方搏殺的軍人包裹!
在金色閃電擊下的瞬間,云煥來不及回避,發出了一聲低呼,感覺神智在一瞬間遠離。
手上凝成的光劍頹然消失,仿佛有什么東西急遽侵入他的身體。眼前有無數的幻影沾染浮現,猶如一閃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雙眸……那、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難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樓羅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艙門不顧一切地霍然打開了,內里飛出一條金色長索,將失去知覺的人卷了回去。整個機殼瞬間發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結界一樣展開,將自身的防御力量調整到了最大限度。
“龍!”真嵐還要繼續追擊,卻被阻止了。
“來不及了……真嵐,來不及了。”龍神發出低低的嘆息,惋惜不已,“在轉移完成之前、我們無法及時殺掉他,如今已經是太遲了——破軍已經成魔!”
真嵐怔住,回頭看著緊閉的迦樓羅。
“不過,魔這次雖然成功轉生,但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無法將力量完全發揮——否則這一刻的云煥,便能夠瞬間將迦樓羅重新驅動!”龍神抬起頭,看著半空里的神廟喃喃,“應該是,他們兩個人聯手重創的吧?”
真嵐不由自主地揚起頭,看著那浮在半空的神廟。
金光盛放過后,那座懸浮的神廟忽然間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聲連續不斷的傳來,仿佛由內而外的逐漸坍塌毀滅,一片一片從九天上墜落,分崩離析。
然而,天際的一陣廝殺驚動了他。空桑皇太子側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靈軍團陷入了重重的包圍——黑王玄羽正在極力沖殺,試圖帶領部下從征天軍團的圍合中突出,然而,對方軍中仿佛也有名將指點,進退之間毫無漏洞,竟一連幾次將他擋了回來。
日光即將破云而出。
“龍!我們去那邊!”真嵐變了臉色,握劍低呼。龍神點了點頭,轉頭向著戰團掠去——然而剛靠近冥靈軍團,它震了震,仿佛忽然發現了什么,低低長吟了一聲。龍尾一擺,一股大力將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嵐尚未回過神,一瞬便已經被送到了一匹天馬的背上。
“龍?”他握著辟天長劍,愕然。
然而龍神放下了他,呼嘯著返身飛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閃電。
“怎么了?”真嵐喃喃,手卻是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風隼發來的進攻,一路殺向了戰團中心,對著黑王玄羽大呼:“這邊,從這邊突圍!”
“殿下!”絕望中的戰士紛紛驚呼,齊齊回身。
“跟我來!大家跟我殺出來!”真嵐顧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戰陣中沖殺,帶領著軍隊向無色城入口方向突圍,血濺滿了他剛剛拼湊回來的身體,“回城,回城!”
在他沖殺于敵陣的同時,萬丈高空上,神廟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個白衣的女子從熊熊燃燒的神廟里急沖而出,長發在風中散亂飛揚,掩住了蒼白絕望的面容。
“海皇!”龍神認出了她懷里抱著的人,急沖而去。
白瓔沒聽到它的呼聲,只是不管不顧地往外飛奔,根本沒有覺察最后一道門打開之后,腳下便是萬丈虛空——從萬丈高的地方一腳踏空。
絕望的女子背后,是九天里熊熊燃燒、迅速坍塌崩潰的神廟。
龍神一擺尾,迅速朝著神廟飛去,凌空接住了墜落的女子。
“呵……這一幕,幾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樣啊。”
蒼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飛鳥絕跡,空城寂靜如死,忽然卻有一個聲音笑了起來。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頂,俯視著腳底下的云荒大陸,神色變幻。
腳下的大地輝煌璀璨,宛如煙火盛放。
——繼七千年前的統一戰爭之后,云荒動蕩再起,即將卷入腥風血雨之中。
洪流滾滾而來,將所有人夾裹而去。歷史大潮呼嘯滅頂,個人的愛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經顯得渺小,每個人都置身其間,順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無法抗拒。
“眼前這一切,又怎生收場啊。”魅婀低低嘆息。
“連我也看不到將來。”慧珈喃喃,抬頭看著最高空里的日月,天鏡映照著無數星辰,“星盤已經被人力移動過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亂——如今,連神也無法洞察塵世里宿命的動向了……何況我。“
魅婀長時間的沉默,看著蛟龍馱了白衣女子離去。
“我希望,”她終于忍不住開口,“他們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搖頭,“凡是陽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轉生后,能得到幸福。”魅婀長長的嘆息,抬頭看著底下白云離合中的滄海桑田。
說起云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頭不語,眼神復雜。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著大地上的某一處,發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里……三魂七魄,已經開始分別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驚,凝神看向大地——云荒的六色土里,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里閃爍,仿佛露水的凝結。那些光芒從每一寸土地里逸出,凝聚成縷縷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隨風飄蕩,宛如海上煙霞。
然而,云浮城的女神們卻清楚的知道、那是純凈之極的靈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稱之為“魂?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這“三魂七魄”本聚于人軀殼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在人死后便隨風而散,出殼去往黃泉。
少城主執意重返云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靈體,三魂分離,七魄流蕩,從九天灑落于天地之間各處。化為齏粉的靈體需一年之后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轉往彼岸——于今看來,離湮城主已經感知到了大陸上的種種苦難,已經極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轉生。
誕生于這樣風雨飄搖大陸,少城主將會有怎樣的一生?
黑暗的艙室里,只有間或響起的輕微嘀噠聲,仿佛水滴墜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臉——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在無意識時、依舊鐫刻著深沉的憤怒和殺意,劍眉緊緊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線。有閃電般的金光在他身體上穿梭來去,仿佛金色的鎖鏈一層層纏繞,將肌體灼燒,鉆入了身體深處。
云煥緊緊咬著牙,手抽搐了一下,顯然正有極大的痛苦在體內洶涌。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鮫人低下頭,輕聲呼喚,淚水從碧色的眸子里如斷線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將迦樓羅重新驅動,帶主人離開險境。
擱淺在斷裂白塔上的巨大機械發出一陣接著一陣的鳴動,雙翼顫動,幾度要重新掠起,然而顯然是力量不夠,到最后還是重重一頓、重新挫了回去。
瀟咬緊了牙關,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這架龐大的機械,額頭冷汗如雨。
“師父!”也不知產生了什么樣的幻覺,金座里的人霍然睜開眼,失聲驚呼。云煥臉色蒼白如死,睜開的眼眸已全然變成金色。
“主人!”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全身顫栗,“你醒了么?你…你沒事吧?”
然而云煥沒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覺還殘留在腦海里。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幾乎是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當頭斬下的光劍,和那樣冷如冰雪、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額頭。
師父,你的在天之靈,恨不得親手將這樣的我斬殺,是么?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些強權之手如蛛絲一樣的輕輕抹去,卻連一聲悲鳴都不發出!我不甘心!師父,我要報復,要殺盡那些該殺的人,將這個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掃而空!所以……請原諒,無論怎樣,我都還想活下去!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不惜背棄了天地。
發出長長的嘆息,低下頭,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里,傷痕斑駁交疊,顯示著他坎坷殘酷的前半生。斑駁的傷痕在年輕的肌膚上重重疊疊,烙印著他二十幾年來最難忘的記憶——每一個記憶,都和那個人緊密相關。
上天待他太狠,這個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視的、什么就是上天要從他手里奪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里的軍人忽然睜開了眼,直直看著艙外已然接近尾聲的戰役,臉色在急遽的變化——仿佛身體里有一種力量在洶涌,強烈而奔騰,幾乎要突破他軀體的限制,直接化為毀滅一切的紅蓮火焰!
“瀟!”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將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頭發出了一聲長嘯,“我給你力量——啟動迦樓羅!立刻啟動迦樓羅!”
“是!”與他背向而坐的鮫人領命,同時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從他雙手上洶涌而出,貫注入整個機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覺察出這種力量的邪異和猛烈,迦樓羅剎那間發出了畏懼般的顫栗,只是一瞬,只見白塔上空風云急卷,金色的巨鳥披著清晨的霞光,呼嘯著振翅飛起!
“主人,去哪里?”瀟狂喜地低呼,感受著全新的飛翔的力量。
少將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里強了數倍!
云煥靠坐在金座里,睜開眼睛,冷淡地凝視著艙外九天上的情形,看著即將結束的戰爭,緩緩吐出了一句話:“空桑人,鮫人,一個不留——去!”
“是!”毫不猶豫地,迦樓羅轉過了方向。
蛟龍入海,宛如閃電。
鏡湖水面轟然碎裂,為龍神讓出一條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著一起下沉,任憑碧水在一瞬間將他們淹沒——同時,也掩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
“蘇摩,蘇摩。”白瓔緊握著他的手臂,一直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然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始終無法回答一個字。
在入水的瞬間,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彌漫開來,仿佛騰起一陣紅色的霧,將她的雙眼籠罩——那樣的血霧幾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絲保持冷靜的力量。她顫栗地抱緊他,將他的頭顱攬在臂彎內,輕聲在耳畔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蘇摩輕易是不會受傷的,即便是受了傷、也能用術法獲得極快的恢復。而如今這樣長時間大面積的流血,只能有一種可能——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自己的軀體。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白瓔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在和破壞神的交鋒里,他只是負責從旁協助阻攔的,根本沒有直接出手對敵,又怎么會被傷成這樣?!她靜靜抱著他失神的軀體,他身上散發出的血污籠罩了她的視線,她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身體忽然一震,飛速的下沉終于到底,龍神停在了一片絢麗的水草簇擁著的白色石臺上。
——那,已經是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
“海皇歸來!”龍的長吟響徹了整個鏡湖水底,“諸位來覲!”
大營里的鮫人戰士瞬間驚動,紛紛從珊瑚里游弋而出,向著高臺四方迅速趕來。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的表情,在長老們的帶領下,向著龍神簇擁而來。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懷里那個血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海皇?!”
萬丈深的水底,幽藍的水光如同幽靈一樣在頭頂縈繞。寂靜的深淵里,只聽得到潛流吹動水草的簌簌聲。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帳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瓔俯身握住了那個失去意識之人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脈搏。
“他……他怎么樣了?”白瓔擔憂地低語。
旁邊的海巫醫垂首不語,雙手捧著紅珊瑚的藥罐,垂下的臉隱藏在長長的斗篷里,只有深藍色的長發翻涌。這個鮫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藥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龍神已經化身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帳上的金鉤,凝視著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轉過頭,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權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劍行禮,匆匆離去。
金帳里,只剩下了數人默然相對。
“蘇摩到底怎樣了?”白瓔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龍神無語。舒開身子在水中游弋,盤繞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靜靜凝視。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龍神發出低沉的嘆息,“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靈力,身體和精神毀壞嚴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復。”
“力竭?怎么會……”白瓔喃喃,不安地望著那個沒有知覺的人,“他的軀體應該根本不畏傷痛——以前每次受了傷,都能極快的恢復過來!為什么這次……”
龍神沉吟了一下,搖頭:“恐怕是積勞成疾——他一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太子妃也不必太擔心,”龍神開口,“回到水中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無大礙。”
“沒事就好。我只是覺得奇怪……”白瓔舒了一口氣,雙手緊緊握著光劍,“為什么他會受傷呢?方才在神廟里,他并未動手、只是從旁協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會忽然出現這樣可怕的傷?!是誰傷了他?阿諾?”
龍神扭動了一下身體,似有不安,再度安慰:“應該是舊傷裂開了——要知道,他昔年實在是太不愛惜自己這個身體了,以至于留下了很多隱患,一旦劇烈戰斗便會發作。”
“是么?”白瓔低頭看著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氣,“能恢復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發顯得英俊而蒼白,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草一樣漂浮在側臉,緊閉的雙眸和嘴唇沒有透出絲毫生的氣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蘇摩……”她嘆息,忍不住抬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頰。
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靜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和桀驁,仿佛沉睡在光陰的深處安眠。如此孤獨,又如此的脆弱。她從未看到他有過這樣的表情。她沉默地坐在他身側,長久地凝望他蒼白的臉頰,忽然覺得心里有無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該回去了。”仿佛也為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龍神翹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語氣開始變得莊重,“空桑人此刻應該也已經撤退回了無色城吧?——真嵐殿下率兵血戰歸來,太子妃應該早日前去接風才是。”
白瓔一怔,眼神在瞬間雪亮,整個人震了一震。
龍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長:“我想,太子妃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開了自己的手,低聲,“龍神提醒得對——我是該回去了。這次讓海皇受了重傷,空桑上下均為此感到萬分抱歉。”
“不客氣,空海已有盟約。”龍神微微頷首,轉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鏡湖深處后,龍神呼嘯了一聲,轉向一旁的巫醫。
“好了,她走了,我們來說實話。”龍神低聲,“海皇的傷勢如何?”
“不樂觀。”海巫醫手里握著煎出來的一盞褐色藥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頭,給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迅速蔓延開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讓周圍的水藻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顏色。然而,那樣強烈的藥力,卻依然無法讓對方恢復一點知覺。藥順著緊閉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蘇摩的眼睛依然毫無生氣的緊閉,臉色蒼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醫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身體——蒼白而堅實的肌膚上,縱橫著無數細細的痕跡。這些應該都是非常嚴重的傷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幾乎看不到傷痕。
——唯有胸口上那個對穿的大洞,是最新的傷口。
海巫醫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傷口,眼神凝重:那個傷口,正在用人眼可見的速度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復的傷,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幾倍!
海巫醫霍然抬頭:“龍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術法來催合身體上的傷?”
在他抬頭的瞬間,風帽滑落,亂發下的臉蒼白而英俊,不過三百余歲的年紀——這個海國最負盛名的醫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輕。
“知道。”龍神凝視著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不用藥物,直接在短時間內強迫傷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這樣?”
海巫醫一驚:“莫非……是‘縮時’或者‘寸光’?”
龍神嘆了口氣,沒有否認。
“天……”海巫醫脫口驚呼,“真的是這種禁忌之術!”
“縮時”,是一種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傳的上古咒術。傳說中,這種術法可以操縱“時間”,能夠讓時間在“某一點”上加速或者減緩。施用此法術,不僅可以令對手一夕白頭,同時也可以令自己的身體產生同樣的反應。
這,本是一種“偷竊時間”和“燃燒生命”的術法,在云荒早已失傳。不知道這個傀儡師,一百年間去了六合里的哪一個地方,居然重新學到了。
海巫醫低首,凝視著蘇摩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攏,令見多識廣的巫醫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驚懼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傷口邊緣正在延展的筋絡,發現那里的溫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鮫人一直冰冷的體溫。
“天啊……”醫者低下了頭,眼神恐懼。
“現在你明白了?”龍神頷首,低聲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懼損傷,是因為他對自己施用了‘縮時’之術——在每次受傷后,他會讓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個月才能愈合的重傷,他卻只要一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海巫醫以手掩面,吐出一聲呻吟似的嘆息:“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是,他知道這種術法的奧義。所以,也知道這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那是在燃燒生命的禁忌之術。每一次愈合傷口后,都要減去一段生命!百年來,留下無數傷口的這具軀體、又曾透支過多少生命?
海巫醫看著昏迷中的海皇,感覺自己心里也有什么埋葬已久的東西試圖涌出——是的……是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和自毀自棄,他完全了解。因為百年前,他也曾經像這個沉睡的海皇一樣、經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
他曾經在跟隨藩王進入帝都朝賀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那個被青王帶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師,絕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卻隱含著深不見底的陰梟惡毒,讓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覺得心里寒冷。從此后,雖然聽說過這個人的種種傳奇,卻在百年里再無相逢。
然而,不料再度見面,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一百多年的時光里,這一路上、他又經歷過什么樣的黑夜與白晝,看過什么樣的風景、遇到過什么樣的人?生命漫長而絕望,他心里是否燃燒著一種火,催促他不顧一切的向著終點狂奔?
蘇摩……蘇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傷,又怎能彌合你心里的裂痕?
“不過,還有一點很奇怪……”海巫醫,俯下身,翻看著昏睡者身上種種可怖的傷口,“根據剛才太子妃所說,海皇他并沒有和破壞神直接交手,又怎么會受那么重的傷?”
“您看……這些傷完全是出自于極可怕力量的攻擊。”海巫醫從逐漸愈合的傷口里,用銀針挑起了一絲殘留的引線——那種介于有無之間的細細引線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心口上的那處則更加奇怪,您是否發現,這居然是引線造成的傷?!”海巫眼里有掩飾不住的驚駭:“龍神,海皇身上的傷竟然是來自于他自己的手!——這是怎么回事?”
龍神沒有說話,仿佛被問住了似地,默然垂下頭。
“不必再多問,我想海皇也不愿別人窺探他的內心。”龍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體盤繞著昏迷中的人——在那蒼白的肌膚上,愈合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最后完全停滯了下來。黑洞洞的傷口深不見底,刺穿了那個單薄的身體。
蘇摩……蘇摩,目下的你,居然連為自己療傷都作不到了么?
“龍,我回去給海皇煉藥。”海巫醫不再詢問,只是默然行了一個禮,退出。
在醫者離開后,帳內又恢復了寂靜。龍神纏繞著昏迷的人,凝視了許久,眼里的神色不停變幻。最終,探出首俯下身子,翻開了蘇摩的雙手——在蒼白的手心里,赫然看到了一處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個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閃爍著某種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風”之術啊……龍低低的嘆息,能在蘇摩手心畫下這個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沒有料錯,另一個逆位的五芒星,應該印在剛剛離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蘇摩……龍神俯下身,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俊美容顏——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里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驁開始收斂,仿佛一只收起了刺的獸,如此安靜,如此溫馴,就像一個在大海深處睡去的孩子。
看來,早在未上白塔時,他便計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誰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當神廟里破壞神現身,當內心的黑暗被魔物喚醒,當劇烈的攻擊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體;當他跌落黑暗地面、藍色的長發沾滿灰塵、神智將逝之際,他又在想著什么?他碧色的雙眼又看到了什么?
——是白塔頂上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歲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還是那雙純白澄澈的雙眸?他的孤獨,他的驕傲,他的夢想……他畢生深藏于心底的眷與夢。
一切開始于結束之后。一切也結束于開始之后。
蘇摩,蘇摩……為什么會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國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龍神將身子繞緊,金光便慢慢蔓延開來,籠罩了昏迷之人的身體——蘇摩的身體懸空浮了起來,在水流里上下浮沉,被龍神纏繞。在幻力的金光中,那個巨大可怖的傷口再度被催促著生長,一分一分,終于勉強愈合。
龍神眼里露出了疲憊的表情,頹然松開身體——正當龍神松開身子,將他放回榻上時,水里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紅!
無數道口子在一瞬間裂開,血霧籠罩了全身。蘇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舊傷口一起裂開!仿佛瞬間有一張無形的紅大網張開了,裂口縱橫蔓延,剎那覆蓋了全身。
龍神看著忽然間裂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騰起了血霧,仿佛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從中四分五裂——沒有喀喇的開裂聲,那些裂痕只是悄無聲息的在瞬間蔓延,仿佛身體里有某種力量再也無法受控地往外翻騰。在裂開的蒼白肌膚里,忽然射出了一種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一樣,在裂縫里涌動,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么?蘇摩體內那種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陰暗邪異,帶著某種凌厲的不甘和憎恨,極力想從這個軀體里掙脫出來,打破一切禁錮重返人間!這……是純粹的“惡”的力量,是躲藏在他體內的另一面!
那個東西、就要出來了!
龍神凝視著那涌動的光芒,低吼一聲,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鐵爪。
“拜見龍神。”帳外,忽地傳來左權使炎汐的聲音。
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龍神聞聲收住了爪,在水中一個轉折,宛如金色閃電一般地掠向了門口,現出了巨大的金身,盤繞在了帳頂上,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帳外參見的人。
左權使炎汐帶著一個女子跪在帳外,雙手捧起了一顆光芒耀眼的明珠:
“參見龍神,復國軍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營復命!”
——純青琉璃如意珠!
龍神一個折身,猛然張開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從口中激射而出,將那顆如意珠卷入了體內。只是這么張口一吸,整個鏡湖水底登時暗流洶涌,凝成了巨大的漩渦——這一次水流之劇,竟比蜃怪一年一度開眼之時更甚!
“龍神!”整個水底響徹了驚慌的呼聲,無數鮫人從水草中驚起掠出。
龍在瞬間閉上了巨口,巨大的潛流登時中止,整個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塊。金黃色的蛟龍盤繞在鏡湖大營上空,現出了真形,片片金鱗如日光耀眼,巨大的雙目如明月皎潔——一呼一吸之間,居然潛藏著控制滄海的力量!
“神啊……”復國軍大營里的鮫人戰士們齊齊抬頭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著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一切桎梏,重歸于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著鏡湖底下七千年后幸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頷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后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著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一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回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蕩漾。
狂熱的情緒彌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一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么?”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里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一個吧?”
那笙撥弄著自己的手指,一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云荒不過短短一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的人生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嘆了一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炎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一旦做出,她心里霍然一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一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群的鮫人戰士里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著碧一起來到這里的,可是這個家伙看見自己卻一直板著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著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家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么一板一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你終于來啦!”
“那笙姑娘,”對方仿佛頗為尷尬,往后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帶著兩名復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溫和,態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你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隨我來。”
“干嗎這么正經啊……”那笙嘟囔著,眼里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一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后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一個溫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后襟。
復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著他的衣角,如一個迷途孩童一樣的被牽著往前走,眼里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一直一直悄悄地牽著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一貫溫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著一絲溫暖的笑意。
這一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